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真正的记忆力退化应该是从十年前爷爷去世开始,后来逐渐加深乃至身体无法动弹。日夜需要伺候,前几年是由大姑,这几年由小姑全身心服务,小姑也肉眼可见老了很多。其中过程烦累必不可少。
奶奶一生身体虚弱,饱受病痛。十年前的冬天奶奶不幸摔跤,家里留有爷爷一人。原本健康的爷爷忽然中风几天后便离开了我们。爷爷从医院送回家的那天,家中长辈慌忙整理他们的卧室,按照规定爷爷得停在那里。奶奶则被家人抱到楼上屋内休息,那时她已经有些糊涂,看着大家大费周章她一直回头看着他们的房间哭着说道:“我知道肯定是老头子没了,你们不告诉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那时我十九岁,还有一个月即将满二十。我一边看着房内的爷爷,一边看着被抱上去的奶奶,不知该走向谁。
后来爷爷穿好衣服,被人扶在椅子上,面部遮上一块白布。他的子孙包括我一众进行跪拜,我跪在人堆里想着前几天我吻过他发烫的脸颊不禁泪如雨下,那时他尚且在世,高烧不下,我看着他的脸颊忍不住吻下去,爷爷男女界限严格,即使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子也从不随意做出亲密的肌肤接触动作。他欲轻轻地推开我,说自己已是命不久矣,与他亲密接触对我很不好。但最终他还是接受了我的吻。
送走爷爷后,我时常想起往日他们对我的抚养,痛彻心扉。却也更加使我想加倍对奶奶好,从前爷爷在世,我还在读书并无经济能力,爷爷走后我已经工作了,我的内心愿意将我所认为对她好的东西都奉献给她。但很可惜,二叔小叔条件优渥,我想奉献的机会并不多,只能偶尔聊表心意。
十年前奶奶开始来上海居住,由大姑专门照顾。期间曾回去一两年,后来一直稳定上海,由小姑一心服侍。也因此我能看见奶奶的机会甚多,我差不多每个月去看望她一两次,大多数她不知我是何人。我每次去看的时候,她或躺床上或坐轮椅,也不大说话,见人只是微笑。我走哪,她的目光追随到哪。我不知那一刻她究竟是否认出了我。
奶奶五官很是精致,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皮肤白皙。即使年迈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倩丽的容貌,我时常幻想如果我是她亲孙女是否也能继承一部分她的容颜。
有一天我用手机给她播放安庆黄梅戏,那一刻我见到她眼睛曾放光,或许这些音乐曾唤醒她内心深处的记忆。曾经每年冬天农活不忙时,她经常坐在电视机前观看黄梅戏,可惜那时我还年少无法欣赏这类音乐,总是不断催促她更换电台。她舍不得,于是给我们讲述戏里所讲述的故事,还讲解演唱人员演绎生涯的经历。如:马兰,吴琼,韩再芬,严凤英,王少舫等人。直至她生前最后一天由于阅历有限我对黄梅戏的欣赏度还是无法达到我所生活年代音乐的程度,但直到她离开后我独自一人播放黄梅戏,往日的一幕幕如同电影一般浮现在我眼前。现在我爱上了黄梅戏的旋律,只因这里有我们曾经共同的时光。
我自六岁回到自己亲生家庭生活,但只是上学期间,每逢假期还是回到爷爷奶奶身边。有一回我已经忘了因为什么缘故,我们隔了很久才见面。见面的那个晚上爷爷保持一贯的严肃作风,他有感情不轻易展现于表面,只流露于点点滴滴细节之中。我和奶奶非常兴奋,我一见到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到了很晚很晚,那时候还是黄色的灯泡,我记得有一刻奶奶突然停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我的脸说我们有七十五天没见了。原来我们每个分别后她都在默数下次重逢的时间。爷爷奶奶一辈子时常争吵,奶奶爱唠叨,爷爷不爱听。但实际上还是爷爷处于上风,二人之间应该爷爷做主多。但他们对我却是一致的深爱,有一回奶奶坐着缝被子,我在边上帮她穿针引线。我们一起聊着家常,她看着笑了,她说我很小的时候有天高烧,爷爷背着我去看医生。经过我们洗衣服的池塘上那座小桥,桥面很窄,下面是急流地河水。爷爷脚下一滑,为了不本能地用手撑地,他硬是双膝跪下,靠着很强的平衡力守住了背上的我。他回去后没说此事,过了很久奶奶见他膝盖淤青才知实情。
听闻此后,我脸上依旧嬉笑。一转背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我看了眼坐在外面干活的爷爷,心疼到无法呼吸。我心疼那刻跪下来的他,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守住了我。
我的童年是在九十年代,当时大部分国人处于不富裕阶段。爷爷奶奶也是,仅是一介农民。但有人处于困难他们是绝不会袖手旁观。有个雨季的夏天,家里来了一位讨饭者。衣衫褴褛,爷爷竟邀他与我们同桌吃饭,那时年少无知,我嫌弃这位看上去脏乱之人不肯落座就餐。被爷爷一顿训斥之后迫于无奈还是坐下来了,我用很快的速度吃完便离开餐桌。后来我看见讨饭者临走时他的饭碗还被食物装的满满,很多鱼肉,我像爷爷表示不满。他没再责骂我,只是说看见比自己贫苦的人要有同情心,要多多帮助需要的人。另外人一生不管处于什么时间都要与人为善,读书时候要和同学处好关系,嫁人后要善待公婆。尽管当时我才6岁,该场景却使我一直记忆犹新。我的奶奶也是个良善之人,据说爷爷父母在世期间很是孝顺。
他们对我的正面影响数不胜数,而我却再也没有机会感受他们的含饴弄孙。
奶奶是晚上六点半左右忽然离世,小姑打来视频想让我见最后一面。等我晚上九点半到达小叔家,看到奶奶已经是身盖一条寿被,面部被遮盖起来。曾经将我一点一点养大的奶奶如今只剩一副小小的身躯躺在她的小床上。我看着她想着离开的爷爷,我们来到这人间一趟最后究竟为何。终将是离开这里,谁也躲不过,但过程却是心酸不一。
人常说“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只剩归途。”奶奶实际是我外婆的姐姐,爷爷同我更无血缘关系,但因躲避计划生育自我出生那夜至上小学前一直由他们亲手点滴抚养,这份恩情比山重,比海深,胜似亲生父母。
十年前的冬天爷爷在家走了,十年后的今年冬天奶奶在上海她小儿子的房子里离开了。我不知该欣慰还是该痛苦,她终于解脱了,可我曾经的生活也只剩我自己了。
于是我从此仿佛孤儿,像无根的浮萍,有家乡却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