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贺若辅伯的离开到现在去寻他，已经差不多几个月的时间。
沈宁不确定自己这一趟能不能帮得上贺若辅伯，他也不知道。
万一自己能不能赶得上，刘金称能使在酒宴上下黑手杀了徐大当家，说明此人心黑且狡诈，下手狠辣。
他担心贺若辅伯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会忍不住，万一他在冲动之下作出错误的决定，很可能就要着了刘金称的道。
但，他却绝不会半路而退。
虽然他不是什么君子，但只要是答应了朋友的事，就一定会去做，至于是否能做到反倒是其次。
贺若辅伯在燕山脚下救了他们最后那二十个人的命，这份恩情，沈宁没有办法不去偿还。
这世界上最难还清的其实便是人情债，如果背负的太多会把人压垮。
所以，沈宁他最在乎的是人情这类的大事。
如果挑出两个字一个是亲一个是理让沈宁来选择的话，那么那个理字一定会被他虐的很惨，撕烂了砸碎了再撒一泡黄尿远远的冲走。
他本来，一直，从开始就不是一个讲理的人，也别指望他遵守什么规则。
从那个小村子离开是在第二天一早，众人随便找了个空旷的院子住下来安排好了哨兵。
本打算吃些干粮就休息，结果天色还没暗的时候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自发的送来了热乎乎的饭菜。
关宁骑和黑狼军的人虽然都算是马贼，但这种最朴实的温暖他们都不止一次的感受过。
其实饭菜并不丰盛，百姓们送来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惧意和恐慌。
但沈宁他们都知道，再简单的饭菜，也是一颗真心。
问清了茂山村的大概所在，众人休整了一夜后清早就出发。
临行前，沈宁告诉百姓们，如果将来有一天活不下去了，就想想今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句话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或许有一天这些人都会拿起锄头和镰刀加入某一只义军反抗大周的统治。
当然，在反抗的过程中他们伤害的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百姓。
沈宁只是想告诉他们，有时候在不得不选择的时候，想想过往。
队伍在早晨的阳光下出发，已经进了十月，早晨的风带着一种清凉剔透的感觉，吹在身上格外的舒服。
加上景恒主仆三人之后，队伍已经扩充到了二十一个人。而多了一个景恒，绝对不止多了一个人那么简单。
茂山村距离这里并不远，大概五十几里的路程。
以沈宁他们的速度，半日都用不了就能赶到。
巨鹿泽，沈宁对这个地名有些陌生。
其实如果他对地理了解的足够多的话，会知道这个地方其实便是九泽之一的大野泽，只是人们叫法的不统一罢了。
大野泽在大楚时期是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一百多里的一个巨大的湖，大楚中期的时候之后因为黄河多次决堤冲击污泥淤积，大野泽由南向北逐渐干枯然后变成了平原。
而北部，四围是雄壮的高山峻岭，中间又有数千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千条，从山下进来只有一条山道，有天然形成的高峰险要和湖泊内丰富的物产资源。
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刘金称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正是看中这里的险要。
朝廷如果派兵来剿的话，他只需带人往大野泽一钻，就算朝廷派来数万雄兵也拿他没有办法。
他以此为根据地，四下掠夺附近州县，最嚣张的一次竟然带着上万乱匪从东平郡郡治郓城城外招摇而过。
景恒要去的齐郡在东平郡的东北，他随沈宁往东平郡走，其实已经绕出了半个圈子，多走了好几十里路。
他本来已经距离齐郡没多远，再有两天也就能到齐郡的郡治历城。
过了济北郡之后到了宿城，就已经进入了东平郡地域内。贺若辅伯所说的茂山村，就是宿城治下的一个小村子。
这里距离大野泽不足百里，快马扬鞭的话一日便能到达。
“忆安”
进了宿城县之后，景恒忽然问沈宁道：“你那兄长叫什么名字？”
“叫赵，贺若辅伯。”
沈宁看着景恒道：“他本是宋国公贺若敦之子。”
景恒一愣，随即长叹一声：“原来献平楚十策的贺若老将军之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忆安，这一路上我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你说贺若辅伯的救命恩人被刘金称所杀，莫非是……徐安祖？”
沈宁嗯了一声道：“本来应该早告诉你的。”
景恒长叹一声道：“贺若辅伯本是将门之后，而徐安祖据说也是在大周平南楚的时候立过战功的。怎么，怎么就都做了反贼？”
沈宁知道景恒的秉性，从一开始他没有告诉景恒实情，其实也是担心景恒会因为贺若辅伯和徐安祖都是反贼而不痛快。
他这次来东平郡帮贺若辅伯报仇，巧遇景恒本来就是想拐带了这个好身手的少年来做帮手的。
可景恒虽然性子直，但不是笨蛋。
他这一路上左思右想，总觉得心中忐忑所以才问了出来。
沈宁见景恒既然猜到，索性将贺若辅伯的事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景恒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两个人在客栈的房间里就这么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宁忽然笑了笑，从腰畔将酒袋子解了下来递给景恒。
“慎之，我知道你的志向。这次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本想从军杀贼建功立业，现在却被我拐了来帮贼报仇。”
景恒接过酒袋子喝了一口，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我在意的是……”
沈宁道：“我也是个马贼，我阿爷名叫林小松，想来你也听说过吧。”
景恒猛的睁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着沈宁。
“酒喝了？”
沈宁笑了笑忽然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啊？喝了！”
景恒下意识的应道。
沈宁站起来，拉开房门。
“那就此别过吧。刚才那一口，就当离别酒吧。”
“你我兄弟本来意气相投，我却骗了你。是我错了，所以这次去大野泽你还是不要跟去了。”
“从此处向东北去，用不了三日就能到历城。咱们后会有期，但愿以后还有再见之日。”
景恒一时间傻了，手足无措的看着沈宁。
沈宁走过去拍了拍景恒的肩膀道：“你的志向是为朝廷效力做一个纵横疆场的大将军。”
“而我的志向将来说不好要站在朝廷的对面，所以咱们走的路其实不一样，如果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希望你我不要成为敌人。”
景恒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对沈宁抱了抱拳，走出房门。
沈宁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微笑，而景恒则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沈宁的视线中之后，某人遗憾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投资失败啊……”
“忆安，慎之怎么走了？”
骆毅等人走进沈宁的房门问道。
沈宁笑道：“他志向远大，我不忍再骗他。”
骆毅苦笑道：“你倒是还不如半路上说出来，此时已经到了宿城，若是他去官府指了咱们的栖身之处，只怕咱们一个都走不掉！”
沈宁摇了摇头道：“我有底线，景恒……虽然耿直，但他也是个有底线的人。”
出了宿城县城，小丙不解的问景恒道：“主人，不是说好了要帮沈宁报仇的吗？怎么咱们又分开了？”
小丁也好奇道：“对啊，主人，咱们不去了？”
景恒冷声道：“闭嘴！”
不想解释什么，他使劲拍了一下枣红马的屁股，那马啾啾的叫了两声，撒开四蹄飞奔了出去。
贼！
为什么你是个贼？
狂奔中，景恒一脸悲哀。
沈宁等人商议了一下，为了稳妥，众人还是决定连夜离开县城，再寻一个比较偏僻的所在休息。
沈宁也不想让大家担心，于是众人立刻出城寻了一处林子落脚。
他们本来就风餐露宿的惯了，倒也不在意在林子里睡一夜。
第二天一早，沈宁让大部分人在林子里等候，他和骆毅，百里虎，招牧四个人去寻茂山村。
等他们找到茂山村的时候，正巧在村口遇到贺若辅伯的一个手下。
“少当家！可等到你了！”
那人迎着沈宁跑过来，急切道：“贺若大哥等不急，已经带着兄弟们先去大野泽找刘金称报仇了！”
“他让我在此等候少当家，他说……他说，若是此去还能活着回来，要与少当家你结拜为兄弟。”
说着，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递给沈宁道：“这是贺若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沈宁下意识的接过来，翻开看了看，第一页上只有四个大字：禁绝兵法。
他眼神猛然一变，看了几页才知道，这竟然是大周上柱国宋国公贺若敦一生对兵法的总结！
沈宁将书册翻转过来，在书册的后面写着几行小字。
“忆安贤弟，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我写下的这几行字，此书乃家父一生心血，我却留之无用。”
“送给你，或许将来你会用得到。若是此去杀贼而侥幸生还，我愿与你结拜为兄弟，此生，荣辱与共。”
贺若辅伯
“小鸟哥，你回去叫人，我先去大野泽！”
沈宁将书册往怀里一塞，催马朝前冲了出去。
骆毅和招牧二人紧随其后，徐鸿雁不敢犹豫掉头冲向来时的那片树林。
宿城县距离大野泽已经没有多远，沈宁催动大黑马在官道上扬起一股尘烟迅如奔雷。
贺若辅伯的留言看似云淡风轻，但沈宁却看得出其中的决绝。
而贺若辅伯没有等来沈宁就自己带人去给徐安祖报仇，沈宁也明白他根本就是不想连累自己。
他去幽州的这些日子，想来贺若辅伯肯定已经打探好了大野泽内的情况。
如果不是知道必死无疑，他也不会写下此生荣辱与共这六个字。
那不是一种敷衍，而是一种希望。
临死前的希望。
大黑马撕开四蹄，风一样在官道上肆意驰骋。
骆毅和招牧两个人的马虽然也是极好的战马，但比起大黑马来说还是差了一些。
渐渐的，沈宁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
骆毅和招牧不断在后面高呼沈宁的名字，但沈宁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等等他们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