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过世的那天上午,我们瑞悦堂智能餐厅经过订单测试的初运行阶段,便正式剪彩开门迎客。
整个剪彩仪式让嘉宾们尽情领略了什么叫作“全隐形体验式服务”,那些肉眼无法看到的纳米机器人就像是一个个隐身着的服务员,为宾客们端茶送水,赢得了众人的欢呼。
常规的剪彩仪式结束后,为了让大家更为直观地看到这些纳米机器人是如何运营行动,餐厅大堂的四面墙体组成立体多变的空气屏效果,可见屏幕上呈现出散发机械热能的红色点状物质,那是正在工作中的纳米机器人,由此形成了奇幻般的魔术效果:嘉宾们看到自己头上的帽子飞了,摆在餐桌上的手包自动飘了起来,男人脖子上的领带旗帜般正无风飘展,女女人们的珍珠耳环于耳坠处来回摆动,孩子们的头发仿佛遭遇了静电炸毛似地竖起,秃子头上的假发也终究露了陷……总之,整个餐厅内混乱不堪,大家不是起身追帽子,就是跳身抢手包,孩子们吓得又哭又闹,俨然四周正潜伏着一群看不见的鬼怪。
除了从连锁餐厅调来的人力服务员在大堂招呼客人,我和胡悦正在餐厅的中央控制室观察店面里的情况,胡悦跟熊瑞的儿子——虎子已经二十二岁,他就读于高城大学计算机学院的人工智能编程专业,大学期间便参与了该纳米芯片CPU系统——即瑞悦畅想的研究与开发。当下,便由虎子负责这家新开发智能餐厅中央控制系统的运营及管理工作。
十四年前,我这个好闺蜜胡悦为了陪我,便跟丈夫商定,果真没要二胎,所以他们只有虎子这唯一的孩子。
此时此刻,虎子正用娴熟的指法操控着面前的操作台,因而把整个大堂弄得鸡飞狗跳,到场的宾客们更是乱成了一团。
“好了!”胡悦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别玩了!”
虎子揉了揉被拍疼的脑门:“干嘛打我?”
我满是一脸既好笑又恼怒的嗔怪:“你这样会把客人们吓跑!”
虽然虎子别嘴不满,但操纵的双手没停,其嘟嘟囔囔地应道:“这样,大家对我们店里全隐形体验式服务——会有一个更加深刻且直观的了解,比起你们制作什么宣传手册或是电子DM单,所要达到的效果更为直观。”
我微笑地望向胡悦:“看来,你这个儿子是要跟我抢饭碗啊!居然认为我们广告公司所制作的那些宣传物料统统落伍了!”
“没有,没有!”虎子对我相当尊敬,他连忙站起身解释:“干妈,我可没说您那些推广思路及物料落伍,我是说可以采用一些更加灵活多变的形式,比如:让宾客们主动参与进来,这也不正是您之前提出——这体验式服务的核心理念嘛!”
“虎子,你干嘛这么紧张!”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年轻人有想法总是一件好事!我们这些老人也要懂得与时俱进。”
虎子担心地望向我:“干妈,您真没生气?”
“我气性有这么大嘛!好了!你赶紧忙吧!”我对胡悦道:“我跟你母亲该去外面招呼客人了。”
虎子便随意地操作主机,那些听话的纳米机器人,不但将飞起的帽子、手包、领带、耳环及假发等物品一一归还给所属物主,并将打翻的桌椅水杯等物品,也都以眨眼的速度收拾干净。
“不好意思!”我跟胡悦回到大堂,微笑地抱歉表示道:“刚才,给大家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总之——在场的诸位也都看到了我们这家瑞悦堂品牌的全新智能餐厅——其重点推出的全隐形体验式服务,也就是刚才大家所体验到的效果。”
当即,现场再次爆发了热烈欢腾的掌声。
尽管纳米机器人已经普及到了医学、勘探、太空等重要科技领域,但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大家带着惊喜的表情,人们就像是捞小鱼般,用手捞向那一只只看不见的神秘机器。为了给在场宾客们带来更多的惊喜,纳米机器人便开始隐形上菜的环节,可见精致的餐盘无手无脚,魔幻般跳上那一张张餐桌。
从早晨忙到中午,我和胡悦难得松口气,两人坐在一张餐桌前,望向大堂内吃饭的客人,宾客们露出幸福的笑容,对这全隐形体验式服务感到好奇的同时,也体会到了就餐快乐的愉悦心情。
“静美,”胡悦抓握住我放在餐桌上的那只手:“最近,我忙餐厅剪彩的事,根本没时间去医院看望你公公,真是抱歉啊!”
“去不去又能怎样?你又不是医生。”我回力地捏了捏闺蜜的握手:“况且,这些天餐厅这边辛苦你了。”
“但至少——这代表了我的一份心意。”胡悦察觉我的脸色不太对劲:“怎么?最近照顾你公公,是不是太疲累了?”
我摇头叹气道:“是心累!”
“到底怎么回事?”胡悦对我及家里的事素来很上心。
我面露烦恼,轻轻转动手边的那只茶杯,茶色明黄的苦荞微起波澜:“我公公决定放弃治疗。”
“啊!”胡悦吃惊道:“老爷子完全没救了吗?”
我呷了口茶汤回答:“这是他自己的主意,公公是想赶去见婆婆。”
“那就没办法了。”胡悦明白倘若一个人对生命失去的信念,也就无人可帮他继续延长他自己的命途:“所以——你们就遂了他的心愿?”
“公公那么痛苦,也许去天国,反倒是一种解脱。”
胡悦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便再次轻握住了我的手,是在安抚我不要太难过。
剪彩仪式结束后,我便驾驶着宝美AutoX赶往高城医院,但汽车刚行驶过创意园区的C座,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大楼的单元门,我通过驾驶室的后视镜认出那是钱老板——正是那个在高城医院的长廊内向祝宛芳私售保护罩位子船票的猥琐男人。
钱老板?祝宛芳口中的毒王,他怎么会在这儿?另外,刁平的老婆——唐晏的工作室——晏清服装设计有限公司不就在这幢楼的顶层吗?我不免奇怪道:这个钱老板跟那些地下暗网存有怎样的关联,或是暗含某种不可告人的投机交易?
我来到高城医院,正准备走进病房,听闻房内传出黄莉的声音,便立马定住了脚步。
“我知道勇昌又来找过你。”
公公则是在安慰自己的前妻:“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黄莉叹气地回答:“这也是我自作自受。”
“别这么说!”公公是在缓解对方的此般自责:“谁也不是生下来就知晓自身所应做出的选择,人总要经过一些世事,只有当撞得头破血流,这也才能吸取到经验,最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探头望向门缝内病房的情况,正好眼见黄莉那双温柔的眼神:“那你知晓——你现在想要的是什么了吗?”
公公露出笑意地微微点头:“我想要马上见到苦艾。”
这句话不言而喻,其蕴含着生死两隔的告别之意,竟是令黄莉泪崩出哽咽的气声:“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我只是觉得——觉得孩子们肯定会舍不得你。”
公公却是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哀伤亦或难过:“他们也总会有跟我在那边相聚的一天。”
虽然黄莉眼眶含泪,但面现释怀的笑容:“这也包括我和舒静吉。”
公公大笑出声道:“你们夫妻俩就好好恩爱,不必跑来凑热闹了。”
黄莉被逗乐:“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是啊!”公公保持其临终前豁达乐观的笑容:“都已经是这时候了,也才能跟你开开玩笑,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可是——”黄莉再次泪崩出声,她忍不住趴在前夫的怀里哭泣,难过悲吟地抽噎道:“可是——我终究还是欠你,不管是为了工作的目的,还是离婚时——带走了我们婚姻期间的一切家当。”
“那就当我送给你二婚时的嫁妆吧!”公公愈加豁达笑言:“至于,你跟我结婚是为了工作的目的,至少——那时候我是真心爱你,这就已经足够了,所以——我们两不相欠,也算是各得其所。”
黄莉明白这是前夫在安慰自己,因而哭得更加难过,仿佛将心中的亏欠,也统统一股脑地倾囊泻出,这让她感觉心里舒坦多了。
眼见对方哭也够哭了,道也道过了临终之意,悲伤的气氛浮波殆尽,千言万语,终须一别,公公便拍了拍前妻的肩膀:“黄莉,你就不要参加我的追悼会了,都是同事,大家看到了不好!”
“好!”
公公这是希望前妻能顾及自己的脸面,而黄莉这也是最后一次听前夫的话了。我感觉心里堵得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嘴角泛出稍苦带涩的血腥气,大概这也正是告别的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