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治疗的这一个星期，公公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温暖隆重，这就像是为其晕开了一层美好的圣光，显然他是在幸福地祈祷与婆婆尽快相见的日子。
尽管肝癌的疼痛经常将公公折磨得彻夜难眠，但这也意味着他距离天国的梦想越来越近了，生命的尽头便是解脱的自由。
由于彻夜陪护在病床边，丈夫的面色越发憔悴，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这天一早，我带着海鲜玉米粥，来到了公公的病房，眼见小寻正躺在陪护椅上呼呼大睡，长长的呼噜声简直打雷般地震天响，公公不免心疼地望向熟睡中的儿子，其眼角闪动浊热的泪光，犹似一股热泉潸然滴落。
公公眼见我走进病房，便连忙坐起了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泪迹：“小寻，这些日子照顾我真是太辛苦了。”
“这是他应该做的。”我将带来的保温桶放在了床头柜。
“唉——”公公叹气地自责：“静美啊！——我这病恹恹的身体就是不过去，拖累你们了。”
“爸，您别这么说！”我有些着急的神态，不自觉提高了嗓门，则是将丈夫给吵醒。
小寻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一眼望见我，打着哈欠道：“静美，你来了！”
“吵醒你了！要不要喝点儿热粥？”
“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小寻伸了个的懒腰，接过我递去的碗盖，正要喝粥时，想起了什么，便急忙望向病床上的公公：“爸，您这一晚上没什么吧？您看我睡得这么死。”
“没事！”公公微笑地摇了摇头：“看你睡得香，我就高兴。”
“那我就放心了！”小寻仰头将碗盖里的热粥一口气吞下，整个人顿时便散发出了热腾腾的活力。
公公继续念叨：“我还跟静美说——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我也难得这样陪陪您，我们不是说了很多知心话吗？”小寻用手背擦抹了一下嘴巴，将碗盖递还给我。
“是啊！”公公开心地点头：“这么多年，我们还是第一次——这样促膝长谈地聊聊知心话。”
我接过碗盖，催促丈夫道：“你回去休息吧！今天，我留下来照顾咱爸。”
“那好！”小寻面冲公公告别：“爸，那我就先走了，您老肯定没怎么睡着，赶紧多睡会儿。”
“我知道！”
小寻眼见我送他走出病房，便一把抓握住了我的双手：“静美，你就别送了，我要到学校去看看。”
“学校？”我吃惊道：“你看你脸色这么难看，就先别管学校那边了！”
“这怎么能行！”小寻还在牵挂着暗网一事：“有人以高城大学的名义私售‘船票’，这事我不能不管。”
毕竟，我和丈夫都不是少年人，不比年轻时铁打的钢筋，我自然劝说道：“不是已经安排党委组织部彻查此事，你就打电话问问进展如何。”
“静美，你就别管了！”丈夫将我推回病房：“你快进去照顾我父亲吧！”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打开丈夫的推搡，眼见其离去的背影，便返回了房内。
公公的状态时好时坏，他明明正在跟我说话，却是嘴含涎液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便为他清理干净了唇边的污秽。
中午，我喂公公吃了半碗粥，他耷拉着无力的眼皮，发出轻轻的鼾声。眼见其嘴角流下还没来得及吞咽的汤汤水水，我怕弄脏了被角，急忙清理的同时，感觉左眼角一花，是面朝房门的那只眼窝被什么晃动着的影子给猛刮了一下。
我抬起目光，望见一撇黑影闪躲到门框边，来人分明是在躲避我的张望。我因有些奇怪，便朝门外走来，眼见一个身穿全黑运动服的男子，正准备转身逃离的背影，则是被我手疾眼快，薅下对方的连衣帽。
“勇昌？”由于看清楚对方的相貌，我差点将眼珠弹了出来。
“姑姑——”既然被我抓了个正着，我这个侄儿也就不再继续躲藏，而是拉了拉连衣帽两侧的帽绳，表现出既负气又不太好意思的神情：“我就是来看看！”
“来看什么？”我皱眉生气道：“来看看你母亲的前夫到底还剩有几口气？”
勇昌负气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勇昌愈加用力地含吟着嘴唇不肯说话。
“你该不会是——”当即，我吃惊地望向病房，那意思是在追问道：你该不会又来找我公公什么麻烦吧？
勇昌绷持嘴唇，仍旧不肯说话，这让我有些心急，正要大声发作时，却是意外地听闻病房内传出了公公的声音——
“静美，把他带进来吧！”显然，小寻的父亲已经猜到了我正在跟谁说话。
“啊！好啊！”虽然我心中一万个不乐意，但公公已经发话，我不便对其拒绝。因而，我冲侄儿递了眼色，那意思是在强调道：不可以乱来！我将勇昌领进病房，带到公公的病床边。
公公睁开眼睛，目光虚虚地打量着对方，确认是勇昌的身份没错，便艰难地抬手邀请前妻的儿子坐在陪护椅上：“你还是坐下来说话吧！”
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又亦或是将死之人的遗愿无法违背或是忤逆，勇昌便听话地坐在椅子上。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想了解我跟你母亲结婚时的情况，”公公顿了一顿，才继续喘气道：“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知道公公会说什么，但黄莉毕竟再婚嫁给了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而勇昌又是我唯一的侄儿，算是他们夫妻俩老来得子，自是对这个爱子无比珍贵。更何况，黄莉嫁给舒静吉这二十多年，无论是妻子或母亲的角色皆承担得很不错，因而我可不希望公公当着他们儿子的面儿，对自己的前妻出言不逊。就像小寻多年前出轨，但这是我们夫妻间的关系出了内部矛盾，我不想女儿对她父亲有任何恶劣的印象。
勇昌没有说话，是在等母亲的前夫开口，公公发出轻轻的咳嗽声：“当年，你母亲黄莉嫁给我——是为了能留在学校，这事关她的未来及前程。她嫁给我之后，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一心贪图享乐，还特爱慕虚荣，她将大部分的收入买漂亮的衣服、首饰和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每次一到寒暑假，你母亲就会把我丢在家里，声称跟闺蜜们出去旅行，但她从来没带回一张旅行的相片给我看。……如果你想了解一个真实的母亲，这就是你母亲跟我在一起时的样子。”
“果然——”勇昌摆出一副瞧不起黄莉的憎恨与懊恼：“她让我感到卑劣且失望。”
果然，公公对他这个小妾的恨意并未完全消除。我正在感叹公公上述这番貌似报复的指责，不想，他将话锋一转：“孩子，你不应该这么说你的亲生母亲。”
“怎么？”勇昌满是忿忿不平地反诘：“就因为她赋予了我生命？那猫和狗还会生小崽子呢！我只不过是他们两个性欲的结合罢了！”
“你错了！”公公艰难地提高了嗓门：“你母亲是因为爱你的父亲，她是真心爱你的父亲，并且甘愿无私为你奉献，才会为你们爷俩做出了种种改变——她为你洗衣做饭，为你操持家务，为你慢慢变老，甚至为你变得苍老丑陋……你母亲——黄莉她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勇昌认为这个说法简直可笑至极。
“对！”公公湿润着眼眶追问：“你还记不记得十四年前的那个夏至，我们去度假村钓鱼？”
“记得！”勇昌微微颔首，抬头望向我道：“那还是姑姑安排的行程。”
“那天，我们在度假村的水库钓完鱼，在返往别墅的路上——”公公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你父亲那脸无比自豪幸福的模样，他是在如数家珍般提及你母亲为他所做出的种种改变。只有一个女人真心爱着那个男人，才会为他做这些不计回报的改变，也才愿意为心爱之人改变其身上的所有不足及缺点；同理，只有一个母亲真心爱自己的儿子，也才会表现母爱的全部柔情与付出。”
公公的直言相告令勇昌目瞪口呆，这个年轻人似乎不知该何言以对，因而半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母亲遇到你父亲，是在认识我之后，这就像你的二奶奶在你奶奶之后才遇见了你爷爷。这人世间的相遇——谁又能说得清啊？往往是通过前者，这也才最终领悟到了后者的可贵。”公公苦笑地自我声讨：“只有我是一个天大的傻瓜，明明第一段婚姻就已经遇到了最好，但仗着自己身为大学教授，眼见周围年轻貌美的女生彩蝶飞舞，便认定后面总会有更好的相遇，却是错过了跟苦艾——那二十多年的蹉跎岁月啊！”
勇昌依然不甘心地强硬：“那是您到了现在这个岁数，再回头看，也才会有这番无聊的感慨罢了。”
“是啊！”公公点头：“人生未知，也才会留下了这么多的遗憾。所以——我不希望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才后知后觉，为此感到后悔，甚至抱憾终身。”
但勇昌还未满二十四岁，他仗着自己年轻，完全听不进去道：“好！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尽管让我有些小小的感动，但我既然听您说这些，也知晓了大体的情况，我该走了！”
“等等，勇昌！”眼见侄儿起身走出病房，我大步地追来到了走廊：“你去哪儿？”
“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我女朋友了。”这个小兔崽子不仅六亲不认，一心只惦记他那个长舌女友，我捏紧了拳头，才没狠抽他一个大嘴巴子。
“你该不会又想离家出走吧？”我生气地威胁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只要我想，我就能找到你女朋友的住处。”
“姑姑，您放心！”勇昌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我没有离家出走，我告诉他们我去哪儿了。再者说了，我们可以不住她那儿啊！”
“你敢！”
侄儿冲我做了个鬼脸，便背身挥手告辞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