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左手的扬起又落下,背后立刻走出两个豹头环眼的壮汉。
他们不是空手走出的,而是抬了一口铁箱子。
铁箱子不大,两个壮汉抬着却显得沉甸甸。
他们将铁箱子抬到白衣人面前。
铁箱子放在地上,他们并不转身返回林七爷的背后,而是肃立不动,手紧贴着腰畔悬挂的佩刀。
白衣人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林七爷道:“你猜?”
白衣人道:“白银黄金?翡翠珠宝?”
林七爷笑道:“原来你也很贪财。”
白衣人道:“我猜对了?”
林七爷淡淡道:“每次出门,我都要带几个这种箱子应急,每次我都可能遇上像今天这样的急事,必须用这种箱子才解决得了。”
白衣人道:“所以,我是否猜对了?”
林七爷道:“你猜错了,这里面装的虽不是白银黄金翡翠珠宝,却照样很珍贵,具备强大的购买力。”
白衣人好奇:“你想买我?”
林七爷赞赏:“这下你猜对了。”
白衣人道:“你既然要买我,我就应该尽快打开箱子看看,免得上当受骗。”
林七爷道:“我也想尽快结束这个生意。”
白衣人道:“但你这两个手下……”
林七爷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你不会害羞吧?”
白衣人道:“我只是觉得,打开箱子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林七爷依然微笑,再次招手。
两个壮汉立即一左一右揭起了箱盖。
满箱的异香扑出,白衣人被那异香刺鼻,忍不住打了喷嚏。
箱子里只有一件东西。
白衣人看着这件东西,眼色沉迷。
林七爷问:“怎样?是不是比白银黄金翡翠珠宝要珍贵多了?”
白衣人痴痴道:“简直无价,这种宝贝拿来买我,真是暴殄天物。”
林七爷笑道:“我看人极准,坚信你值得。”
箱子里的东西其实只是一颗人头。
一颗和尚头。
慈眉善目,脸圆耳大,肤色红润,表情生动,似乎刚从脖子上斩落就急忙装进这口箱子抬到黄昏楼。
可这颗头虽有新鲜的活气,却没半点血迹。
显然那异香正是保养防腐之秘。
沉甸甸的也不是这颗头,而是那些保养防腐的材料。
林七爷道:“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识得此货。”
白衣人道:“这和尚在江湖作乱时,我已十岁,能够记事,我的父母死于他手,没想到林七爷竟把我的底细提早查清,准备好了杀手锏。”
林七爷道:“对,我是把你的底细提早查清,巧的是这和尚当年正被我所灭,否则我也准备不了这份绝佳的礼物,你千万别再视为杀手锏了,我是真心善意的。”
白衣人道:“但你查清我的底细,仍未查出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
林七爷点头:“否则你就只能看见这口箱子,而看不见这颗和尚头。”
白衣人笑道:“因为装进这口箱子里的将是我的头。”
林七爷也笑:“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
白衣人道:“不论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最后你都必留下我的头?”
林七爷重复道:“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
白衣人冷笑:“可惜。”
林七爷皱眉:“可惜?”
白衣人道:“可惜这和尚是死的。”
林七爷道:“是我十五年前在太平岗杀死的。”
白衣人道:“本来我这些年苦练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你却给我一颗死人头?”
林七爷道:“十五年前,他已患了绝症,我若不杀,他也活不到现在。”
白衣人道:“随便你说什么,反正这颗头现在失去了所有的购买力,你就算当礼物送我,我也懒得要,我还不如要一千两白银,五百两黄金。”
林七爷道:“至今为止,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讨价还价的年轻人。”
白衣人道:“你若真有信心在最后能留下我的头,那将这颗死人头换成白银黄金有何不可?”
林七爷道:“好。”
立刻又有两个壮汉抬了一口大得多的铁箱子走到白衣人面前。
壮汉立刻伸手要打开箱盖让白衣人验货。
白衣人阻止:“这次不劳烦你们了。”
这口箱子虽大得多,但放在地上后,也需白衣人弯腰才能比较利索地掀起箱盖。
白衣人弯腰,手迫不及待地伸向箱盖。
他的确是个贪财的人。
箱子左右的四个壮汉猛然抽刀出鞘,齐刷刷地向他砍去。
四个壮汉,四柄刀,谁也不会快一分,谁也不会慢一分,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白衣人似乎全无警觉,刀风掠起他的几根鬓发,他才抓痒似地抬手。
他的手没有停在耳际,却伸到后背,突然准确地抓紧了两柄刀的刀尖。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已巧捷地拔出剑,看似随意地往右刺去,与另两柄刀交锋,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刀刃震向刀柄,竟让握刀的两个壮汉惊骇地松开手。
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两柄刀就像是硬生生烙在剑身上,随剑身平稳地往左荡去,碰击那两柄已被他手抓住的刀。
四柄刀立即齐刷刷地弹起,在半空中旋转,终于指定四个方位闪电般飞出。
一柄正劈落在林七爷面前的桌上,震得杯盘倒翻,酒水油汁乱溅,一些菜甚至打到了林七爷敞开衣襟的胸口。
一柄插入了右边一扇雕花窗格上,一柄穿过左边的一扇窗噹地掉落在楼外。
最后一柄笔直上冲又笔直下落,正稳稳劈在四个壮汉的中间。
右边两个壮汉立刻腿软哆嗦,左边两个壮汉甚至吓得尿湿了裤子。
刚才白衣人的长剑带着右边两柄刀荡过来碰击左边两柄刀时,左边两个壮汉的手臂都莫名地一阵灼热,似乎手臂上的血管骤然紧缩,血液骤然沸腾。
于是他们也不由主地下体一阵灼热,尿液骤然沸腾了。
XXX
黄昏未尽。
望着窗外,遥远的天际仍铺排着片片血色残霞,老天爷也为白衣人反击的精彩而热血沸腾。
夕阳投进楼来,将四柄刀的锋刃映照得也如血般红艳。
白衣人的剑已悄然入鞘。
四个壮汉身体僵直发冷,神情惶惧,原本紧握刀柄的手失去了刀的重量,却又像提着千斤巨石,沉得再难抬起。
在林七爷门下,拿不住刀柄的人,等于没了生存的胆识。
即使林七爷可以允许他们继续效忠,他们也无脸多活一刻,但他们不能当着林七爷的面死。
林七爷用手抹掉沾在胸口的几块青菜叶,却不扔下,而是直接送进嘴巴,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他一边嚼青菜叶一边看那失手狼狈的四个壮汉,面含微笑。
四个壮汉低垂的手背突然裂开了一条很长的伤口,夕阳般的血,惨艳地从伤口里流出。
一种剧痛正在他们的体内生根发芽。
林七爷不看他们了,看向面前也被刀锋碰倒的酒杯,杯中的翠玉扳指滚出,他伸手捡起,放进嘴里细细吸吮了一会儿,再小心郑重地戴回左手食指。
四个壮汉的失手,竟似令他终于重获自信和勇气。
他戴好扳指后徐徐抬手,斜对着窗外的夕阳,含笑端详。
他的手一抬起,四个壮汉就步态踉跄地跑了。
他显得特别满意,笑道:“你知道他们跑去干嘛?”
白衣人道:“我只知道他们败了,已无颜在你眼前待下去。”
林七爷道:“你看不看得出我现在非但没因他们失手而更生气,反倒特别满意?”
白衣人道:“我看得出。”
林七爷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白衣人道:“多余的话我可以说,多余的事我从不做。”
林七爷道:“好,你料到我会什么都忍不住主动说的。”
白衣人道:“像你这样的老人家,一旦满意当然是忍不住的。”
林七爷道:“他们失手,我照样很生气,可你为我证明了他们是何其笨弱,那种酒囊饭袋如眼里的沙子,总算被挑出来,而且他们能乖乖地自己走开,死得清净,这让我内心的怒火一下子都灭了,我已太老,就怕养着一群不中用的畜生。”
白衣人道:“你对你的手下一点也不客气。”
林七爷道:“我出钱,他们卖命,这和农夫出粮草,牛马拉车推磨有什么区别?”
白衣人道:“我现在只想还证明一件事。”
林七爷道:“什么事?”
白衣人道:“箱子里到底是不是白银黄金?”
林七爷道:“如果不是,我也不会示意他们试一下你的武功。”
白衣人道:“你终究是最在乎钱财?”
林七爷道:“我如今孤家寡人,唯独钱财可以聊慰我心。”
白衣人叹气:“可惜试一下他们却要呜呼哀哉。”
林七爷道:“别说他们了,说说你的剑,现在你的剑已断,何必继续藏在鞘中?”
白衣人道:“剑刃未尽断,还能一举重创你的四个手下,挡开四柄钢刀,不算是失去价值,就应该享受它应得的休息权利。”
林七爷道:“让它像小偷一样藏在鞘中是它应得的休息权利?”
白衣人道:“它不像小偷,它像黄昏楼上的你,别人都以为废了,可你自己觉得呢?”
林七爷苦笑:“你又让我欣赏了一次。”
白衣人冷笑:“你又让我后怕了一次,咱俩彼此彼此。”
林七爷道:“怎么讲?”
白衣人道:“我真心实意地喜欢白银黄金,你提前把我的底细调查得很清楚,但那毕竟不代表我的一切,我现在早已不执迷于恩怨情仇,这辈子有一个与之喝酒痛快淋漓的朋友我就满足了,你犯不着捧来那颗和尚头,我却愿意接下你的这箱钱财,不过……”
林七爷目射寒芒:“如何?”
白衣人悠然笑道:“钱财对我这种人而言,每一文都需要拿命去换。”
林七爷正色道:“你现在活着,命还在,我反倒是死了四个手下。”
白衣人道:“我相信他们确实会死,我担心的只是以后,恐怕不能永逸。”
林七爷道:“什么以后?”
白衣人道:“万一以后我每花这箱子里的一点白银黄金,都要谨防背后会冷不丁地劈下一柄刀,虽然我有本事保证次次化险为夷,可那样活着久了本事再大也难免提心吊胆,严重者甚至身心俱疲,了无生趣。”
林七爷笑道:“你认为我试你一次,一辈子就缠定你了?”
白衣人道:“因为你认为这箱白银黄金不仅可以让我出卖朋友,而且可以永远收买我这条命,做你余生的贴身护卫。”
林七爷笑得更坦然:“对,你这样既聪明又有风格又有本事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我不赶紧出大血纳入门下,岂不太傻?”
白衣人道:“老人家都容易犯傻,你却没到那种程度。”
林七爷道:“当然,这也是我现在满意的理由之一。”
白衣人冷冷道:“可惜你看错了我,你太看重调查来的各种资料,你忽视了微妙的人性变化。”
林七爷道:“你有变化?”
白衣人道:“我以前贪图名利,是因为我执迷报仇,我有大多数年轻人都具备的野心,可我后来遇见了他。”
林七爷动容:“就是那个天底下唯一配与你喝酒的人?”
白衣人道:“对,与他喝酒真是一种极致的享受,能让你完全遗忘过去的痛苦创伤,完全敞开心扉,眼前展开另一个纯净美好的世界,你在那个世界里自在遨游,你做什么都可以问心无愧,你感觉不到丝毫的卑鄙丑陋,此等享受换做是你,你愿意为一箱白银黄金而舍弃么?”
林七爷突地激动了:“难道你投奔了我就无法与他喝酒?”
白衣人道:“对。”
XXX
林七爷面色阴郁,如罩严霜,他紧盯着白衣人,似想用眼神将他压为齑粉。
楼上的空气滞闷得令人呼吸不畅。
半晌后他面色恢复祥和,微露疲惫之态,挥手道:“那你走吧,我不想知道你今天来究竟有何目的,也不想让你实践那个目的,更不容许你实践,你有本事一举击溃我的四个手下,我同样有实力阻止你再做任何事。”
白衣人道:“我不走,你现在就要亲自来赶我走?”
林七爷望着他又半晌,突地悲哀道:“每次有敌人来犯,我都是让别人先出手应付,我在一旁静观。我擅长观察,敏锐的眼睛连天绝崖上的天地二长老也佩服不已,如果敌人不强,就任由别人去争功,我不贪那一份。如果敌人够强,也不过是胜别人绰绰有余,武功破绽早就被我在旁边细察入目,我早就巧妙地领会了他们招式之间的玄机,甚至透过招式看准了他们性格的弱点,这些事别人都永远无法做到,我却轻而易举,所以我威震中原数十年,至今无败,不是因为我真比别人武功高强,只因我的眼睛。”
白衣人额头冒出了一滴冷汗。
林七爷继续道:“我现在很悲哀,为你悲哀,你不知道我刚才这双眼睛到底已洞明了你身上的什么破绽什么弱点什么秘密。江湖险恶,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人,必须多掌握一些匪夷所思与众不同的生存技巧,我有我的眼力,你呢?你聪明,可你也思维死板,你已着了我的道,姜还是老的辣,你先回去积累经验吧。”
白衣人仍不走,他额头的那滴冷汗顺着面颊缓缓流淌,使他皮肤突然痒了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只一下,黯淡失神的眼睛就也敏锐地亮了。
林七爷当然察觉到了他的这个变化,沉声道:“你还有话说?”
白衣人坚毅地点头:“对,你能一眼洞明我的某些破绽弱点秘密,你没老眼昏花,但又如何?你照样是太老了,你已承受着老的压迫,尝着老的苍白滋味,你血管里流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浑黄,你的血不及我脸上的汗流得快,你身心俱疲,而我年轻力壮,精神抖擞。对,你调查清楚了我的底细,但又如何?你现在也只有在我身上看见江湖的急速更迭,岁月无情,你应该学着怎样从一个神退回人的位置。”
林七爷怔住,皱纹一条条地扭曲,使他的五官看上去像是哭,一种世间最荒唐的哭。
他的眼睛再次紧闭,手脚却无力地瘫放着,嘴巴微张,似已在可怜地苟延残喘。
绝不服老的林七爷,屡次被老的现实击垮。
他还能健朗如昔地站起来么?
XXX
黄昏。
黄昏未尽,黄昏将尽。
黄昏本来是白昼与黑夜的最后一段缓冲过渡,总会来去匆促,今天却意外地延长。
薄薄的黄昏,如同某些人之间蒙住真心的隔膜,难以一下子就戳破。
所以时间只好继续艰涩地流逝。
窗外西街有株老树,枝条伶仃,零星地喷吐出几牙新绿,也被凉透的晚风逼得瑟瑟颤抖。
颤抖的声音游丝般停留在林七爷斑白鬓边,缠绕着林七爷倦怠的意识。
突然楼内风烈,金铁交鸣。
混乱如今天的黄昏般漫长。
有人呯地撞到了楼柱上,有人呼喝着群起而攻。
突然惨叫声连连,很多人被抛出窗口,摔跌在行人渐稀的大街上。
突然衣袂带风响,有人展开轻功掠向窗外。
紧接着窗外呼地掷进一样物事,呯地重重砸到楼板上,余势犹猛,直滑在林七爷脚边才停住。
空气归于平静。
林七爷依然闭着眼睛,刚才的混乱,就像是发生在完全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江湖的流血争斗,他已看惯了,看厌了,他天天带着一大群壮汉,不是为了显威风,只为了自己不想动手,不想接触任何一场杀戮。
所以他不仅带着壮汉,还要带着各种各样的箱子,具有强大购买力的箱子。
他带着过去的辉煌战绩与现今的雄厚财势来天天保障自己的平安,但即便是这样,他行走的每一步仍是如履薄冰。
他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英雄,他这辈子杀过不少十恶不赦的魔头,也杀了不少正直忠良的好汉,他亦正亦邪,年轻时树敌无数,无谁敢来找麻烦,现在他老掉牙了,孤家寡人了,也不如往昔那样德高望重了,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寻仇。
他每天黄昏走上这黄昏楼,也不是为了喝酒寻乐,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昭告天下:他在这里专门静候仇人的看望,他已想坦然地了结一切。
每天他一来,别的客人就默契地溜走了,因为都知道他来不久必会引发一场血雨腥风。
而黄昏楼本是他的产业之一,尽管这里的分分寸寸已被血洗过不知多少遍,他不在的时候依旧生意兴隆,这里依旧是中原地区江湖人集中传播各类信息的枢纽。
他专门在这里静候,求的也正是一个公道,他要让所有过往于此的江湖人明白,仇人太多,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彻底的坏人。
XXX
又良久。
又传来一个人缓缓上楼的脚步声。
脚步不仅是踏在楼板上,也是踩在林七爷的心口上。
脚步声逼近林七爷。
林七爷握紧拳头。
来人走得很沉稳,他虽在逼近,林七爷却始终感觉不到丝毫的杀气。
反倒是亲切地感到了一种心安。
脚步声戛然而止,林七爷的拳头早已松开。
林七爷知道自己背后只剩下一面冷冰冰的空墙,那些贴身护卫都是不伤即死。
他们就算活着,也会像前四个壮汉般羞惭地主动溜走。
他现在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白衣人呢?
现在上楼的来人是谁?
他突然听见了来人的语声:“你认输吧,再闭眼下去,你就输了残生。”
林七爷只是淡淡地赞赏道:“好功夫。”
来人道:“你难道永远也不敢睁开眼睛,直面现实?你至少应该看一眼脚下的这个人。”
林七爷终于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目光浑浊,似乎一连失眠了几天几夜,精神萎靡,慢吞吞地看向脚下。
他猛地身心震动,消沉与疲惫一扫而光,取代为激烈的愤怒与恐惧。
他脚下这个人已死。
这个人在江湖横行霸道十几年,无恶不作,人皆闻风丧胆。
XXX
鬼笔书生。
背负着一段可怖的孽债。
他的武器是一支笔,不是江湖常见的铁笔,而是一根巨大人骨做成的。
他自称于十八层地狱里得来,是一根鬼骨,上面早就没了人气,全是砭人肌肤的森森鬼气。
他用这支鬼笔挫败了三个天绝崖的长老,屠杀了数不清的英雄豪杰,一心寻找林七爷比试高低。
林七爷虽心高气傲,却深知还不是他的敌手,不自量力的蠢事林七爷是绝不做的,怎奈他实在追得紧,林七爷急躁之下只有做贼般改名换姓,四处躲藏。
直到八年前,听闻天绝崖天长老说,已集结二十七位武林顶级高手围攻他,将他击毙在仙女山脚,林七爷才畅快地换回本姓,重新积极地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延续着自己叱咤风云的辉煌。
鬼笔书生的名字一出现,就代表着林七爷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这辈子能让林七爷惧而避之的人,只有鬼笔书生。
今天他又看见鬼笔书生,即使对方已成冷僵不动的尸体,他也像老鼠看见猫一样瞬间胆寒发怔。
鬼笔书生的尸体上斜斜插着一截断剑。
一截亮得刺眼的断剑。
林七爷此刻对这截断剑的熟悉程度远超过对鬼笔书生。
他更加惊骇,张口结舌。
XXX
白衣人问:“你当然认识这个人。”
林七爷目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似乎想用怒火把恐惧烧成灰烬,他习惯对人发怒,却忌讳别人看出他的恐惧:“我忘了自己也忘不了他。”
白衣人道:“不知他今天来干什么?”
林七爷憎恨别人的明知故问:“来杀我。”
白衣人继续装模作样地明知故问:“你们有仇?”
林七爷沉声道:“二十年前,我们师出同门,一次练习中我不小心打断他左腿,使他此后的学武屡屡受挫,终于他受不了那种日益深重的耻辱感而离开师门。几年后,他腿好了,有了鬼笔,一身诡谲的武功,无人可挡,他一路打上天绝崖,重伤了三个长老,从此威震武林。”
白衣人道:“你打断他一条腿,他就一辈子记恨你,要你赔命?”
林七爷道:“江湖人之间的仇怨,总是这样看起来小题大做,我已经道过歉赔过罪了,可我这条命没赔出去,他永远不满意。”
白衣人道:“你想不到他今天会来黄昏楼找你赔命?”
林七爷道:“当年二十七位武林高手围攻他,将他击毙,我后来是看过他尸体的,面目全非,体无完肤,连肠子都从肚脐眼打出来了,绝不可能再活。”
白衣人冷笑:“既是面目全非体无完肤,你怎么确信就是他?”
林七爷厉声道:“我即使信不过那二十七位武林高手,也信得过天长老,他们没理由弄个冒牌货来耍我,又不是我一人久因鬼笔书生的处处作祟而头疼,是整个江湖都急于除魔卫道。”
白衣人道:“那今天他来了,你如何解释?难道这个是冒牌货?”
林七爷道:“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小子用一截断剑杀死,真正的鬼笔书生有这么差劲?”
白衣人不接口了,沉默半晌,突地望向左边一扇虚掩的窗:“你听。”
林七爷听,认真地听,听得眉毛也皱了起来,可什么也听不见。
白衣人道:“鬼笔书生,妖笛寡妇,这是最近江湖上才流传开的,你太老,即使身处中原江湖的枢纽地带,也信息匮乏。”
林七爷道:“什么妖笛寡妇?”
白衣人道:“妖笛寡妇,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吹着笛子的寡妇,她的笛子和鬼笔书生的笔一样,不是来自凡间,是来自地狱,十八层地狱里不仅有鬼,更有妖,据说有一种刑罚,是专门折磨负心男的,就是用一根笛子插在肚脐眼上吹奏,炽烈的音浪席卷过去,既胀又烫,非常痛苦,妖笛寡妇手执的正乃那根笛子。”
他虽说得如此详细,林七爷仍是什么也听不到,黄昏楼内外只有他和白衣人单调的对话声,就像两只蟋蟀在石头缝里鸣叫一样,显得世界更冷清沉寂。
白衣人接着道:“对于她的笛声,听不见才要命,听见了耳朵受一点点痛苦,听不见却会全身心持久地压抑。”
林七爷不信,可他全身心真的已有些压抑了。
白衣人笑道:“这次我不先出手。”
这句话没说完,林七爷就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相貌极丑的女人,虽肤如凝脂,脸上毫无皱纹,五官的位置却让人深觉别扭,大眼睛高颧骨淡眉毛窄鼻梁阔嘴兔唇,两只手端着一根黑色的长笛,嘴唇凑在音孔上蠕动如毛毛虫。
她不仅相貌极丑,手也皮包骨,手指就像竹节虫,指尖不见指甲。
长得这么诡异的女人,恐怕真的不属于凡间。
她纱裙飘荡,裙下竟紧跟着一团雾气,林七爷不禁悚然。
她轻轻盈盈地飘向林七爷,嘴唇始终不离开长笛的音孔,始终在蠕动,但林七爷还是什么也听不到。
林七爷感到更压抑了,他抬手,抬起那只食指戴着翠玉扳指的左手,对方来势诡谲,情急之下他只好决定先发制人,手却明显地在哆嗦。
妖笛寡妇已飘到眼前,裙下的雾气涌起,自林七爷的脚底往上缠绕。
林七爷手脚冰冷,仿佛也成了一具尸体。
雾气就要裹住林七爷的脸了,妖笛寡妇的嘴唇突然离开长笛,笛身竖直,音孔朝向林七爷。
林七爷终于听见了声音。
一种尖锐的呼啸,长笛的每个音孔中都射出了一道寒光。
近在眼前的突袭,就算林七爷反应再快也无法躲避。
何况被雾气漫过后,林七爷的身体无端地僵冷了,动弹不得。
当此生死呼吸间,白衣人的断剑凭空劈落,正劈在林七爷和妖笛寡妇仅剩的那点间隙。
陡然劈落的剑刃挡住了长笛音孔中射出的所有暗器。
妖笛寡妇见状,凄厉地尖叫一声,往后急退,长笛音孔中再次射出数道寒光。
岂料白衣人已近在眼前,又用剑刃挡住了那些暗器,妖笛寡妇继续尖叫着急退,白衣人的断剑紧追不放,她刚退到窗口,咽喉就被断剑刺穿。
尖叫的余音还在回荡,她却已彻底停止了呼吸。
XXX
雾气消散,良久,林七爷恢复知觉。
白衣人见他清醒,立刻认真地对他解释妖笛寡妇的真相:“妖笛寡妇其实是唐门人,去年痴恋上鬼笔书生,从此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她的厉害也不过是释放毒雾,麻痹敌人的躯体,然后近距离地暗器突袭,除了今天失手,她出道近十年,战无败绩,可你知道鬼笔书生也难以做到这一点。”
林七爷惶然道:“今天他们两人却都被你杀死。”
白衣人点头:“换做你年轻时,绝不许我多管闲事的,对你这种人而言,敌人就相当于老婆,自己的老婆只有睡在自己的枕畔才安心,自己的敌人只有死在自己的手里才痛快,你现在老了,更需要这份痛快来激励自己,你以为你还会重获新生。”
林七爷的惶然又变成了怒不可遏。
白衣人道:“你不惜用一大箱白银黄金诱我说明今天的来意,其实你不必那样耗费的,你如果有足够的耐心等,等到此时此刻,我就主动说出一切了。”
林七爷低沉地喘息:“好,你说。”
白衣人道:“今天我来这里,只为了保护你,我接手的任务总是完成得非常顺利,我已经非常顺利地将你从这对鬼妖情侣的手中救下。”
林七爷听着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如刀真真切切地深割在他身上心上,甚至灵魂上。
他身心灵魂都一下子支离破碎,碎成无数片,像衰草枯叶一样脱离大地树干飞舞在半空很久不落,他碎掉的灵魂抽出躯壳,站在一边冷漠地注视他。
他立刻感觉可悲,可笑,眼中映着自己越来越窘迫的脸,眼睛鼻子嘴耳朵都窘迫地挤成一团,头发伸展开就如稻草人头上吓老鸹的破草帽。
那头发是怒发冲冠了,他本来始终坚信自己的名誉地位财富权力已经可以随时随地带着一顶皇气逼人的玉冠,当他怒发冲冠时,就像山河狂啸天崩地裂一样令人心惊胆战。
他为这份气势而永远自豪,甚至逐渐痴迷,每天故意地找茬愤怒。
现在他灵魂离开本体,才看清楚自己怒发冲冠的样子多么丑陋干瘪,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侮辱,终于再说话时,语调却战战兢兢,仿佛对面立定的白衣人才是气冲斗牛的大英雄:“保护我?你保护我?”
他虽然平素不板着脸时照镜子一看也自觉五官分布的位置妥帖,严峻中有几分英朗之气,就像是光滑冰冷的花岗岩雕刻而成,那些经络血管和皱纹相互缠叠,就像是雄鹰展翅时在疾风中耸动的羽毛。
但现在他眼角的余光斜到桌上的一滩酒水,里面竟倒映着一张鬼脸,凶神恶煞,须眉怒张,眼神是炽烈的,以及他微微抬起的左手青筋暴绽,使他着实吓得一阵哆嗦。
连他都怕了现在的自己。
他失控地用左手猛拍桌面,按照他惯常的推测,这一掌随随便便都可以让整个桌子四分五裂,瞬间崩塌。
他的愤怒本就永远是惊天动地的。
可现在他沉重一掌已拍不出惯常的骇人力量。
酒桌只轻微摇晃了一下,之后就平平稳稳,纹丝不动,没有配合他的怒火而四分五裂而崩塌,甚至连桌面发潮拱起的薄漆皮也未破损分毫。
沉重一掌,引发的声音也不响亮,竟是低闷。
似正撞击在他那颗已渐萎缩的心脏上。
因长期畏老,所以萎缩。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更胆小急躁更神经衰弱更容易疑神疑鬼。
有时候他发怒,不是执迷于发怒的威风,不是一如往昔地心高气傲,仅仅是他尽力在掩饰自己的恐惧。
XXX
空。
他一掌拍出的,只有一声低闷的“空”。
多么滑稽的声音?多么悲凉的声音?
单调,空乏,仿佛久病在床的蔫蔫呻吟。
仿佛寂寞残生的最后一句借口,英雄迟暮已绝望的托词。
他太老了,老成了借口,老成了托词。
四面的墙壁头顶的房梁都在严酷地提醒他:你太老了。
你孤家寡人了,你只剩下冷冰冰的钱财,你的权势名誉早已腐烂。
你——
他激烈地在虚空中回击:我也会太老?
我也会老得需要别人来保护?
不,我不服老,绝不服老。
绝不需要别人来保护,刚才只是……
他的回击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摇头,他苦笑,他把泪咽回去。
什么白云苍狗,什么生老病死,什么岁月无情。
这些在我身上是没有效果的。
我永远年轻,有力,强悍,精明。
我永远不会被别人击倒。
刚才只是……
又在这里戛然而止。
思绪混乱,心情不安,他终于冲着白衣人厉声喝问:“说!到底是谁?是谁居然要你来多管闲事?”
狂妄的家伙,他迫切地想要找出那个人,捏断那个人的脖子,废了那个人的手脚,拍碎那个人的脑门,到时那个人就知道他还多么年轻多么强劲多么凶猛。
刚才只是……
这四个字却恶魔诅咒般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
他竭力去摆脱,假装听不见,可终是徒劳。
刚才的事实比老的本身更残酷。
有的人老了,只会更威严,更受人敬重。
老不算什么,所以他才不服老,但老引起的一些衰退现象就非常可怕了。
反应迟钝,力量不足,思考错乱,手腕颤抖,目光浑浊,鼻息不匀,步态僵硬,惧热怕冷,这些现象让他即使在梦里咬紧牙关也无法接受。
白衣人依然是淡淡的口气:“你已服老,不是么?如果不是,为何闭眼摇头?为何苦笑叹气?为何总摆出一副萎靡不振疲倦酸痛的样子?为何对身边突发的剧斗充耳不闻置之不理?为何我不再抢先出手了,你却轻易被别人压制?”
“你一定想说,最开始时,你用扳指也轻易地击败我,伤了我,你的攻击照样是快准狠,我的武功应该远不及你。”
“而鬼笔书生的武功又比你强几分,我怎可能打倒他,杀了他?”
“你认为有种人是永远不会老的,你真喜欢自欺欺人,你活得或许不算太老,却绝对已太累。”
“在世之人,谁都避免不了衰老死亡,你只能承认现实,接受现实。你不服,就是在刻意偏离现实,这样反而容易被现实击溃。你现在的表现就证明了这一点,你闭上眼睛,不理会身边突发的事情,即使自己遭遇性命之危,也只有眼睁睁地受戮。我不是你的对手,更不是鬼笔书生的对手,如果妖笛寡妇不是全副精神地招呼你,我也不能奇兵突至,将她击毙。”
“你再看一下那具男尸,你真的断定此人就是鬼笔书生?这人只是鬼笔书生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名弟子,也就是昔年被你一拳揍瞎了一只眼睛的方京。”
“即使他是方京,不是鬼笔书生,若非有我出手,你也休想打败他。你老了,不知不觉间,你的自信已经彻底空了,你已经是糠心萝卜。其实在最开始时,就初见端倪,你的扳指本是要直取我一只眼睛,却中途偏移了方位,撞上我的剑。被剑锋一缓,我就可以自如地凭空稳稳衔住你的扳指。后来我将扳指吐还给你,你以内力猛吸,本是要准确地戴回左手食指上,结果又中途力衰,扳指笔直掉进你面前的酒杯里。再后来你迟迟不捡起扳指,已经证明你终于暴露出内心对老的恐惧,你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继续与老的现实抗争。”
林七爷的怒火一点点熄灭了,他平静而疲倦地笑道:“是啊,老有什么可怕?我何苦硬要与老的现实抗争?”
他双手无力地落在膝盖上,黯然神伤:“别人还以为我怕死呢,当初我逃避与鬼笔书生的各种接触,就有很多流言蜚语说我怕死。不过,一切都不要紧了,你说完了说够了,赶紧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白衣人道:“其实叫我来保护你的人,这世上唯一有资格陪我痛醉的人,说出他名字来,你比我更熟悉。”
林七爷冷声问:“谁?”
“他姓楚,名闻寒。”
林七爷刚熄灭的怒火立刻又熊熊燃烧,暴跳而起:“是他?是那个发育不全,站着还没我大腿高的家伙?我要把他杀死,把他撕得粉碎,把他用油煎用火烤,把他弄成渣喂狗!”
白衣人也突地暴跳而起:“你这顽固的老东西,你干嘛就容不下他?”
林七爷歇斯底里,似乎自己已先要被一双看不见的魔手撕得粉碎了:“你知道个屁!他若不勾引我女儿,我可以笑脸对他,每次看见他都施舍几两银子。但他癞蛤蟆竟敢惦记上天鹅肉,岂有此理,我的女儿金枝玉叶,倾国绝色,还那么有才华,什么时候轮到他那种畜生来觊觎?”
白衣人反而沉静下来,冷笑:“是你的女儿痴心不改,你却非要怪在他头上。他的好,只有细细相处久了才能体会,看人不该只看外表,你要学着去挖掘他品格的优点。他身体侏儒,但从不自卑,活得洒脱顽强,十几年艰苦学艺,武功已不在你之下,以他的才识机智,今后在江湖上的名望地位也绝不输给你。”
林七爷浑身剧颤,声音已嘶哑:“放屁!我林氏的闺女,就算嫁给一个叫花子,只要他身体健全,有志气,我都不会阻挠,我会心甘情愿。我实在受不了自己的家产今后要随着女儿的瞎眼全白送给一个侏儒,那真是笑话,天底下最可笑也最可悲的笑话。”
白衣人摇头,冷笑变成了苦笑:“今天来之前,他对你非常有信心,现在看来,你根本不值得救。”
林七爷冲过去,想伸手一把揪住白衣人的衣襟,脚下却不慎踩到一片菜叶,呯地重重滑倒,抬头时立刻有血从鼻孔滴落。
白衣人再不理睬他,转身走向楼梯口。
林七爷摔得骨头散架,浑身都疼,终于满脸沮丧,肯妥协了:“我每天黄昏来这黄昏楼,不是为了静候那些仇敌,只是为了等今天,等关于他的消息,我希望他把女儿给我带回来,我太老,不想突然死了身边连个收尸的亲人都没有,我真的随时可能死,真的……”
白衣人头也不回,声音却含着真诚的笑意:“好,他会很快帮你带女儿回来。”
林七爷叹息:“楚闻寒,我的确不该总看外表,我一开始和他打交道就发自肺腑地欣赏他,但后来他……毕竟涉及我林氏的声誉,毕竟我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一切都指望自己女儿婚姻的对象。”
白衣人一声不吭了。
林七爷道:“你告诉他,我的女儿嫁给他可以,但他别再到处躲着我了,他是自卑过的,我的女儿爱上他后,他就自卑了,我也跟着自卑,我们很不安,以为这是一种劫难,致使我们现在都孤家寡人了,我难以和女儿弥补裂痕,让他试试吧,说不定他比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