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城的闽仲渊不是个文绉绉的老学究。
虽然这名字听着实在是文绉绉得拗口,但他本人却是城里家喻户晓的粗汉,欧阳七最亲信的打手。
他的口一点也不拗,只特别喜欢听自己一下子把别人手脚拗断的声音。
那声音会令他想起小时候继父恶毒的马鞭。
他更喜欢另一样东西,确切地讲,应该是更爱,喜欢和爱本就是程度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相似却不雷同,可惜很多人从小到大都要将它们混淆。
那样也不是什么东西,东西一向是代名死的物品,而那样却是一种活物,一种奇妙的生灵。
这种生灵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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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寂寞。
因为长相太粗犷,口齿太笨拙,行为又从来都太冒失,加上脾气阴晴不定,所以他至今近五旬仍在女人方面很寂寞。
若非欧阳七赏识他的力气和忠诚,他恐怕早已在五年前死在别人的刀下。
他力气比别人大,武功比别人差,一直以来欧阳七只让他打人,不让他杀人。
欧阳七初登城主之位,气盖云天,大袖善舞,知人善用。
能被欧阳七随传随到,能得令而专为小城主打人,实在是天底下第二幸福的事。
第一幸福的事,是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猫在屋檐下晒太阳。
他现在已不是喜欢,不是爱,而是到了迷恋猫的地步。
猫比女人更对他温顺,比女人更知他的心,而论撒娇的本事也一点不比那些杏花巷的歌姬舞女差。
最大的优点是猫不会像女人在他发泄后突然变得很鄙俗肮脏。
唯一的缺点是不能在他欲望喷张时跟他上床。
为女人,他经常连一杯酒也喝不下去,为猫,却经常把人杀了。
至今他杀了七个人,没有一个是欧阳七命令他杀的。
他为欧阳七打人,为猫杀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被他杀的七个人,五个虐猫,两个猫贩。
除了杀这七个人外,他至今还砸了十九家出售猫肉的饭馆。
黑道的老江湖们有事找他,必先送上一只毛色好的猫。
如果他仍不肯替他们做事,他们还留有后着,从未失效过的后着:
抓几个虐猫的、贩猫的、吃猫的人送到他手里,亲眼看他处置,以泄众愤似地一起在旁大加赞许。
时机适当,甚至还上去给那些人每个的背后捅一刀,显示自己的的确确与他同样痛恨。
如此一来,让他快意,得意,满意,自会很干脆地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替他们做任何事,即使是杀人。
条件只有一个:绝不妨害欧阳七的利益。
今天又有人来找他了,而且一来就两招并用,不仅立刻送上一只毛皮鲜亮的可爱小猫,还加带了三个足够令他恨到牙痒痒的猫贩子。
他当场活剐了那三个猫贩子后,也很干脆地对来人应承:说吧,什么事?抢谁的地盘?敲谁的场?或是杀谁?
我们帮主这次不要你抢不要你敲不要你杀,只要你请一个人。
他吃惊,这种要求还是破天荒,居然有人想让他这种笨嘴拙舌的粗汉去帮忙请人?
他故意骄傲地抬高了下巴:你们瞧不起我?请人这鸡毛小事也来找我?
来人面不改色,一脸的天经地义:请这个人,天底下恐怕只有闽老大你能请得动。
他不禁来了兴趣,眼睛发光:这个人是谁?
来人一字字严肃而郑重地说:勾魂叟金老爷子。
他又吃惊,大声道:我的恩师!
来人点头:所以才说天底下只有你请得动。
他犹豫着,咬咬牙道:其实恩师回乡已久,过惯了田园生活,这一辈子已平淡安静,我不愿擅自去惊扰老人家,但看在你们很有诚心的份上,我不妨为你们走一趟。
如果真的有幸请到金老爷子,闽老大也可陪着到咱镇上做客,我们帮主一定会盛情款待。
闽仲渊突地皱了一下眉:素闻你们那里是出了名的有去无回,我只不过心比师父黑了一点,手也狠了一点,却还自认没我师父神通广大,去不得的地方,我看永远别去为好。
闽老大原来如此多疑,我们帮主觉得你直肠子,爽快人,必不会学小人听信谣言,推却别人的好意。
闽仲渊大声道:不去就不去,我可以让师父有去无回,绝不让自己有去无回,师父对我有养造之恩,可也做过我的继父,狠狠抽了满身的鞭伤。若非恩情外还有这一段仇恨,今天你就算再送十只猫,再带来十个猫贩子让我活剐,我也不会应承下你们的任何要求。
说到底,闽老大还是多疑,自古以来,多疑的人总是难免错过很多好事,可惜了。
可惜个屁,难不成比命没了更可惜?
当然不是,只是闽老大这条命,至今无人敢要。
闽仲渊瞪着来人,突然忍不住笑了,哈哈笑道:你这人,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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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盆洗手后,金老爷子的手不仅干净了许多,连指甲也不那么长了。
现在的金老爷子不勾魂,已洗净双手,把血腥的衣服烧了,把冷冰冰的武器束之高阁,永不再碰。
他喜欢上了一种很普通的户外活动:去河边钓鱼。
早晨钓一会儿,黄昏钓一会儿,有时下雨也要钓。
无论是绵绵细雨,还是滂沱大雨,刮起狂风的情况甚至更对他的品味。
有人试过学姜太公,一线垂下,无钩无饵,却没人学他这样在狂风呼啸、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水面的时候垂钓。
往昔他钩人的魂轻而易举,是这方面的顶尖人物,现在钩鱼的魂,技术却太差劲,靠不了半点的经验,全凭一天里虚无缥缈远在星辰外的运气。
运气好了,钓上整整一天,黄昏时或许终于能收获两条不肥不瘦的鲫鱼。
运气差了,或许连着好几个月,鱼篓都是空的。
而他也懒得在乎一天里上钩的鱼是多是少,钓钩一整天纹丝不动也没关系。
他明摆着是钓鱼,实际上和其他垂钓的人一样,主要是为了打发大把大把孤独烦闷的时间。
退隐山村没过三个月,他就深刻地体会到,不勾人魂的日子真难过。
但再难过也得过,谁叫自己当着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煞有介事地金盆洗手?
他有他的尊严,更有他的原则。
杀了上百人,还能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不是一件易事。
他只盼着有人突然来请他出山。
老人家德高望重,出来替后生们主持大局——
这样的事在江湖上也常见,应该迟早会轮到他头上。
他像一包火药,引线干燥地长长露在地上,专门来点燃的人怎么还不出现?
他手痒难耐,心痒难挠,有时候真恨自己爱面子。
每天坐在河边,风雨无阻,不是指望钓鱼的丰收,不是享受残生的宁静,只是等着来个后生给他台阶下,给他足够动听的理由,促使他再度取出武器,干起昔日那门血雨腥风的营生。
这个点燃引线的人,今天他终于盼到了。
这个人来到他面前,竟是他今生所收的唯一徒弟闽仲渊。
他不仅是闽仲渊的师父,后来还做了闽仲渊的继父。
他不仅教会了闽仲渊许多打人的功夫,也曾打得闽仲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闽仲渊现在对他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闽仲渊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他在闽仲渊眼里,只是一个应该继续偷偷摸摸地守在这里尽量安享晚年的老人家。
他想不出今天闽仲渊来这里是什么目的。
不会是真的来点燃引线,请他出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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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隐居的房子就修筑在河岸,紧靠着青翠如茵的草坡。
青草繁茂,绵延从东到西,覆盖了整道堤坝。
房子简陋,正合老人家朴实的穿着。
金老爷子昔日钩走一条魂,慰藉他的是女人,所得报酬是一笔小钱,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从女人身边下床后,怀揣那笔小钱能尽快找到一坛醇香的老酒。
他爱酒胜于爱女人,更胜于爱钱和权力。
他不需要住一座多么豪华的房子,再丑再破再小再老的房子只要放了酒,够他每日每夜酣醉如泥已是人生快事。
钓鱼的时候,他身边当然也少不了酒。
他总是醉醺醺地半躺在河边湿漉漉的泥地上,一只手颤巍巍地把着一根比他还瘦的钓竿。
有时钓着钓着心里就禁不住去想,有机会出山的话,再钩起人的魂来会不会也手抖?
刚听见闽仲渊的脚步声,他满布皱纹的脸上一下子阴沉了。
他想不到时隔多年,闽仲渊还能主动来见他,可他一点也不惊讶。
对闽仲渊,这个既是徒弟又是继子的人,他就像对一块茅坑石头一样,只会稍觉臭不可闻地皱皱鼻子。
等闽仲渊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停止后,他语气冷漠地问:今天啥日子?
他并非老糊涂,连日子也忘记,更非在表示今天闽仲渊来了所以日子特别的意思。
他只是借此向闽仲渊发出深入心灵的责备。
就像他以前每一下鞭子抽到闽仲渊后背时嘴里故作责备的一声声怒骂。
他的责备确实一直是故意做出来的,对闽仲渊的任何态度都是故意做出来的。
他认为这是对继子必须要奉行的原则。
闽仲渊心有灵犀地立刻明白他这一问的真实含义,瞬间唤醒了记忆里最可怕的一段梦魇,暗暗地毛骨悚然。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金老爷子:今天三月初七。
你知道,我最忌讳在几月初几的时候突然有人打扰,尤其是你来打扰。
我知道,因为你觉得一年中最不吉的日子都在每月十日之前。
所以,你还敢来。
金老爷子厉声道:你看我现在老了,已打不了你?
闽仲渊不禁退缩了两步,拳头握紧,在本能似的胆怯中终于仇恨的火焰复燃。
他真想咆哮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狠狠揍金老爷子一顿。
这随时都要散架的一堆老骨头竟还有底气凶他。
你已放下勾魂的钩子,也早就放下打我的马鞭,现在你能对我怎么样?
金老爷子猛地提起鱼竿,冷声道:鱼竿抽人,比马鞭更痛,你想试试?
闽仲渊又忍不住退了两步,脚底一滑,险些跌倒。
站稳了,如果你摔下去,定会一直滚到河里,那就不仅打扰了我的清闲,更惊扰了我要钓的鱼。
闽仲渊使劲咽了口唾沫,总算鼓起了勇气,大步走上去:你先听我说明来意。
金老爷子慢吞吞地垂下鱼竿,慢吞吞地说:难道你还会是专程来请我出山?
你说对了,正是要请你出山。
金老爷子又翻脸,往他一瞪:你有什么资格来请我出山?
不是我要请你出山,是有人求我来的。
这真是稀奇,你说说,是什么人如此愚蠢,竟想到求你来请我?
老虎王。
金老爷子浑身一震,站起身,急问:你说谁?
闽仲渊语气更郑重,这名号本身就自带一种霸道难挡的威胁:老虎王。
金老爷子缓缓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有些恍惚地投在河面,低声自语:二哥,是二哥找我,几十年来,他终于肯找我。
原来你真的和老虎王有些瓜葛。
金老爷子转身,猛地揪住他衣襟,怒道:你可知这老虎王的名号是用多少血换来的?他竟不敢直接找我,而是求你……
闽仲渊冷冷淡淡地点头:他就是求我,我也没办法,他比你看得起我。
金老爷子冷哼,推开他:好,我去,今天就去见他,他之所以不直接找我,肯定是还在顾忌大哥。
老虎王,勾魂叟,都是满手的血腥,满身的罪孽,大哥生来豪气干云,嫉恶如仇,早就和他们一刀两断,决心老死不相往来。
大哥和他们没成对立而不共戴天,已算大哥顾念同门之情,给他们留了回头是岸的余地。
扔下空空的鱼篓,离开宁静的山村与清澈的河流,他知道这次出去又将重持旧业。
这本该是他在此隐居的年月里最渴望发生的事,现在竟充满了悲哀。
走过堤坝,来到山口,闽仲渊的那辆豪华马车映入眼帘,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
金老爷子振奋地吸了几下,奔过去,掀起帘子只见锦缎的后座垫子上摆着一大坛开了泥封的陈年老酒,绝对是与他差不多老的陈酒。
今天这件事总算有一点引他高兴,想不到闽仲渊也有对他以德报怨的时候。
闽仲渊在身后毕恭毕敬地说:师父请上座,希望这坛酒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