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想着女儿为我身负一个母亲和妻子的义愤填膺，我既没有感到特别难过，也没觉得有任何的悲伤，而是感受心如止水。
直到天亮，丈夫睁开了眼睛，眼见我靠在床头，望向他的样子，就像是见到鬼，吓得从床上弹坐而起。
“静美，你干嘛？你这一晚上都没睡觉吗？”
“是啊！”我平稳地点头：“我在等你醒来！”
小寻奇怪地瞪视道：“等我醒来？为什么？”
我将后背舒服地贴靠枕头，就像是抽烟那般，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什么——你可以跟我说，没必要在外人面前说三道四。”
“我说什么了？”丈夫愈加疑惑地望向我。
终于，我将压抑了一整天的怒火迸嗓而出：“你父亲的生死——为何要问祝宛芳？”
小寻明白地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在无声回应：原来是这件事啊！
“难道，你不想跟我解释一下？”
“对！”丈夫毫不回避地微微颔首：“我就想是听听别人的声音。”
“所以——”我用冷意的目光寒射如冰：“你选择的这个别人是祝宛芳。”
“是不是祝宛芳这不重要。”小寻发出呐喊一般的声势：“我只是想让你听听父亲的心声，就像你曾经让我考虑父亲和母亲的复婚，尊重他们生命的最后意愿，那也曾经是你的心声一样。”
其实，丈夫的上述质询，我在公司——在自己的董事长办公室想了整整一天，我清楚小寻遂公公的心愿这点没错，但这种理性咽似沙粒一般如鲠在喉，我就像是一只蚌壳正舔舐这枚沙粒，进而包裹上一层层的珍珠质，最终形成了一颗闪耀的结晶。
此时此刻，我将这颗凝结为珍珠的所思所想，从胸膛的位置剖析，娓娓而来地讲述道：“小寻——也许跟你结婚，作为你的妻子，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上有老下有小，我努力挣钱养家，我觉得这就是为人妻、为人子，包括我作为馨馨的母亲……所应具备的样子。所以当我们的女儿私自签订了移民火星的协议，我感觉自己所剩下的责任只有你父亲了，他是我们两个家庭合并之后——所唯一剩下的长者，他也是我们所唯一剩下的精神寄托，我不知道一旦为他养老送终，我还能为谁而活。”
由于，这是丈夫第一次听我如此袒露心声，就像馨馨昨天第一次向我表露仇恨，特别是还意外听到了女儿私自签订移民火星的协议，小寻面露惊讶：“火星移民？你是说我们的馨馨要火星移民？”
“目前，这个问题不重要，”我将话题拉回当下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重要的是——你父亲的决断与选择。”
“这怎么不重要？”小寻大声道：“就算馨馨移民火星，我们再也见不到她，长辈们也全都统统离去，到天国相会去了，但静美——我们还有彼此啊！我们是在为彼此而活。这就像我们结婚之前，你还没有怀上馨馨，我们最初恋爱那样！要不然——我们可以重新恋爱一次？……对！静美，重新回味那份年少时的青春，只为彼此而活的感受，就不会有失落感，或是那么难熬了。”
我的心脏微微一震，宛如珍珠质所包裹着的那一层层苦难，在丈夫的上述梦幻憧憬中轻巧地化解。
“真的可以回到年少时的青春？”
“当然可以！”丈夫冲我伸来手臂，示意让我抓握住他：“只要我们携手相伴！”
“那好！”我抓住小寻的腕端，感觉身体被他轻轻一提，便起身站在了床头：“我答应你父亲的选择和决定。”
“好！”小寻微笑地点头：“今天，我们一起去医院，向父亲告知我们同意了他的决定。”
当丈夫说出这句决断的同时，我感觉我们夫妻俩像是一对刽子手，双手接过死神递给我们的那把屠刀，公公正站在这一刀下去的分界线上，冲我们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是在鼓励我们做得对。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和丈夫坐着说话交谈，宝美AutoX根据车载智能导航仪，完全无需人工操控。
“对了！”我最先起开话头：“馨馨说你昨天傍晚接到电话，赶回学校，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丈夫一脸烦恼的神情：“还不是有关暗网的那些流言？”
我立马反应道：“船票？保护罩的位子？”
“对！”小寻点头：“昨天，教务处打电话给我，说有人以高城大学的名义私售‘船票’，所以我便赶回学校，召开紧急会议，已经安排党委组织部彻查此事。”
“想必——这是有人借牛顿预言，将太阳耀斑事件放大，导致谣言四起，从而达到民众恐慌的心理，妄图投机发财。”结合钱老板鼓动祝宛芳的游说及兴风作浪，就连高城大学的前任校长孟严都危言耸听，这说明此种情况不是个案，则是多半已经波及到全国。
果然，小寻进一步剖析：“这谣言不光是在我们高城，在国内其他省市均引起了不同程度的民众混乱，据说——国外有人在自家别墅的院子挖掘预防核辐射的地道，全球各大超市的商品，特别是食品类被抢售一空，并且一些监狱也都发生了攻击狱警等暴动。”
丈夫提及的这些情况我也看了相关报道：“这让我想起了二零二零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所引发的全球恐慌。”
“不说这个了！”丈夫揉了揉太阳穴：“对了！你刚才说馨馨移民火星是怎么回事？”
“还是让女儿亲自告诉你吧！”尽管我对此事已经稍有消化，但还没有完全接受亦或释怀，所以不想庸扰心境。
来到高城医院，公公睡醒过来，但女儿没在病房，小寻便将父亲搀扶地靠在枕头前，顺带给对方掖了掖被子。
“爸，您醒了！馨馨呢？”
公公喘气道：“今天一早，她接到男友的电话，说是田枫那边闹什么家庭矛盾，所以便赶去男方家了。”
我在心里犯嘀咕：多半是那小子因为私自签定了火星移民协议，所以跟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便只得叫上馨馨赶去救场。虽然女儿高二时，我与丈夫就两个孩子的早恋问题，曾跟田枫的双亲仅有过一次会面，但已经让我瞧出这小子的母亲可不是什么善茬。
“爸，我和静美已经商量过了。”小寻坐在陪护椅上，其面带笑容的暖意，是想让接下来的谈话不至于那么气氛压抑，甚至让人感到悲冷及绝望。
尽管公公没有说话，但他预感到了什么，因而面现欣喜的笑容，是期待我们终于松口，接受其放弃生命的提议，便鼓励儿子继续说下去，于嘴角吟笑地轻轻颔首。
我受不了由我们代替死神的口吻，向公公宣布我们商量的最终结果，便带出声息的哽咽：“你们谈！”就在泪水触目而破的同时，我加紧步伐地走出了病房，是将所有的责任及冷酷无情卸到了丈夫的肩头。
“我们同意您的选择。”小寻的声音在房内如同死水微澜那般清澈，这让我愈加感觉心如刀绞，将后背贴抵在门框的墙边，这才没有将心中的脆弱击垮。
“谢谢你！”我听闻公公发出艰难的喉音，似乎被死神掐住了宣判的脖子，但他还是努力地表达感激之意：“谢谢你们！——谢谢我的孩子们！”
“那就从这一刻开始——”丈夫试图保持其之前死水微澜的那股清澈，但喉头因哀伤而颤动，难免发出哽咽的气声；小寻的声音顿了一顿，是在平复内在的情绪，这才继续说道：“我会向院方表达您放弃治疗的真实想法及意愿，直到您生命的终结，医院都不必再进行任何相关的施救措施。”
“小寻，”公公的音色却是柔软地鼓励：“你不要感到难过，而是应该为我感到高兴，这样——我很快就能见到你母亲了。”
“对！”丈夫发出呼吸艰难的气音：“我为您感到高兴。”过了好半天，小寻继续道：“那要不要把馨馨也叫来，让她见证这重要的时刻？”
公公多半是摇了摇头：“馨馨还小，很难理解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就不想让她太过伤心和难过。”
“那好！”丈夫平顺气息道：“我尊重您的意愿与决定。”
趁小寻向公公交代上述对话的同时，我挺直贴抵着墙面的脊柱，用双手郑重地拉了拉衣摆，便乘坐电梯来到了顶楼的手术室，正巧截住被推往手术室的祝宛芳。由于，那平床完全智能化，不仅能定位目的地，因床头安装有摄像头，则是平稳地停在了我面前。
“您还是不甘心啊？”祝宛芳见我堵住平床，面现一副虚弱的笑容。
“我只是来看看你。”说话的同时，我为这个曾经的小三拉了拉身上的被单。
不想，祝宛芳接去的话头则是让我意外一愣：“我能理解您不愿意放弃您公公的生命，毕竟，人与人之间培养出了感情，就像花花和我之间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没有一起长大，仅仅是做了四年的大学同学，就成为了这一生的朋友，她为我支付医疗费，恳求我活下去，倒是比我还期待这手术的成功。”
祝宛芳脸上那层骄矜的遗世独立，随着起伏的话语仿佛融动的冰层，逐渐剥去了她一直以来所固守的那层保护膜。
我保持礼貌的莞尔：“那你应该感谢——你幸运地交到了这么好的一个朋友。”
“是啊！”祝宛芳苦笑道：“这就像您无所谓我是否放弃生命的态度，您公公对于我而言——也本就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我冷下面色：“你就是这么回答小寻的？”
祝宛芳却是摇晃着脑袋：“昨天上午，我对您丈夫说——希望您做的任何决定，都不要让您的妻子和女儿感到难过。”
这个曾经嚣张的小三在其病入膏肓之时，居然嘱咐小寻顾及自身妻儿的亲情感受，这倒是令我没料到：“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您的丈夫。”这一瞬间，祝宛芳竟是表现出其自尊自爱的威仪：“毕竟，他是我所有相处过的男人当中，最值得托付终生的异性，只是——我没有如您这样的幸运罢了！”直到这时候，祝宛芳依然在回避她是把自身所谓的青春貌美利益最大化，最终导致将失败没落的人生逼入至了如此毫无退路的绝境，真可谓败得一塌涂地。
俨然在下逐客令，祝宛芳抬手拍了拍床头，如同摁下驾驶室的按钮，我本能地让出了一条通道，那扇手术室的金属门自动打开，智能平床便顺畅地推送了进去，就像是被推进了火葬场的闸门。
突而想起了什么，就在“闸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我快步追上去，伸脚卡在门内，冒着左腿被夹断的危险，一把抓握住了对方的手：“祝宛芳，你要活着出来，知道吗？你答应我——手术一定要成功！毕竟，这是你欠我的！”就像十四年前，母亲对即将手术的婆婆所鼓励的那番话，患者活下去的信念不是仰仗主刀医师的技艺与水平，而是仰仗躺在手术台的那个人存有多大的的信念及勇气。
但祝宛芳什么话也没说，而是微微一笑，撒开我的抓握，表明她早已有了自己的坚持与决断，那扇金属门在我们的面前自动关闭，就像是隔开了阴阳两界。
手术大概进行了一个小时，区花花才风风火火地赶来，她多半在路上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怎么样？”区花花见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也不顾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地问道：“宛芳的手术怎么样？她进去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来得及，还来得及！”区花花喃喃自语地坐在了我身边。
然而，祝宛芳没挺过手术，则是死于失血过多。尽管主刀医师及时进行了抢救，却是仍然无法止住患者大出血的急救状况，那些鲜血似乎在祝宛芳的授意下自动跑光，根本不给宿主留有任何生还的余地。想来，这也算是她得偿所愿吧！
这是我首次听说亡故手术台的身边人，虽然我对祝宛芳从未有过什么好感，但在跟其生命最后进行的那场对话，我明白自己选择彻底原谅了这个曾经的第三者，如此——我也算是彻底释怀我和小寻这几十年的婚姻所经历过的那些磕磕绊绊，那些曾经最为糟心的背叛之举，以及最为相濡以沫的绵绵情长。
当然，我很清楚这是祝宛芳自身的决断与了结——她全然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所有信念、勇气和担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