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药铺学徒，规矩很严格，吃只能是残羹冷饭，睡只能在大堂的冷板凳上，做的 是师父家没人做的事。前几天真来方把自己要送荣兴去“恒春福,学徒的事对他说了, 并且告诉他，老堂屋的天余在天门“童春茂,药店做学徒，因为人小，站在三尺长的 大碾槽上碾药，实在吃不消了，写信回来说：三尺碾槽制一座，鞋底擦穿，肚肠筋奔 断。要回家，不想学了。天余的父亲不识字，找俞培英看了信，请他给儿子回一封信。 俞培英在信上写道：家里早晨是粥，晚上是苕。田里锄头把，地里把锄头，回家来就 要晒黄日头。菜是干豆角，辣椒皮，看你还回不回。天余接到信后，再也不说要回家 的话了。
真来方不时用笑话给儿子灌这些东西，是要儿子懂得做学徒的艰苦，是要儿子晓 得吃不得苦就学不到真本事，他还经常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古训在儿 子面前当歌唱。
对这些又可怕又可笑的话，荣兴尽管理解不了，更不晓得人世会那么风险莫测。 但是，勤快做事，学一点真本事，日后能像寇家爸一样做一世伟丈夫的思想已经在他 的心里扎下了根。要想成大事，就得有大本事，这句话任何人都可以当教条去教儿孙。
在“恒春福,住下来以后的荣兴，当天晚上，他没有多说话，按照方夫人的安排, 同华亨睡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了床，拿起扫帚轻轻地将屋里屋外扫了一遍, 又轻轻打开药铺的后门，将柜台、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方恒春起床后，看见这干干净 净的一切，看着忙进忙出的少年荣兴，大吃一惊，尽管他没有收过学徒，但是，从自 己当学徒，到看过许多学徒，像他这样勤快的很少。方恒春在心里说：这真家有希 望了。
荣兴见师傅起了床，放下手头的活，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喊了声世伯早安，便转 身从厨房内打来洗漱水，叫方先生洗漱，又转身去做他该做的事。
方恒春没有赞扬荣兴的勤快，也没有说他的不该，在暗自高兴的同时，他要看看 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可造之才，因为未成年的孩子，是很少有恒心的，往往一时心血 来潮，三分钟热血，三口热气后便是三口冷气，最终好玩的天性使他懒下来。因此, 像这个年龄的孩子，往往是靠大人逼上路的，不拿鞭教，很难在品行上定型。天生勤 奋的孩子有，但是少之又少，这样的孩子最让人心痛，谁都愿意教。荣兴是不是天性 勤奋的孩子呢？方恒春想观察一段后再下结论。
华亨比荣兴长两岁，因为家里未请学徒，所以铺上的事都是他做。
“恒春福”也置了一座大碾槽，足足有三尺长，是铁铸的，放在店面药柜后面，平 时碾药时，先是方恒春自己碾，现在有时是华亨碾。
第二天晚上关了店门，荣兴便要跟华亨学碾药。碾槽大，人得站在碾上，一双手 紧紧抓着固定在墙上的一根木杆，靠一双脚来回推动碾確。荣兴一天开始站上去的时 候，不是左歪就是右斜，华亨掌着他在槽上来回，并教他脚板如何勾住碾滚两边的轴, 如何用手发力推动自己的身体，带动碾確。荣兴边按华亨说的做，边自己揣摸着，几 个回合，便在碾上荡了起来，其实，说去说来是臂力的作用，靠臂力使自己在碾槽上 荡秋千。
刚刚走进门来的方恒春，看见荣兴这么认真地学碾药，没有说话，站在门口看了 好久，见荣兴迅速掌握了碾药要领，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脸色凝重地转身走 了。他在心里说：此子无量！
碾完一槽药，荣兴已是满身大汗，同华亨一起收拾好药粉后，打水洗了澡，对华 亨说自己打算到店铺大堂里去睡。华亨不理解地看着他，尽管荣兴才来两日，华亨看 到他不停地抢着做事，对他早已产生好感。现在他一个人要到大堂去睡，黑灯瞎火的, 华亨问荣兴怕不怕，不同意他走。荣兴说不怕，时间睡长了就会好的。说完话便抱起 一件长袍，到店内大堂上的一条大板凳上躺了下来。
华亨见荣兴执意走了，连忙敲开了父亲的门，把荣兴到大堂去睡了的事对父亲说 了。方恒春一皱眉，略作思索，然后叫儿子先去睡。华亨转身进了自己的睡房，方恒 春轻轻关了门，点亮台灯，往烟斗内装了烟丝，靠在床上抽了起来。
方夫人还没有睡，听见了儿子的话，责怪荣兴说这孩子真不懂事，这两日我跟华 亨一样对待他，他为么事要这样做呢？如果他家里大人晓得了，还说我刻薄他。
方恒春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一并将含在口里的烟吐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说夫 人想错了，这孩子不是不懂事，是太懂事了，他这样做，如果大人没有教他，那就是 天性。他向夫人讲起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告诉夫人，如果一个人能迫使自己 吃苦耐劳，不贪图享受，认真做一宗事，必成气候。
方夫人见丈夫如此说，也觉得有道理，不再多话。
荣兴因为刚才一阵劳累，倒在凳上一会就蒙蒙胧胧地睡了。因为这板凳才八寸宽, 人只能直挺挺地躺着，不能翻身。
方掌柜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为什么做事情如此有主见，抽完两袋烟 后，打算吹灯睡觉的，但是，还是放心不下这孩子，又披衣起了床，轻轻推开药店后 门，走进大堂，借着从窗户上透进来的月光，他看见了荣兴直挺挺地躺在板凳上，听 见了他那淡淡的鼾声。他没有叫醒荣兴，也不打算对他说么事。默默地站了一会，又 轻轻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已是八月天了，天上的月亮快圆了，中秋又到了，夜风中又多了几分凉意。方掌 柜看着店铺的后门，打算把荣兴叫起来，要他到华亨的房内去睡，怕孩子受了凉，冻 病了不好，刚想迈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转身进了卧室, 关了门，吹了灯，躺下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