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代公公向院方提出了放弃治疗的申请,小寻便没心思调查什么暗网、船票、保护罩的位子等等……这一系列有关高城大学私底下的那些不法交易。跟公公最后相处的时光,也是丈夫回顾自己一生,特别是反省跟我之间婚姻生活的积累与沉淀。
没有机器“滴答滴答”的鸣叫,没有主治医师的每日查房,没有每隔两小时护理机器人的前来巡视……因此整个房间安静极了,只有丈夫和公公的彼此相伴,这就像是回到了小寻不谙世故的美好童年,特别是那些还没来得及记恨其父亲的日子。想必,这也是丈夫跟他的父亲最为和谐且自在的最后时光了。
眼下,没有连接生命体征监护仪的公公,他犹似被除去了线头的一只风筝,虽然此时此刻他无比虚弱地躺在床上,但他的思想正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尽情享受与这个世界告别来临的日子。
这天一早,公公转身背侧过面容,正好迎向窗户的方位,阳光照亮了他的五官,这使得其变得半透明的皮肤愈加血管可见,从而纤毫毕现的毛细血管仿佛灵魂的丝网,正一点点地过滤掉了患者所剩无几的生命,只留有其嘴角呼吸着的一抹淡笑。
“小寻——”终于,公公将这抹笑容作为动力,用所剩不多的能量气声道:“小寻,说说你和静美的婚姻吧!”
“我们的婚姻?”当时,丈夫正扶着脑袋打盹,由于听闻父亲的询问,连忙立起脑袋,面现意外之色:“我跟静美的婚姻没什么好说的。”
公公却是不肯相信地磨蹭着枕头摆了摆脑袋:“我看得出来,你和静美的感情很好,但总觉得你们似乎隐瞒了什么?”
“隐瞒?”小寻更加不明所以道:“没有啊!”
“你就别骗我了。”公公将目光转向天花板:“毕竟,我是你父亲,经历过两遭婚姻,以及一次不太成功的复婚经历。”
公公是在抱怨婆婆在其生前最终没再次成为他合法的新娘,这无疑成为了老人心中唯一的遗憾及伤感,只盼双双皆渡去西方极乐世界能得偿所愿。想必,这也是公公之前交代馨馨将自己的骨灰与婆婆合葬寰宇,故而借此了结自己生前唯一的遗憾。
小寻笑起来道:“尽管你们没复婚,但最终母亲还是同意搬回高城花园,跟您度过了她人生中的最后几年,您还有什么感到不满足?”
尽管婆婆去世时,都没跟公公复婚,但我和小寻瞧出那是婆婆最为幸福的时光,甚至一度让住在对门的母亲感到万分艳羡,并不停地向我抱怨早知道就不让他们重归于好,省得老在她面前秀恩爱。但我瞧得出来,母亲是为这个老妹妹感到由衷地高兴。
“您母亲始终都不肯跟我复婚,多半还是在怨我。”
“您老想多了!”小寻安慰公公的自责:“我看得出来,子宫癌手术后,母亲搬回高城花园跟您住在一起,她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照人,因为——那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所散发出了所有最具魅力的活力与青春。”
“是吗?”公公怀疑地望向儿子。
“当然是真的!”小寻真诚地讲述道:“每次,您说您去做饭,母亲拗不过您,便放手让您做;但因为眼见您笨手笨脚,将厨房给弄得乱七八糟,还是忍不住将活儿揽下自己做了。”
“哈哈!”公公笑容回忆地幸福颔首:“是啊!那应该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那也是我和小寻见到公公与婆婆在一起时,见证两人所共同经历最为幸福的高光时刻。那时候,我们夫妻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将脑袋依偎于小寻的肩膀,眼见公公和婆婆在厨房内打情骂俏。公公素来笨手笨脚,将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婆婆笑恼着嗔怪道:“看看,我说什么吧!我之前出院时就跟小寻和静美唠叨——说我看不惯你笨手笨脚,肯定还是要自己动手,果不其然,被我言中了吧!”
虽然嘴上抱怨,婆婆的脸上则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竟是宛如动人的少女那般青春得意;公公摆出了一脸懊恼的自我厌弃,似乎在抱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但他将身子溜到厨房的门口,面冲我们做了一个“OK”的手势,表明其讨好的阴谋大获成功。
公公如此淘气的举动逗得我先是一愣,随而爆笑出声:没料到看似严肃威仪的大学教授,居然也有如此狡诈而卖萌的一面。婆婆听到笑声,便走到丈夫的身旁,眼见对方面现惭愧,立马望向客厅的我们,我与小寻默契地摊手,那意思是在装傻充愣地反问:怎么了?婆婆便用目光怀疑地横扫过我们在场的三人,但由于抓不到任何现行,就只得反身回到了厨房,继续给大家做苦氏家传的美味。
……细想当年的情景,那不仅是公公和婆婆所共同经历最为幸福的高光时刻,那也正是我们两代人所共同经历最为幸福的高光时刻。
“小寻,”公公一脸遗憾的表情:“当年,我在你和静美的婚礼上用什么纳什平衡来祝福你们婚姻合作的关系,这是不对的!”
“啊!”小寻笑了起来:“我知道您那是在炫技,炫耀您身为高城大学经济学院主任的身份。”
公公点头承认:“很幼稚是吧?”
“对!”丈夫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竟是忍不住地大笑出声:“在座的宾客都无聊地打起了哈欠。”
“是啊!”公公自嘲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行为既幼稚又无聊,肯定是让大家看笑话了。”
“好了!”丈夫给对方拉盖好了被子:“都已经过去了!”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想,公公一把抓握住儿子拉被角的那只手:“让你和静美的婚姻有了波折,就像是一场博弈?”
小寻的表情一愣:“您干嘛这么问?”
“孩子,你不用瞒我!”公公用他那双明澈的目光注视向儿子的眼睛:“静美的父亲去世,为什么你们会搬回到高城花园?”
丈夫的心脏“咯噔”一愣:那正是他跟祝宛芳的出轨事件,我提出离婚的同时,借分居的理由搬回娘家,小寻为挽救我们的情感,便带着女儿一起搬回了高城花园。
“爸,那都多少年的事了?”
“是啊!”公公一桩桩一件件地说道:“静美的父亲去世,馨馨那一年六岁,一晃二十五年过去,如今——馨馨也三十岁出头,这都已经多少年了,但那也是事,是这么多年我放不下的一件心事,也是我此时此刻——唯一不肯咽气的未了心愿!”
丈夫的神色一愣,没想到公公说得如此严重,只得撒谎地解释:“我不是跟您老说过了吗?静美的父亲去世,因考虑到岳母刚丧夫,心情不好,我们就搬回了静美的娘家。”
“不对!”公公却是敏感地摇了摇头:“我记得那日——是静美最先搬回了娘家,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大箱子;直到第二天一早,你才带着馨馨搬回了高城花园。”
小寻试图寻找理由道:“那是因为家里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收拾。”
“小寻,你不用骗我!”公公一副过来人般微微地摇头:“我从静美的脸上瞧出——当时,你们的婚姻遭遇了危机。”
听闻公公的判断,小寻也没感到有多惊讶,则是起身走到窗前沉思,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既然公公的生命所剩无几,而且已经猜到当时的状况,他便决定跟父亲最后认真地交心谈谈,那就从父子俩一脉相传的唯一相似处——男人的花心开始谈起吧!
“恐怕——”丈夫呢喃自嘲:“说起我跟您的相似之处——这就是我们的相似点吧!我也曾让静美失望及伤心难过,我们两个甚至还差一点离婚。”
“离婚?”公公闷闷地吭了一声,便听儿子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继承了您的血脉,”小寻流露出后知后觉的痛苦神状:“也让自己变成了曾经厌弃的那种男人——正是您的样子,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会变成了那个样子——让自己最最憎恨及讨厌的样子。”
公公明白地点了点头:“你是说拈花惹草?”
“对!”小寻重重地颔首:“仗着自己大学讲师的身份,拈花惹草。”
“那应该是悬崖勒马了!”公公挣扎地强坐起身,居然露出开心的笑容:“你没跟静美离婚,这就说明你悬崖勒马,没有犯像我这样低级的错误。”
“是啊!”小寻感慨地回答:“是母亲挽救了我们的婚姻。”丈夫是在提及我和婆婆联手于星空画廊的大厅内所设的那个局,让祝宛芳吐露她不会跟小寻在一起的真实想法,这也算让丈夫彻底清醒明白了那个小三的为人。
公公明白地点头:“对!苦艾就是这样的热心肠。她就是贝克尔定理中——父母所怀有那份慈悲的利他心,最终塑造了现在的你,至少还不算太坏。”
丈夫笑了起来:“您现在还在掉书袋!”
“没办法!”公公自嘲地苦笑:“在讲台上站了几十年,改不掉了!”
小寻收敛笑意:“当年,您就是被母亲的这副热心肠所吸引?”
“是啊!”公公首次对儿子讲述了他约会婆婆时的情景:那是公公教学、婆婆学习的高城大学夜间教育部,夜校结业那天,为了以示庆祝,大家都在教室里尽情舞蹈,简直快要玩疯了。
当时,婆婆坐在教室的角落,开心地欣赏众人舞蹈,她像是一朵小巧安静、菊白明柔的苦艾花,散发出一股兴奋中枢的清冽苦香,让公公顿时有种沁脾入心的感动,似乎那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此处,便是一室星星点点盛开正荣的明亮,尽管不似玫瑰那般浓烈而招摇,但自有其泰然处之的这份安定。
于是,二十七岁的公公主动邀请十九岁的婆婆共舞一曲,但他们同舞了一曲又一曲,公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婆婆察觉老师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但对方却是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态,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期许与渴望,但就是无法话语出口,所以主动温声地询问:“叶老师,您是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
“啊!”公公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我是有话要说。”眼见女孩满目回以亮晶晶的鼓励,这让当时的公公愈发不知所措道:“我——我——”
一连说了三四个“我”,则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引得婆婆大笑了起来:“哈哈!叶老师,您上课可不是这个样子。”由于面对公公的窘迫,婆婆意识到自己失态:“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您慢慢说。”
终于,公公放下挽搂对方的双臂,正了正身姿,呛咳出声道:“明天是星期天,我想请你去看电影!”
……
原本,惨白寒意的病房却是被公公对于往昔的这段美好纯澈的恋爱回忆涂抹上了一层玫瑰般炫魅动人的柔光。
“哈哈!”小寻大笑了起来:“你都邀请我母亲跳舞,而且是跳了一曲又一曲,但就是不敢邀请她约会,去看电影?”
公公脸红得犹似一个初恋的少年,他更加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道:“那——那是我在寻找时机。”
“哈哈!”小寻则是无所顾忌地笑言:“倘若母亲不主动问您,那您是准备跟她一直跳到天亮?”
“也许吧!”公公面现一脸对此无比向往的神态——那晚,倘若两人真能跳到天亮的憧憬之意:“那也挺好!”
小寻既气恼又心疼:“那还不把我妈给累死了?!”
他们爷俩说话时,馨馨送去了午饭,正见两人有说有笑;同时,病房内仿佛空出了一大截,哪哪都是携带病态的寒意,女儿望向被撤去监护仪的位置,着急地走过去,似乎是想用身体填补那块突兀的空白,她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面冲小寻着急地直跺脚。
“爸,这是怎么回事?”馨馨气恼地质询:“我不过一天没来,怎么监护仪和营养液都撤了?”
“孩子——”公公抓住女儿靠向他的那只手腕:“这是我的决定。”
“可是爷爷——”馨馨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别哭啊,我的小馨馨!”公公微笑地虚弱道:“我这不是好好的?给爷爷做什么好吃的了?”
“啊!”女儿忍住哭腔:“我给爷爷做了您最喜欢吃的宫保鸡丁。”
“难怪,味道这么香!”公公夸张地将脑袋凑近向饭盒,馨馨便赶忙打开了盒盖,公公看了看饭盒的情况,展露开心的笑容:“我的小孙女一走进来,我就闻到这鸡肉的香味了。”
女儿赶忙坐在病床边:“爷爷,这鸡肉既嫩又滑,您快尝尝!”
“好好好!”公公疼爱地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我知道我们的馨馨最乖了!”
女儿强忍住涌出的泪水:“那我喂您吃!”
“好啊!”
大概半个小时后,馨馨给爷爷喂完午饭,到卫生间清洗干净饭盒,小寻给父亲盖好了被子,公公很快就睡着了。
丈夫便将女儿招呼到病房外的走廊谈话,小寻板着一张面孔,气氛难免有些生硬。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什么什么时候?”女儿奇怪地望向丈夫。
“移民一事?”
“啊!”馨馨恍然明了地微微颔首:“看来,您从母亲那儿都听说了。”
“对!”丈夫点头承认:“是听说了,但我还不知晓具体的详情。”
“详细情况就那么回事。”女儿试图让面前的气氛略显轻松:“总之,我和田枫已经跟政府签订了首批移民火星的协议。”
馨馨的轻松却是愈加激恼了丈夫的面色:“田枫已经说服他的家人了?”
“差不多吧!”女儿如实相告:“尽管老两口刚开始不太能接受,就像您和母亲一样,但我昨天赶到他们家,至少避免了一场纷争。”
“原来动静这么大?!”小寻冷笑地不满:“居然把我女儿叫去救场。”
“您就别在这儿冷嘲热讽了。”女儿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这明显是战斗之后的疲惫不堪。
“怎么?”丈夫心软道:“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准备让你的爷爷知道?”
女儿叹气地回应:“爷爷都成这个样子了,如果让他知晓了这个消息,那对他的病情还不是雪上加霜?”
丈夫一副痛恨的责难:“你也知道雪上加霜!”
“但——”馨馨开拓新思路狡辩道:“但也许正是到了这个时候,爷爷反而把很多事情都看透,说不定变豁达,比你们还看得开,想得开。”
“那好!”小寻一把拽起女儿的手臂:“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现在去探探他老人家的口风。”
“别!您可别!”馨馨甩开对方的建议:“这可是只有一半对一半的几率,所以还是别拿这种猜测去冒险了。”
“你也知道这是冒险?”丈夫气得胸口如同鼓胀了的气囊,“呼哧呼哧”地简直就快要爆炸开来:“你们两个小家伙居然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签定了移民到火星的协议,而且是第一批定居者,这才是生命的冒险!”
“但任何冒险总要有人去做是吧?”馨馨毫无畏惧地对视着丈夫的恼怒:“我知道你们希望这冒险不是自己的女儿,但我恰恰希望这冒险就是我自己。”
“是啊!”丈夫身为一个少年过来者的心态叹气地点头:“这就是千百年来,父子敌视、母女激化的矛盾根源。”
“所以——”女儿一字一顿道:“既然您已经同意了爷爷放弃治疗的决定,同样——您也无权干涉我与田枫的决意,毕竟——我们已经长大成年。”
馨馨这是在气我吗?但很快,小寻便平静下了心态,采取自我安慰的催眠:这不正像我跟静美少年时代的离家出走,以及我跟静美考取远离高城的俞城大学……这些都是为了向长辈们表明我们已经长大成人,无需父母的指东道西。眼下,终于轮到了我们的女儿翅膀长硬,因而便跟随其爱人急于展翅高飞。
想明白这层道理,丈夫平复过心境,反问女儿道:“你就不想让我帮你——去说服田枫家里的那两个老顽固?”
“爸——”馨馨的脸色一愣:“您?”
“是啊!”小寻摆出其猫爸的宠溺笑容:“这有什么可质疑?我跟你母亲——与田枫的父母是同龄人,也是你们的长辈,我们都面临是否放手孩子追逐梦想的这个难题,所以长辈和长辈之间的沟通,比起你们两个孩子跟长辈们叫板,更能达到感同身受的共鸣效果。”
女儿则是怀疑道:“您该不会是想联合田枫的父母,将我和田枫一起打倒吧?”
小寻温情地反诘:“我就这么不讲信用吗?”
“那——那这么说是真的?”馨馨怀疑了一两秒,便兴奋地跳了起来:“您不反对我们移民火星?”
丈夫流露出难过的悲伤,他先是定定地望向女儿,是想认真地看看馨馨,果然——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从一个襁褓中的新生儿,经历了三十一年的成长,其成为了一个魅力非凡的当代女性,更将成为第一批移民火星的开拓者,这也意味着我们的女儿是这个地球上数十亿人当中的佼佼者。这让我和小寻当女儿与田枫共同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那一刻起就自豪不已。
“我当然希望你对此事慎之又慎。”小寻的眼中闪烁着动情的泪光:“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已经答应了爷爷的选择,而你已经长大成人,成为了一名如此优秀的女性,我必须要学会并且适应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爸爸,您真是太好了!”女儿也是泪流满面,兴奋地拥抱住小寻,就像她小时候全身心地信赖丈夫的那样——此时此刻,他们父女俩的心跳完完全全、毫无缝隙地跃动贴合在了一起。
看来,女儿的移民计划多半已经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