第十二章 入山之前
书名:江湖如昨之紫色蝶翼 作者:顾咸 本章字数:16469字 发布时间:2021-01-22

越近长白山,寒气越严。

彤云低沉,朔风劲哀,荒路上已难觅人迹。

云亦萧得知昨夜薛夜被围攻重伤,应该会去秋梦湖处疗治耽搁一阵,便急忙手携叶笑痴向谭月枝辞别。

临行时,谭月枝依然伪装成臃肿不堪的形状瘫在摇篮里,叫人取出两套全新的皮袍貂裘,以供云亦萧二人在路上保暖。

在路上,叶笑痴终于放下对谭月枝的成见,内心深处不禁觉得她慈祥温柔如母亲。

尽管叶笑痴生来至今根本没和亲母有过多少亲密的接触,甚至根本没喝过几口亲母的奶汁,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早早地把她与亲母隔绝。

但女儿对母爱还是极其敏感的。

最敏感的东西,正是自己一生中最缺失的。

走了不知多远,叶笑痴的注意力始终不在脚上,她是完全被动地牵着云亦萧的手往前走。

突然她心里生出一种澎湃而深邃的情感,就像浪涛要拍碎在礁石上,迫使她急切地回了一下头。

茫茫草野已不见了,背后已越来越荒芜,不仅荒无人烟,简直连一棵树都罕见。

地上的草也是枯黄的。

她内心空落,仿佛自己真的遗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在谭月枝那个与世隔绝的灵童别院,永远也休想找回来。

前面有个人赶着一辆篷车,拉车的是三只毛皮雪白骨骼壮实的驯鹿。

看那个人的装扮,明显不是汉人。

她毕竟从没来过极北苦寒之地,所以不知道接近了长白山的地域,汉人就越来越少。

云亦萧柔声对她说:“你的手快要冻僵了,我去和那个人商量一下,搭个便车。”

那个人嘴里嘀嘀咕咕的,似乎在哼着什么小曲,脑袋也摇来摆去,似乎这趟车赶得很惬意。

云亦萧放开叶笑痴的手,疾步赶上去,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和那个人沟通了两句,那个人点点头,回头又笑眯眯地望了一眼叶笑痴,眼里充满了一种如这山川般荒芜而纯净的野性。

这野性可轻易让人放下内心的所有戒备。

云亦萧对她招招手,她跑上去。

“够巧的,他正是要去长白山,他的族人部落也在长白山深处。”

云亦萧小心扶着叶笑痴上车进了篷里,发现里面还蜷缩着几个人,穿着打扮与外面的赶车人没什么区别,想必他们是同一个部落的。

鹿车悠悠地继续行驶,坐在这种车上的确很惬意。

篷里蜷缩的几个外族人似乎睡醒了,纷纷撑起来坐好,用一双双野蛮的眼睛毫不收敛地在云亦萧两人脸上看。

不一会儿,他们又说了些话,笑了几声。

叶笑痴低声问云亦萧:“你听得懂他们说什么?”

云亦萧点头。

叶笑痴道:“那他们说什么?”

云亦萧苦着脸道:“你还是别听的好。”

叶笑痴急道:“他们一定是在用难听的话取笑我们?”

云亦萧道:“那倒不是。”

叶笑痴道:“那他们到底说什么?”

云亦萧还是苦着脸:“我要是说给你听,你可能就羞得在这里待不住了。”

这时其中一个外族人凑近云亦萧,神秘兮兮地附耳说了几句。

然后云亦萧就脸红,只好用勉强的微笑来应付他。

叶笑痴忙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云亦萧摇头。

叶笑痴嗔怒:“你如果不告诉我,我就直接跳车了。”

云亦萧苦笑道:“好,我告诉你。”

他也附耳对叶笑痴说了几句。

叶笑痴失声叫道:“怎么能这样?”

云亦萧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叶笑痴羞红了脸,侧头去看篷外。

车篷没有帘子,靠近篷口会遭到呼啸的寒风迎面吹得生疼。

但现在她宁可被寒风吹裂了皮肤,也绝不敢回头面对那些外族人了。

这时更要命的是,她又听见那几个外族人在一起和云亦萧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大笑。

鹿车不快不慢地在路上走,走到一个简易的木桥前,桥下的一股清得发黑的溪水上竟还漂着浮冰。

突然叶笑痴眼前一花,在外面赶车的那个人不见了。

鹿车却已走上了狭窄湿滑的木桥,走得颠颠颤颤,稍不留神整辆车就会跌下桥重重地扎入刺骨寒的溪水里。

她来不及为赶车人的突然消失而惊骇,双手正要抓紧云亦萧的衣袖,却听见身后已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她急迫地回头一看,头上却先豁然一亮,顶篷竟被直接揭开了半截。

云亦萧抱起她拧身冲出了车篷,身后几个外族人手执奇门兵刃紧随不放。

而剩下的半截车篷上竟又站着赶车的那个外族人,手里的长鞭舞得风声呼啸,鞭梢似毒蛇直取刚冲出了车篷还未找地方落稳脚跟的云亦萧二人。

云亦萧再一个纵身,虽终于落稳脚跟在桥头,背脊却中了那人狠狠的一鞭。

那一鞭实在霸道,竟能抽破了厚实的皮袍,在云亦萧的背脊上抽出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云亦萧不再是抱着叶笑痴,而是相互搀扶着奔向桥对岸。

但那篷里的几个外族人也已追到对岸,招招狠辣之极地不住攻击,云亦萧为掩护叶笑痴又接连挨了几下。

叶笑痴急道:“我又不是平常女人,处处需要男人的保护。”

她言语间已强行推开云亦萧,从地上捡了些碎石子,使出了之前对付血狼沟那群狼的手段。

这手段还是一样的有效。

扑扑扑地三声,三个外族人的额头被石子击中,虽未击穿头骨一命呜呼,却也狼狈地跌下桥头,滚入了寒冷刺骨的黑水里。

那三个人扑腾着爬到岸上,落汤鸡般的身体已冻得哆哆嗦嗦,再也拿不住兵刃。

剩下几个人毫不怯惧,也不犹豫,继续向他们急攻。

手拿长鞭的那个人也已奔到眼前,与云亦萧斗在一起,一时间难分高下。

而她眼看着几个人攻得太近,已不能再如法炮制地冲着额头弹出石子,灵机一动,展开轻功,翻身越过几个人回到桥上。

几个人立刻转身要跟上去。

只见她过去牵住受惊的三只鹿子,一跃上了车,嘴里模仿出鞭梢击空的锐响,三只鹿子便拖着篷车笔直冲向对岸。

几个人猝不及防,又落了三个到桥下的黑水里。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那个人侥幸回头跑得快一步,才终于没落下桥而转身退到对岸躲开了鹿车。

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六个伙伴在路边的枯草丛里冷得牙齿咯咯打战,斗志已荡然无存。

叶笑痴驾着鹿车又直接冲向云亦萧和执鞭人激斗的地方,叫道:“上车。”

云亦萧的剑正被长鞭紧紧缠绕,难以自如地变招回击,听见叶笑痴的呼唤,竟突然也来了灵机,放开剑柄,空拳打在那个人胸口。

那个人看自己长鞭缠紧了云亦萧的剑,正得意,全神贯注之际,根本提防不到云亦萧手上会有这一奇变,不及闪躲,不偏不倚地挨了沉重一拳,手中失力,鞭子也终于解脱了长剑。

剑柄又稳稳当当地落回了云亦萧手中,而云亦萧也已翻身上了车。

一声唿哨从云亦萧嘴里传出,云亦萧生长在长白山,自然久有和驯鹿打交道的经验,比叶笑痴更懂怎么更好地趋弛这些生灵。

鹿蹄轻捷地动起来,整辆车也似轻得要飞起来。

执鞭人挨了云亦萧一拳,竟眼睛都疼歪了,根本没力气继续追。

但他知道,他的雇主在前面还安排了不少的后着等那两个人去一一承受。

XXX

前方有一道辽阔深沉的峡谷,里面积满了云雾,就像一口正热腾腾地煮着肥肉的大锅。

已脱离危险减缓速度的鹿车驶进了峡谷。

寒风贴着大地怒卷起沙尘,底下的尘烟和上头的云雾又紧密地连接一体,人眼艰难地睁开,什么也看不清楚。

风中甚至夹杂了冰渣,刮到人脸上隐隐地生疼。

三只鹿知道自己该怎么走,在极寒的北方,动物对道路的直觉永远比人类更敏锐而准确。

只要曾走过一次,它们对道路就有了十分了解。

所以云亦萧也躲进了已去掉一半的车篷,不再费事地着手驾驭它们,还顺便脱下皮袍当帘子挂着阻挡寒风。

“这道峡谷不长,没有分叉口,鹿子们知道怎么走最安全,很快我们就可以安全地抵达目的地。”

天黑了,黑得漫长,似无尽头。

车篷里的两个人都睡不着,神经紧绷着,他们知道在黑夜的峡谷里行进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就算不用去防备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也要警惕一些不知潜伏在什么角落的嗜血野兽。

野兽当然不止要吃鹿子,对人也不会客气。

幸运的是,鹿车一直都走得很安稳平静。

终于鹿车突然停下。

一股熟悉的醉人香气透入车篷里,云亦萧欣喜道:“我们到了。”

云亦萧取了皮袍穿上,两个人还没下车却又怔住。

车辕前空空如也,三只身形壮健的鹿子竟都没了踪影。

云亦萧警觉起来,悄然用手势示意叶笑痴先别动。

他伸手轻轻地一点点收拢原本拴在鹿脖上的缰绳,发现是被利刃切断,截得很整齐,所以绝不是峡谷中潜伏的野兽捕杀了三只鹿子。

如果是野兽攻击鹿子,绝不会一直都无声无息。

这三只鹿子又是什么时候被人切断缰绳的?

鹿车已驶出峡谷,云亦萧锐利的眼睛看见前辕下的地上,干燥的沙土上竟浅浅地印着一对脚印。

云亦萧纵然是胆量再大,此刻也忍不住汗毛倒竖。

难道在外面拉车的,早就从三只鹿子换成了一个人?

那个人竟可以无声无息的换掉三只鹿子拉上车,一直不让他们觉察,足以想象到他的武功有多可怕。

莫非是……

他不敢想下去。

但叶笑痴已从他的表情里知道,他想的是薛夜,于是也忍不住汗毛倒竖。

他们屏息凝神地等了许久,不见有任何异常动静。

云亦萧低声道:“他们或许是在告诉我们,这一路上他们都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们到了目的地,他们也绝对是来到了附近。”

他故意说他们,还在想方设法地安慰叶笑痴,绝不令叶笑痴有太多的恐惧。

可他当然也看出了叶笑痴此刻眼中的恐惧,也知道那恐惧是因何而生。

叶笑痴的恐惧永远只会对那个人产生。

他知道,却仍要自欺欺人似的尽力安慰叶笑痴。

叶笑痴很领情,将那恐惧在眼中掩饰过去,换成一种自欺欺人似的微微惊惶:“那怎么办?”

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更加密切了。

云亦萧自信道:“没关系,这里是飞云堡的地盘,看见那边一片桦皮屋了?那就是飞云堡第一道前哨,有十几个飞云堡的高手日日夜夜地坚守着,每隔两年,定期运送物资来的队伍就在那里交割清楚,不许再蹋前一步。”

叶笑痴叹道:“这么严格。”

云亦萧笑了笑:“否则单靠天险,飞云堡是难以在山中存在多久的。”

远看过去,低矮的桦皮屋就像一群静伏冬眠的野兽,其间已有袅袅炊烟升起,在夜色里也看得很清楚。

出了峡谷,寒雾就没那么重了。

他们下车,牵手向那片桦皮屋前进。

栅栏围出的院子里,似有一伙人在忙碌,个个披着厚重的兽皮衣,也像极了蠢蠢而动的野兽。

云亦萧突然又不走了。

“怎么?”

“院子四角的四个哨楼好像没有人。”

“你看得清楚?”

“不用看得清楚,我对那里非常熟悉,很轻易就直觉出有人没人。”

叶笑痴惊疑道:“难道要杀我们的那些人已占据那里?”

云亦萧道:“我还有办法进一步验证。”

他嘴里发出了一种野兽的声音。

叶笑痴道:“这是你们联系的暗号?”

那边立刻也响起了相同的声音。

云亦萧重又面露喜色:“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可以过去了。”

叶笑痴点头:“好。”

云亦萧和她一边前进,一边解释:“这种野兽的声音特别罕见,特别难学,我也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飞云堡里受过相关严格训练的人除我之外只有两个,一个在三年前暴毙身亡,还有一个也是绝对忠诚。”

他们走到栅门前,一个矮小的人替他们开门。

云亦萧热烈地拥抱他,蹲下去拥抱他,用一种平等而敬重的姿态。

他也用一种波澜不惊的慈祥拍了拍云亦萧的肩膀。

叶笑痴借着黯淡的灯光看见他们都是热泪盈眶。

那个人领着他们进去,刚才还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也都进了屋,云亦萧悄悄告诉叶笑痴:“刚才应和我的那个声音就是他发出的。”

虽然云亦萧自己也发得出,而且叶笑痴根本听不出他们发出的声音有任何区别,但云亦萧说话时却是一副佩服之极的表情。

叶笑痴想问他该不会是教你发出那个声音的师傅吧。

但她没问,她现在跟着云亦萧走了这么多路,内心产生的疑惑越来越多,可她也学会了按捺住自己的好奇,深知女人太好奇,对男人绝不是什么好事。

屋中昏晦的灯光下或站或坐着十几个人。

云亦萧看见他们,又喜又惊。

他们竟是风无羽冉凤尾华楼枯楚杀温故知新风清木木清风,剩下是一些不认识的武林人。

可之前引着他们进来的那个人表情却变得凝重,似乎压抑着悲愤之情。

云亦萧看出了什么,来不及喜悦地和朋友们打招呼,就急迫地问那个人:“萧叔,这儿出事了?”

萧叔点头。

云亦萧再看着风无羽:“你们也知道?”

风无羽点头。

萧叔张嘴,却没有说话,而是呜呜哇哇地叫,伸手拉住云亦萧的衣袖往另一个通向内院的门走去。

他竟是哑巴。

能发出那种惟妙惟肖兽语的人却是哑巴。

或许正因为他难以发出人的话音,才选择去学那种兽语。

而云亦萧是未来要继承堡主之位的,所以也必须学那种兽语。

叶笑痴突然从他们身上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可奈何,她似乎知道,他们的选择也和她以前的选择一样充满了痛苦。

有些人生来就要做身不由己的选择,命运也将因此而无法做新的改变。

她的目光痴痴地转到冉凤尾身上。

冉凤尾也正看着她。

除她们外,其他人都跟着萧叔和云亦萧走进了那个门。

冉凤尾在其他人快要走完的时候,故意娇笑着大声说:“小妹子走了很远的路,那些路一定不好走,看你一身的狼狈憔悴真是让人怜惜。我就自告奋勇,负责带你去打理打理,男人们的事你也暂时不需要参合了,好生睡一觉吧。”

她主动牵起了叶笑痴的手,也跟着进了那个门。

门外是两排矮檐的房子,萧叔他们去了右边的一间房,她们手牵手去了左边一间房。

叶笑痴跟着她,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魂魄就要走丢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又空落落的。

XXX

进门,关门。

冉凤尾脸上的笑一直在,一直那么假。

她一直紧握着叶笑痴的手,通过手心传递的一种感情却无比的炽热而真切。

那种感情原本似乎永不可替代,但现在——

叶笑痴猛地甩开她的手,凶着一张脸坐在房中的床上,扭头懒得看她。

她骇然:“你变了,你以前不会对我凶的。”

叶笑痴冷笑:“我变了?你现在照照镜子,你这副样子还好意思说我变了?”

冉凤尾似终于醒悟到自己是什么样子,苦笑:“不错,我变得更彻底,但……这都是表面,内心我依旧是……”

叶笑痴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她,仿佛要用眼中的怒火将她的肉身残酷地烧尽,烧得她的灵魂也跟着飞灰湮灭,烧得一切从没有过开始,更不会有结束。

“你现在变成了一个漂亮女人,连声音也这么好听,我同样作为女人,是不是该感到嫉妒?”

她的话语如荆棘,布满了尖刺。

冉凤尾被扎得心痛了一下:“不……”

叶笑痴板着脸,冷声道:“现在你是男是女?是女就和我没什么关系,是男我也不再想和你有关系。”

冉凤尾几乎忍不住向她跪下去:“为什么?”

叶笑痴绝情道:“你也别怪我,都是你做在前头,你不仁,我也可以不义。”

冉凤尾终于泪如泉涌,声音嘶嘎:“我爱你啊,我始终都爱你,我怎会对你不仁?”

叶笑痴讥诮道:“你的声音在此刻听来真是不男不女,这让我不禁想起了那天你在血狼沟的样子。”

冉凤尾语声透着酸楚,身体仿佛在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烂,烂成世界上最不堪入目的模样:“我知道我这样子不好。”

叶笑痴道:“那天你眼看着我被人摔下去,却无动于衷,第一个冲过来救我的是别人。”

冉凤尾站不稳,只好狼狈地坐进身边一张椅子里,脸也煞白了。

叶笑痴道:“那么多年寸步不离的感情,还比不上一个陌生人?”

冉凤尾颓然道:“当时我不能出手,如果我出手……”

叶笑痴冷笑道:“你也活不了,是吧?一直你都只是在想着自己那条命。”

冉凤尾心如刀绞,终于无话可说。

叶笑痴道:“你和薛夜勾结到现在,一点都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只是你们计划里想丢就丢的棋子。”

冉凤尾的双手用力地抓着椅把,满头冷汗,又终于从咬出鲜血的嘴里逼出了话:“不管我说什么,现在你都不会再信任我?”

叶笑痴紧盯着冉凤尾嘴角的血迹,仿佛那不是冉凤尾自己的血,而是冉凤尾恶狠狠地在她内心咬出来的:“我还能信任你什么?你还有什么值得我信任?我现在连你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到底该叫你哥哥还是姐姐?”

冉凤尾突然如疯似癫地笑起来:“对啊,我到底是男是女?”

叶笑痴道:“我记得在血狼沟的时候,薛夜告诉过我,他手里握着你的命根子,那是一种药,名叫紫色蝶翼。”

冉凤尾浑身震了一下,就像在瞬间魂飞魄散。

谎言迟早会被戳破的,不管包装得多厚多精美多仔细。

当被戳破的那一刻,越美丽的谎言也只令人显得越丑陋。

叶笑痴冷冷道:“我现在似乎有些懂,懂那种药和你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又讽刺如荆棘地笑了:“原来是不男不女的关系,他说化蛹成蝶,其实是指男儿身用了那种药,会逐渐变成女人,就像现在的你,你的胸应该不是假的吧?”

她说着话,竟直接冲过去一把捏了捏冉凤尾的胸,隔着厚重的皮袍,依旧能感到胸的饱满柔软。

她的笑容突然恶毒,恶狠狠的一巴掌扇在冉凤尾脸上:“你的那里是不是也已变成了女人?”

她就像一个恶毒的狱卒在严刑拷打一个生无可恋的囚徒,丝毫也不同情,丝毫也不手软。

冉凤尾当然明白她说的那里是指哪里。

“够了,你今天晚上伤得我已够深。”

冉凤尾面无表情,眼神也冷如冰霜:“你还想摸一下我的那里?”

叶笑痴竟有些被她吓到了,目瞪口呆。

冉凤尾站起来,伸手去解束腰的带子:“不用你麻烦,我直接脱给你看。”

叶笑痴浑身颤抖,惊恐而愤怒地急忙摇头:“够了,够了。”

谎言编织了那么多年,终于可以显示出最本质的真相,可她不敢再看。

她不敢看见呈现在冉凤尾那里的真相,将原有仅存的一点她们之间美好的往事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表面上是口口声声的恶毒与绝情,其实心底依然在怀念当初。

每个人在主动失去的时候,内心都是千丝万缕地痛苦执迷着。

割舍不得。

真正的拥有过,才会有真正的失去。

真正的失去时,确如刀割一般艰难痛苦。

冉凤尾的声音也没了丝毫感情:“其实,我们都变了才好,我们早该变了。”

她转身开门出去。

她是被动失去,她失去的当然更多,也更艰难痛苦。

叶笑痴看着关上的门,又一次孤零零了。

没有惧怕,没有期待,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孤零零。

她终于可以什么感觉都没有地习惯孤零零的滋味。

不必去惧怕某人的永不回头,不必去期待某人的心有灵犀。

终于觉得,原来孤零零是这么宁静。

宁静得不用再痴心妄想,所以她,恍如隔世。

门外的一切,和她再无关系。

没有惧怕,就也没有痛苦绝望。

没有期待,就也没有焦急失落。

这个房间,突然多像一个世上最舒服的坟墓。

她突然深入骨髓地迷恋这种孤零零的状态,极度厌恶有人推门而来,甚至仅仅是把门敲响或在门外说话,不管那些话和她有没有关系。

她只想彻头彻尾地隔绝自己。

如果出了这道门,她又会成为别人身边的傀儡。

以前是冉凤尾的傀儡,现在是云亦萧的傀儡。

做傀儡,对她这种人而言,才是最有安全感的。

冥冥中,她的命运,早已跌得很深,几近粉身碎骨。

于是,再也休想爬出来,得见天日了。

XXX

这间房从外面看起来不大,进门之后看起来也不大,只有在这里住了将近半辈子的人才知道这间房到底有多大。

萧叔就在这里住了将近半辈子,进门之后,他熟稔地转动几个机关,使中壁漫无声息地滑开,展现出一个黑幽幽的大厅。

这个大厅平常是什么都没有,只在几十年前使用过三次。

只有当飞云堡要兴师动众地向外发动秘密袭击时,才会打开这个大厅,将训练精良的杀手安置在内。

那正是飞云堡倾尽全力去追杀朝廷逆党余孽的时期,杀了很多很多人,飞云堡派出去的杀手也死了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尸体不停地运回来,暂时放在这个大厅里,等着下葬在山林中,腾空后再等下一批。

但那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这个大厅早已空了几十年,即使有时候运送来的物资太多,也绝不重开这个大厅使用。

这个大厅是不祥的,满是死气,煞气。

常年留守在这据点的人们中间甚至逐渐生成了一种神秘可怕的说法:重开大厅之际,飞云堡将再次陷入血雨腥风,将再有很多很多的尸体放入厅内。

但说法传播太久,成了一种惯性思维,人们相互吓唬的时候会用这说法,人们相互开玩笑也会用这说法。

这说法成了这里消遣的万能工具。

深入骨髓的戏谑,绝不妨碍人们对这说法的坚信。

就像人们闲来无事照样会偶尔调侃死亡,可到了性命垂危的时候也要重新虔诚地去烧香拜佛。

人们没有特意等着某一天,内心却坚信某一天真的会到来。

某一天真的来了,令人无比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黄昏,萧叔例行从飞云堡向堡主通报前哨情况回来,披着一身冰霜,走近据点的哨楼视野里,却始终没有联络的暗号发出。

萧叔情知不妙,加快步伐,来到栅门前,果然也没人来应门,透过栅栏的缝隙看进去,发现偌大的院中渺无人影。

他自翻入,在院中找个大水缸藏身,候了片刻不见异动才又出去将据点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找了个遍,仍是渺无人影。

他突然想到,还剩下一个地方,这里除了他,都是新安排来不久的年轻人,只他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外人更难以了解到这秘密。

他不先多想,一步步走进那个地方,一种沉重的死气煞气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他竟内心惊疑,不敢抬手,呆然半晌才壮了胆量去缓缓转动机关。

墙壁滑开,大厅里的血腥气浓烈地扑面而来。

留守据点的十几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都已成了鲜血淋漓的死尸。

鲜血还没有凝固,还在尸体上下周围静静地流动,显然他们被杀不久。

更可怕的是,显然他们都是在这大厅里被杀的。

萧叔虚脱地倒了下去,歪着身子倚在墙边,只觉眼冒金星。

现在十几具尸体都已擦洗干净,穿上干净衣服,躺在十几口新漆的棺材里。

这件厄事还来不及进山通报给堡主,萧叔还没有足够的胆量进山。

他真怕堡主知道后暴怒,挥手间命令所有飞云堡的人开战。

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又将开始,江湖再无宁日。

十几具尸体,十几口棺材,虽不足以塞满大厅,散发出的死气煞气却已塞满人心。

萧叔嘴里哇哇叫着,双手连续做着些手势。

云亦萧明白他是在说:飞云堡又要陷入血雨腥风了,又要死很多很多人了。

他一边比划,一边淌着老泪,浑浊了表情。

云亦萧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忠心赤胆的老家人,毕竟自己现在也震惊得冷汗直冒。

萧叔还在不停地用手势说话:知道这个大厅的秘密的人,这据点上只有我,飞云堡只有你齐叔及你父子及二爷。

二爷就是云寄心,但在几年前被人刺杀了。

萧叔皱纹深深的老脸已因难以遏制的悲愤之情而逐渐扭曲:当然不会是我,少堡主应该能相信我,也不会是堡主父子,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云亦萧颤声道:“不可能是齐叔。”

萧叔用手势恶狠狠地说:你不知你齐叔的身份来历,我现在告诉你,他……

突然一道寒光从外射入,横切过萧叔的手臂。

萧叔正自做着手势的双手竟齐肘而断,两截断手同时落地,鲜血飞溅。

突然又一道寒光从外射入,来势更凌厉,云亦萧在旁抽出长剑要抵挡也不及。

萧叔的头颅旋风般脱颈而飞,远远砸在大厅内壁,掉进一口棺材里。

云亦萧仗剑怒冲出去,众人也惊呼地陆续奔出。

只见房外,冉凤尾已和一个水袖飞舞的女人在屋脊上来回激斗,难分高低。

这个女人长长的水袖端头紧缚着两柄尖刀,迅急舞动,犹如闪电。

风清木云亦萧风无羽楚杀华楼枯是一流高手,目光也锐如闪电,立刻看出那水袖诡谲多变的招数非同小可。

其余在场的人都是武功低微,温故知新还根本就对武功一窍不通,所以只是看得眼睛缭乱,根本分不出孰高孰低。

风无羽惊叹道:“我自认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天底下厉害的女人,都应该是我见过了的。”

华楼枯道:“可这女人你绝对没见过。”

楚杀冷冷道:“我猜这里所有人都没见过。”

云亦萧难压怒火,早已纵身上屋脊,剑风厉啸,直向女人脑后刺去。

就在他剑锋眼看着要触及那女人脑后唯一的破绽时,又有三个人从另一面跃上屋脊。

一人使刀,快得更是不容人眨眼,准确而有力地替那女人挡开了云亦萧的长剑。

一人手发一片暗器,打得冉凤尾终于落了下风,云亦萧也差点没因仓促间的闪避而失足摔下屋脊。

一人赤手空拳,拳风呼呼,就像一个屏障坚不可摧地掩护在另外三人之前,即便是风无羽华楼枯楚杀风清木纷纷上来相助,也一时间竟难以挨近他身。

等他拳头弱了,另外三人已跳下屋脊,从另一面全身而退,他也立刻飞身退去,轻功极高,风无羽云亦萧的轻功也不差,一起追上去,却也被他轻易地甩在脑后,很快就追不到半点踪迹。

两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云亦萧再奔入房中,抱住萧叔的血尸,痛哭了一阵。

萧叔不仅是他学那种兽语暗号的师傅,更是比齐叔早来飞云堡十多年,几乎是从小将他带大的。

从小他就没有母亲,身边都是一群男人,而萧叔是其中最慈祥温和的一个。

他对萧叔的感情,远比对齐叔对父亲的感情更深重。

他猛然怒吼:“这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飞云堡的人?”

冉凤尾慢慢走过去,柔声道:“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谁。”

云亦萧立刻怒视她,仿佛她正是他们中的一员,仿佛她的手上就沾满了萧叔的血。

愈加澎湃的怒意让他濒临崩溃,很难再保持理性。

冉凤尾不惧他的怒视,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就像是在对情人说着甜蜜温馨的情话:“你知道江湖上最大最可怕最神秘的杀手组织么?”

云亦萧不知道。

风无羽比他见识更广,也不知道,这里除了冉凤尾和叶笑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冉凤尾道:“那个组织叫死穴,下属几个分支,其中一个名头最响的,你一定就知道了。”

云亦萧咬牙道:“血河?”

冉凤尾道:“江湖上的人都以为血河的杀手不在精,而在数量,血河的杀手一旦出动将是白蚁般密密麻麻。”

云亦萧道:“难道不是?”

冉凤尾道:“不是,那都是血河的几个杀手养的一群傀儡,然后每次行动时撒出去做烟幕。”

云亦萧双眼血红,怒道:“血河的几个杀手就是刚才那几个人?”

冉凤尾点头道:“杜环春,他们中最厉害的一个,这次没有出现,但我肯定,杀死那十几个飞云堡手下的人就是他。”

云亦萧道:“还有呢?”

冉凤尾道:“刀月蓉,刚才在屋脊上与我相斗的那个女人,她的武功不在我之下,一双水袖带着尖刀曼舞,杀死的人是他们中最多的,不过她其实常用的武器还是她的美色。”

云亦萧握紧刀柄,冷声道:“还有呢?”

冉凤尾道:“陈枫,刚才那发出暗器的人,说到暗器,你们肯定是首先想到了唐门,但唐门的顶尖高手要在他面前发暗器,也会显得儿戏。”

云亦萧道:“还有呢?”

冉凤尾道:“金途,鞭上的功夫,不说天下第一,至少是罕逢敌手了,他那条鞭子勒断的脖子比当初我邻居家的王老太切断的葱还多。”

云亦萧陡然醒悟:“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和他已有过交手,确实不是易与之辈。”

冉凤尾诡异地笑一笑道:“沈怒,刚才那个一双拳头就挡住你们无法近前的人,他每次是专门负责掩护别的杀手退走。”

云亦萧道:“还有那个一刀劈开我剑锋的人是谁?”

冉凤尾道:“罗如指。”

云亦萧站起来,眼中怒气更盛地逼视向她:“你对他们就像对亲人一样清楚。”

冉凤尾面无表情:“因为薛夜之前让我接管了血河。”

云亦萧的剑锋立刻抬起,寒气森森地紧贴她的脖子:“他们和你打,是在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冉凤尾仍毫不动容:“你可真聪明,你以为我多大的胆量和自信,竟现在对你说明这一切?”

云亦萧动容了,剑锋一点点从她脖子边滑落,理智总算开始从他脑中一点点恢复:“你和薛夜有什么勾结?”

冉凤尾冷笑:“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和叶笑痴是姐妹,我们都是薛夜这次计划的傀儡,棋子。”

云亦萧又怒道:“他为什么偏偏要让你们做傀儡棋子?”

新的问题让他才恢复一点点的理智再次在内心的黑暗中跌得粉碎。

冉凤尾突然转身,走出去。

云亦萧厉声道:“告诉我!”

冉凤尾不回头,却在风无羽面前停下,伸手去轻抚他的脸,微笑道:“你信我么?”

风无羽傻傻地说:“我当然信你。”

冉凤尾笑道:“那你们就可以收拾启程,去飞云堡自然就会知道所有的真相。”

云亦萧也似乎变傻了。

冉凤尾沉声道:“要快些,不然上面也会和这里一样,血流成河。”

XXX

他们没有快,他们深知情势虽已迫在眉睫,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停下来细细思考。

没有万全的准备,光是凭着一腔热血和激愤,上去也不一定可挽回什么。

勇夫无谋,很少成为胜利者。

何况今次面对的是一个极善于阴谋诡计的恶魔。

等血迹凝固后,云亦萧亲手洗净了萧叔僵冷的尸体。

没有新的空棺材,他再亲手做一个,用柔韧的桦树皮和粗壮树干来做。

尸体终于入了棺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个秘密的大厅内。

展眼望去,幽暗之中如荡着英灵,满是屈辱和悲怆。

这个据点留守的飞云堡属下,现在都死了。

云亦萧现在也知道,这大厅内曾经不断地放置过飞云堡战死的烈士,他们最终被纷纷埋到附近的山林。

而这次他不会再将这些为飞云堡献出生命的人在附近的山林草草下葬,因为他们虽是飞云堡忠心耿耿的精锐子弟,却也是普通人,有家有室的普通人。

他们有自己的家人,他们冤死在此,必须让他们的家人知晓,安葬他们的事应该由他们的家人全权决定。

而云家做的,是善后,是补偿,是替他们报仇,用仇人的鲜血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但尸体还不能直接运回飞云堡,现在上面一定很乱,要等到最后真的胜利了,风平浪静了才有足够的条件让这一具具尸体安息。

如果连胜利的把握都没有,现在回去,非但慰藉不了他们的灵魂,还会增添耻辱。

云亦萧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不管多激动多愤怒多悲痛,也很快就冷静下来,恢复山岳般的镇定,考虑到一切必要的问题。

他获得的名剑客美誉,不是沾着父亲的光,不是靠云家数代人打出的德高望重。

他从来是自己拿真本事去赢来所有人由衷的尊敬。

他的坚毅沉稳及细致,是每个与他打过交道的江湖人有目共睹的。

江湖人尊敬他,三分是对他的剑法,七分是对他的本人。

他为此早就是心知肚明,也为此骄傲,可他始终放不下一件事:不管怎么样,他终究是云满天的独子,不管怎么样,别人看他时,难免会顾忌飞云堡的势力。

然而现在,飞云堡危难临头,已死了很多人,他觉得这才是一次真正能证明自己的挑战。

这种心态或许有点不近人情,但总比别的心态要容易使人冷静。

他关好大厅,走出房间,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和楚杀风无羽三人。

那晚分手之后,直到今天他们才有机会在一起秘密讨论。

首先是楚杀冷如冰霜地问风无羽:“你那晚追踪温如夜,算成功了?”

风无羽淡然反问:“什么算成功?”

楚杀道:“不被人发觉,最终全身而退,而且还拿回了非常关键的消息。”

风无羽笑了笑,很露骨地对他表示了讥诮:“那你我都不算成功,因为我们都被温如夜发现了。”

楚杀立刻发怒:“我说过,你失败了就得死。”

风无羽转向云亦萧,笑容灿烂,好像什么都已懒得在乎:“原来楚大庄主从来也不讲究公平。”

云亦萧也笑,虽然内心悲痛,但他面对风无羽的笑脸时,总会被引得不由自主地跟着笑。

楚杀急躁起来,怒视着风无羽,手握剑柄,微微颤抖。

风无羽悠然道:“我们遭遇了相同的危机,被温如夜发觉,他手中玩偶激斗,一个玩偶的兵器折断,一截刀锋飞射过来,虽没打中你的身体,却把你直接吓破胆,灰溜溜地跑了。”

楚杀厉声道:“谁说我吓破胆?难道我继续留在那里,等着暴露自己?让我们的计划刚开始就全盘皆输?”

风无羽道:“所以你才是真的失败,你不仅败得惨,还败得愚蠢。”

楚杀咬牙,终于是勉强遏制住自己的怒意,没有再像以前那么容易拔剑。

风无羽不慌不忙,轻摇折扇,即使在这寒风肆掠的山野,即使在他身穿厚实貂裘,甚至是头上戴着皮帽的时候,他的扇子也不离手,他要的不过是一种漫不经心而不失自信的状态:“追踪温如夜,一定不是你们的主意,一定是有人暗中传递消息给你们。”

云亦萧满意地点点头:“风无羽还是那个聪明绝顶的风无羽,果然被你看穿了。”

风无羽道:“但你们看不穿到底是谁在暗中相助?”

云亦萧表情再度凝重。

风无羽收了折扇,神态也不再那么轻佻随意:“我现在告诉你们,那晚我究竟看见了些什么。”

楚杀急不可耐道:“不许有隐瞒。”

风无羽冷笑:“好好好,我尽量。”

云亦萧看着楚杀,目光坚定中又透着一缕温和:“你该信任他了。”

风无羽无奈道:“没关系,只要楚大庄主别老是对我发火就谢天谢地,我不会再奢望别的。”

楚杀道:“少说废话。”

风无羽道:“那晚我先在海上沉沉的迷雾中看见温如夜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一边放着一只蜈蚣风筝,一边玩着两个木偶,一个是关公一个是孙悟空,玩得很快乐很起劲。”

楚杀道:“我没看见他放风筝。”

风无羽道:“你当然看不见,你看见温如夜本人在,便坚信自己已胜券在握,还会去关心其他细节么?”

楚杀两腮的肌肉微微抽搐,嘴里冷哼。

风无羽自顾自地接着道:“然后他手里的两个玩偶激斗,双手互博,一只手是一种武功,招招式式都是精妙无比,颇具火候,突地关公的青龙偃月刀被孙悟空的金箍棒劈断,一截刀锋急如流星地朝我飞射过来,那么准确而狠辣,绝不会是偶然。”

云亦萧惊道:“所以两次跟踪他,他都轻易发觉了。”

风无羽拉开一边衣襟,露出犹有清楚伤痕的锁骨:“只差一点点,就直接击中了我咽喉,温如夜的武功非同凡响,不容小觑,我认为他的武学造诣远在我们三人之上。”

云亦萧道:“他果然是一直真人不露相。”

风无羽放下衣襟,继续回忆:“我走神了一刹那,他就不见了,半晌后,迷雾更浓,万籁俱寂中突然又有动静,我以为是他,干脆暴露了自己,以进为守,直接驾着小舟,飞快地冲过去。”

云亦萧道:“是他么?”

风无羽道:“是一艘巨大的船,我的小舟险些被撞翻,虽不见他踪影,却见他之前放的蜈蚣风筝竟高高地拴在船尾,而且……”

他神色迟疑,看着云亦萧,似乎很为难。

云亦萧道:“怎么了?”

风无羽苦笑:“我还发现一样东西,本来想回头好生问问你,但后来几天都找不到机会。”

云亦萧道:“现在你可以问了。”

风无羽道:“现在我不必问,因为我已知道真相。”

楚杀叫道:“别婆婆妈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风无羽叹道:“一个标记,云形标记。”

云亦萧脸色大变:“你是说,那艘船上印着飞云堡的标记?”

风无羽道:“飞云堡的印旗大喇喇地舞动在桅杆上,没有迷雾的时候,很远就看得清楚。”

云亦萧道:“这么张扬……你说已知道真相?”

风无羽道:“其实你也应该想到,那是薛夜的坐船,是薛夜在冒充飞云堡,正好出现在那个城镇的码头外,可以嫁祸你,陶池在凤凰沟说过,你叫他模仿华楼枯的剑法,在一夜之间屠尽了一条街的人。”

云亦萧内心震动,加上之前的悲愤,突然头痛难忍。

风无羽关切道:“你不舒服,先坐下歇歇。”

云亦萧摇头:“没事,我们继续。”

风无羽叹口气。

他了解云亦萧的脾性,了解云亦萧坚决的时候比楚杀更执着。

现在三人的神经是紧绷的,所以绝不会坐下,生怕一坐下,本已疲惫不堪的身心就可能彻底崩溃,思维就可能再也跟不上:

“好,我接着说——我被大船几乎擦肩而过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等大船过去很远后,温如夜又出现,这次是主动接近我,还帮我处理好了伤口。”

云亦萧皱眉:“温如夜这个人也非常诡异,对我们而言,他到底是善是恶?”

风无羽道:“他没伤害我,还对我像拉家常一样很随便地聊了几句,让我不禁突发奇想。”

云亦萧道:“你想了什么?”

风无羽道:“我想,是不是他暗中传消息给你们,让你们跟踪他。”

云亦萧立刻若有所思。

楚杀先是焦躁不安,很快也沉思着点点头。

风无羽笑道:“这次楚大庄主也同意我的想法了,他让我们跟踪,其实是为了让我们发现那艘船。”

楚杀冷冷道:“所以温如夜也是在我们这一边?”

风无羽断然道:“不是,我今天又突发奇想。”

云亦萧道:“怎么?”

风无羽道:“我先问你,那次在凤凰沟,也就是血狼沟,薛夜把你引入沟内,最后却救了你,对不对?”

云亦萧道:“对。”

风无羽得意道:“我就知道,所以没进来救你,风清木急疯了,我也把她劝住。”

云亦萧道:“你脑筋总是最灵巧,轻易就看破了很多事。”

风无羽道:“这样的夸奖你不知道已说过多少次。”

云亦萧道:“你听不烦,我还能继续说。”

楚杀脸色一沉,冷声道:“我烦了。”

风无羽摆摆手,无奈道:“确实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再问你,一路上,薛夜并没有要随时除掉你的意思吧?”

云亦萧道:“没有。”

风无羽道:“他的计划不管是什么样,你都绝对是最关键的一环,不到飞云堡,不到你父亲面前,他不会轻易让你死。”

云亦萧道:“对。”

风无羽道:“可看你和那位姑娘来这里时的样子,明显是这一路走得并不安生。”

云亦萧道:“当时我还忍不住怀疑是薛夜,可刚刚明白,在路上袭击我们的,也是血河那群杀手。”

楚杀道:“冉凤尾不是说了么,她做血河首领,是薛夜安排的,所以那和薛夜要杀你们有什么区别?”

云亦萧冷冷道:“区别大了。”

风无羽悠悠道:“大多了,既然薛夜还不想杀死你们,怎会突然又派一群杀手,还是一群武功毫不弱于你们的高手,明显是一心要致你们于死地?”

云亦萧道:“所以不应该是薛夜的意图。”

风无羽道:“所以我就忍不住又突发奇想,这些杀手来三番五次地袭击,会不会是温如夜在幕后指使。”

楚杀道:“温如夜之前既然帮我们去发现那艘船,现在怎会突然要杀死我们?”

风无羽道:“你说,之前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楚杀说不出,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思考喜欢思考的人。

云亦萧却突然想通了:“因为他也想对付薛夜,他也是薛夜的仇人之一,假装和薛夜秘密合作,暗中却在帮助我们。”

风无羽露出赞许之色:“所以,真相就一目了然了,既然现在薛夜全心全意地要留住你们的命,要保证你们平平安安地走回飞云堡,在他苦心孤诣已久的棋局上发挥你们这两颗棋子的重要作用,那他的敌人温如夜当然会尽力破坏他这一环的计划。”

楚杀似乎有些不懂,却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云亦萧道:“你是不是还有一个突发奇想?”

风无羽笑道:“我们是不是同时都有一个突发奇想?”

云亦萧点头。

风无羽道:“我们就一起说出来。”

——温如夜才是血河真正的首领,但薛夜绝不是死穴真正的首领。

云亦萧苦笑:“我们明白了这些事,进山的路就更不好走了,山上风大雪大雾大,多有险峻的地形和恶劣的气候,平常人走路都随时在胆战心惊,如果还路遇埋伏,就更难侥幸了。”

风无羽道:“可惜这条路,你不能不走,你是我的好兄弟,我当然不能让你独自走险路。”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楚杀目睹而内心酸楚,他何曾不羡慕这种热血澎湃的友情。

突然两只手伸过来也坚定而温暖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是个急躁乖戾的人,才学会沉静不久,若是以前,有人握住他的手,他一定会立刻拔剑砍掉那人的手。

可现在他热血澎湃,热泪盈眶,无法自控情绪,无法用残酷的暴力去拒绝。

他被动地让别人握着手,只觉比握着杀人见血的利器舒服多了。

安宁,平和,自由,坚强。

活了几十年,终于有人肯将他当做可交心的朋友。

他们握着手,心里的激情似永不减退,任何险路都不足惧了。

这就是友情的力量。

友情的力量不是冰寒刺骨、凌厉锋锐的。

因为友情没什么杀气和戾气。

他剑不离身,以前都是完全为了自己,现在却终于开始不仅为了自己,还为了别人。

为了自己,到头来只会越来越孤寂。

为了别人,生命才有意义。

他一直以来都怕寂寞,只因他走入风云莫测的江湖,遇见最多的不是血腥杀戮,而是他虽难理解却久盼不得的各种真情。

人要活得够真,是不是就需要接触那些感情?

XXX

想通了很多事,似乎真相已在飞云堡等着他们,似乎已不必再死人了。

但他们毕竟不能趁着黑夜进山,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是长白山。

长白山的黑夜比白天更凶险,路径更难寻,脚下更难走。

恶劣的天气足以让人寸步难行,何况还有许多防不胜防的野兽。

三人推门出去,发现那些跟着的江湖人已陆陆续续在忙吃饭睡觉。

他们当然能吃得舒服,睡得安稳,即使血河那群杀手再杀来,目标也和他们全无关系。

他们本就只是跟来看热闹的。

他们甚至不准备继续跟着进山了。

不论如何,看热闹永远没有性命要紧。

他们中也包括那个山西豪客,他敬慕风无羽云亦萧的风采,但现在也有点退缩了。

他的武功不怎么样,却很懂得下厨。

虽然没做过关东菜式,但关东乱炖要现学还是比较简单的。

今晚就由他安排饭食。

云亦萧三人出房间时,他弄的关东乱炖已差不多熟了,一口大锅架在露天,幸好这山脚没什么寒风,在屋外吃反倒比屋内更舒坦暖和。

院子里除了那口大锅,还燃起了几堆篝火。

火光明朗活泼,人的气息很旺,云亦萧甚至有点错觉这里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发生什么惨剧。

山西豪客看他们终于出来,赶忙热烈地迎上去:“快吃点东西吧。”

风清木华楼枯温故知新也迎上去,温故知新甚至还端着一碗酒,眼里已微露醉意。

他是商人,在这种情况下,商人似乎总比江湖人更擅长淡然处之。

因为他们特别理智,而江湖人豪气干云,情绪也难免冲动,容易被悲愤感染。

云亦萧在院子里张望着,神色逐渐不安,转头对众人道:“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他独自走入空落落的内院,记得之前冉凤尾带着叶笑痴是进的哪个房间。

房间黑着,寂静,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警惕起来,轻叩房门。

门里依然无声。

他试探着说:“是我。”

和那次在破庙里一样,不提及名字,只简单干脆而自然随意的“是我”。

但这次没有让叶笑痴感觉丁点的亲切。

叶笑痴躺在床上,本来是空虚的,仿佛终于让灵魂离开了伤痕累累的躯体,听见那两个字,突然吓得跳起来,瑟缩在角落。

“没事吧?”

叶笑痴莫名地哀伤,心寒又如刀绞的痛,眼泪一滴滴地滚落。

她呢喃着:“我想永远关在这里面,永远不见任何人。”

她是自言自语,云亦萧却还是听清楚了,猛然撞开门。

黑暗寒冷狭窄的房间,就像会吃人不吐骨头。

她发出惊叫。

云亦萧立刻放慢脚步,放松身体,又柔声强调:“是我。”

他顺手先点亮了矮桌上一个烛台里的残烛。

瑟缩在床角的叶笑痴看来也如残烛般沮丧憔悴。

她流落的泪不比残烛流落的少。

云亦萧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伸手想去抚摸她:“那个叫冉凤尾的姑娘告诉我了,你们是姐妹。”

叶笑痴却更惊恐地叫起来:“我们不是姐妹。”

她如疯似癫地连连摇头。

云亦萧知道自己冒失了:“好,你们不是姐妹,但我们呢?你可记得我说过,娶了你是会算数的。”

叶笑痴抬头痴望着他半晌,怪异地笑道:“世上怎么有人愿意娶我?你莫不是大笨猪?”

云亦萧坚定地对视她,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强行纠正她此刻内心的胡思乱想:“对,我是大笨猪,你已确凿无疑是我这大笨猪的老婆。”

叶笑痴更凶地哭了,哇哇大哭,孩子气地扑进云亦萧怀里:“别再让我独处,否则我会迫不得已地把自己永远锁起来,然后对外面的所有人产生无止境的厌恶,包括你。”

云亦萧安抚着她,亲吻她的头发,擦去她的泪痕,柔声道:“好的,好的,好的。”

她突然又恐惧起来,因为她发现面前的云亦萧说话时的语气语调越来越像那个不知是男还是女是哥哥还是姐姐是叫魏风然还是叫冉凤尾的人。

但她绝不离开他了,或许只因为是在这房间里,所以才出现了那种错觉。

走出房间,这个男人还是大不一样,值得依靠的。

走出房间,她却要振作坚强,不再是以前那处处被人保护的弱女子,不再是刚才那瑟缩床角吓成一团的胆小鬼。

而现在,还在房间里,她尽情地感受这个男人宽阔结实的胸怀,感受这个男人沉稳浑厚的气息,感受这个男人真真切切的爱。

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战胜孤独,因为她永远在强烈地期盼真真切切的爱。

世间本就从没有人会真的喜欢孤独,真的享受孤独,真的习惯孤独。

看似在喜欢享受习惯的人,其实不过是心累,自欺欺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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