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呆了半个来小时,黄莉这才离开了病房,我闪身进隔壁的空屋,眼见对方离开的背影,这才回到公公的房间。
老爷子又睡着了,我便坐在病床边,还没来得及放下之前的伤怀,就听闻小寻气喘吁吁的声音:“爸,爸——我拿来相册了!”
丈夫举着一本有些发旧的相册,正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怎么了?”我眼见对方满目兴奋的红光。
“啊!”小寻晃了晃其手中的那本相册解释道:“爸因为想看,所以——我回高城花园取了过来。”
想必也正是由于此番缘故,丈夫错过了黄莉来到公公的病床边,向前夫忏悔时的那个场景,则是被我无意撞了个正着。
公公听到儿子的叫喊立马睁开眼睛,眼见对方高举着的那本相册,便迫不及待地伸手迎向小寻:“拿过来给我看看,快拿给我看看!”
丈夫一边打开相册,一边坐在了病床边,将相册伸给公公。
那些相片多是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照的,也是自小寻出生到他上学之前的所有全家福,当时的公公与婆婆正值风华卓越,皆定格在了这薄不到一寸的册间。七年前于小寻母亲去世的那天,婆婆也曾提出要看看自己年轻时的相片,眼下是公公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就像是一个轮回的流转,由此预示公公的大限将至。
尽管我内心浮现出了淡淡的悲哀,但当着公公和丈夫的面儿,我不想表现出太多的伤感,而是加入到他们父子俩回顾往昔的美好当中。
虽然在小寻百日宴的那天,公公知晓了婆婆少女时代的种种不幸,竟是说出那样的话来,但至少在小寻长大的间隙,从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来看,他们还是有幸福留念的一瞬间;相册的最后一页并排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正是外婆与她七岁的女儿——婆婆苦艾于孤村家中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前拍下的那张合影,母女俩正开开心心地笑靥如花,那应该是她们生命最为幸福的一天,也是她们母女关系最为和谐的日子。其中一张正是被小寻揣皱了的那封遗书,可见相纸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忏悔:恳请苦艾原谅我!
另一张只是相纸有些发黄了的照片,是婆婆十七岁受到继父的一再侵犯,其离家所带走的唯一物品。尽管小寻的母亲憎恨外婆对继父的再三纵容,但看得出来她对这张相片却是这般珍爱无比——相纸上毫无任何的折痕,可知她对外婆的养育之恩始终挂怀于心。
丈夫拿出那张没有折痕的合影:“小时候,我看过这张相片,所以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我跟静美离家出走,返回了母亲和外婆共同的家——也就是孤村。”
公公也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天夜晚,你母亲接到你打回家的那个电话,便连夜返回了孤村,但我则是无动于衷,没有为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岳母送终,这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四十年前,小寻的外婆从梯子上猝然跌落,我还记得那天飘雪般的桂花香,带着清冷而幽绵的阵阵甜香。我与小寻不过年少十七,从没经历这么大的变故,更何况是生死之变,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小寻便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想必——那时候小寻未必真的怨恨那个女人吧!
“我想——母亲早就已经原谅您了!”
“但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这些日子,公公始终活在他对婆婆的忏悔之中,我不想把病房的气氛弄得太过沉闷,便安慰对方宽心道:“爸,您累了!还是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不!”公公摇了摇头,他一把推开放在其身上的那本相册,丈夫便将合着的相本放在床头柜上。与此同时,公公握抓住了我的手:“静美,我有话要跟你说。”
“爸,您想跟我说什么?”我回握地将另一只手按住公公的手背。
公公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握手:“你已经原谅我儿子——叶寻了吧?”
我明白公公是在提及丈夫曾经出轨一事,由于眼见对方那双浑浊却是迫切的目光,我深深地趟了口呼吸,这才默默地颔首应道:“早就原谅了。”
“那也就说明——”公公拉拽着我,挺直了上半身:“你不会跟我儿子离婚,而是选择继续包容他?”
“至少——”我顿了一顿:“此生今世。”
“那就好!”公公欣慰地点了点头。
小寻站在一旁,听闻我跟其父亲之间的上述对话,眼眶闪烁着泪光,似乎也是在悔悟。
之后,公公摸索着病号服的口袋,多半是在找什么东西,因而丈夫立马帮忙道:“爸,您找什么?”
“放哪儿去了?我记得我带到医院了呀!”公公摸着空空的口袋,连而急忙去拉床头柜的抽屉,竟是虚弱得拉扯不动的样子,我便帮忙打开了抽柜。
“爸,您要找什么?”
“对!就是这个!”公公指着抽屉的显眼处放着的一只无字手表,那正是婆婆在父亲七十岁大寿时赠送给双亲,但因为父亲的去世,母亲一天也没戴过,便在十四年前——公公和婆婆进行手术的当天,就将那对无字情侣表转赠给了丈夫的双亲,从而寄托了母亲期许两人的情感延续之意。
公公见我拿出手表,便开心地指挥丈夫:“小寻,快!快把这表给我带上。”
“好!”丈夫接过那只手表,戴在公公的左手腕。
这样,公公像是办成了一件大事,其打量腕表的同时,流露出欣喜的笑容:“就算过了奈何桥,喝下了孟婆汤,不记得前尘往事,但我也能凭这个,找到你的母亲。”
小寻面现惊讶之色:“这是母亲临终时,您跟她的约定?”
“对!”公公喜悦地微微颔首。
当时当刻,我没感觉悲伤,则是发出惊呼:“没想到,你们还挺浪漫。”
终于,公公像是办完了生前的所有安排,其面容肃穆地望向着自己的儿子:“小寻,你想让我帮你母亲带什么话吗?”
公公的这句问话像是临终遗言,我清楚他的时间肯定已经不多,说不定就在今天晚上。
很明显,丈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保持笑容,安详地摇头道:“我只希望——你们重逢之后,剩下的永远——就只是快乐、幸福与安康。”
“谢谢你,谢谢你——我的儿子!”公公捏了捏丈夫的手:“小寻,感谢你这些日子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谢谢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知心的话。”
原本,我应该为公公即将见到婆婆而感到高兴,但我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虽然说不上心里有多难过,但离别总是让人心怀伤感,更何况——这将是生命的最终离逝。
“还有你,静美!”公公用另一只手牵握住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在包容小寻,但他毕竟是我的儿子,继承了我的血统及其他方面的诸多缺点或是缺陷,想必——这些都让你一定感到很辛苦吧?”
“没有!”我摇头并不意味着撒谎,则是包含着宽恕、原谅和接受。
“静美,你别否认,我知道,我什么都清楚!就像当年——苦艾辛苦地包容我那样。”公公再次望向自己的儿子:“只不过,我的傻儿子——小寻你比我幸运,没有一条道走到黑,而是选择了迷途知返。”
当即,丈夫再也无法抑制其心底的悲伤,纵有对老父亲的万般痛恨与敌视,但所有的恩怨皆已烟消云散,只留下对于人生感怀及承受,因而他面趴在公公的身上失声痛哭,这也算是尽了一个儿子的临终孝道。
当天晚上,公公是在睡梦中渡劫而去,还算宁静且安详,这应该算是喜丧,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有觉得特别难过。由于前期足够的心理准备时间,已然让我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至少是我和小寻接受了这个实情,女儿却是表现得多少有些许悲恸。
馨馨从学府花园赶来,眼见病床上的爷爷,已经完全没有了呼气,最初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便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是移民到火星,并不是到空间站,可能再也回不到地球了。”
丈夫微露悲怆之态:“你不是怕爷爷承受不住,所以不肯跟他说嘛!”
“但至少——至少在爷爷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应该告诉他,告诉他这个事实。”女儿喋喋难过地哭诉:“前几天,我还跟爷爷说,等他身体好些了,我要跟他打羽毛球。”
我面目平静地抚摸着女儿的脑袋:“馨馨,不用这么悲伤。你能回来,陪爷爷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感到很幸福,也很快乐了!”
尤其在馨馨大学毕业之后,她跟田枫两人留在了北京,此次借着为丈夫升任校长的喜事回到高城,陪伴爷爷走过了其生命的最后时光,这恐怕正是公公最为欣喜,也是毫无遗憾的一件事了。
眼下,女儿坐在病房内为爷爷守灵,我和丈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将脑袋依偎于小寻的肩头,回想起人生中的第一次守灵。
“小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面对死亡吗?”
“记得!”丈夫微微颔首:“那是我们为外婆守灵。”
“是啊!”我点头回忆当时的情景:“没想到,时光过得这么快,人生匆匆数十载,都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
“我还记得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丈夫像是在逐一点评般语速缓慢道:“澳洲森林大火、东非蝗灾、全球新冠疫情的泛滥、东京奥运会的延期……”
我微笑地接话:“临到年末,你母亲还跟你父亲提出了离婚。”
“是啊!”丈夫感慨道:“人生——不就是这分分合合嘛!”
“是啊!”我点头承认:“人生就是生老病死,分分合合,唯有深藏在心底那份最为珍贵的记忆,就像是沉积岩下的化石,就算被时光所遗忘抹去,则是被烙印在记忆者们的连接点的心中。”
此时此刻,当回忆起那如同沉积岩化石一般的往事,不再是悲伤与痛苦,它仿佛成为了我们身体及血脉的一部分,不仅是记忆里的一道河流,也是生活背景的绚烂底色,更是我们每个人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
小寻捏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十分温暖,经过这次的历劫与袒露心扉,也让我们的心灵更加默契了,而不是抓住往昔那些糟烂的过错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