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过后,小云头出院了。
临近过年,田野里刚种下的麦子已见新绿的麦芽,远处的山岚泛着一层浅黄。三里河河里,河水几近断流,深深浅浅的小水潭裸露在河床上,一些裸露的石头长满青苔,一些红色或白色的塑料袋挂满河岸两边的柳树枝上,河岸两边到处是垃圾。在一个深水潭里,漂浮着一头死去多日的白猪,刺鼻的臭味到处蔓延。
村里好多人家都盖了新房,各种样式的洋房穿插在村庄的各处,与那些陈旧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绝不协调地相拥着。各家各户盖房子拆下的弃土废渣全都倾倒在了三里河河里。每年雨季涨洪,更是厂里排污的最佳时机,到时各色的污水混合着洪水,再带着河道两岸的各种垃圾,像一支杂乱的军队在三里河的田野里冲锋陷阵。河水漫过河床,击溃河堤,冲毁河岸两边的农田。
小云头刚进村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油然而起。小云头感到他不再属于眼前的三里河村庄,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还得必须走进这个村庄,走进这个村庄的深处。小云头杵着拐杖走前,红梅拎着东西后小云头两步走。
晚上,杨老汉家的几家亲戚和几个要好的朋友,齐聚在杨老汉家,他们来看望小云头,老酒、杨家二嫂、祖新、秀芹也都在场。小云头家的堂屋里堆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人都没空着手,就是祖新,也买了一大袋牛奶来。
在小云头家的院子里,摆了满满的三桌,杨老汉杵着拐杖,帮忙着张罗客人。席间老酒他们自然就谈到了厂里对小云头的赔偿问题。
还是老酒先说,老酒说:“厂里负责人说了,工伤不可能算,一是小云头不属于厂里合同制工人,二是小云头违章操作。处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加之由村委会出面,人家厂里不得不掂量掂量,毕竟人家在我们的地盘上。厂里答应一次性了断,比照工伤赔偿,给小云头十二万块钱的赔偿。”
老酒言语流畅,思维连贯,声音洪亮,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得很清楚明朗。杨家二嫂暗自佩服,暗自感慨,老酒真的变了,不再是昔日的老酒。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感谢大兄弟费心,”杨老汉无奈地说。
“少了,才赔这点钱,现在的钱,越来越不经事,去告他们。”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
“胳膊拗不过大腿,拿什么告他们,”一个年轻的女人说。
“多少能整点钱回来,比一分也没强,干活要自己小心,不然倒霉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
“今年年世不好,你们要多供菩萨,祈求佛祖保佑。”秀芹掰弄着手指说,她想把自己的手指绞绕成一朵莲花。
“嗯!……嗯!”
祖新生气地哼了两声,夹起一大块肉放在嘴里吱吱地嚼着,他干瘦的脸颊,鼓胀着,蠕动着。大伙看到祖新这个样子,都笑了起来。
二零零七年,我国西南大部份省市遭受了罕见的干旱。曾经被誉为‘鱼米水乡’之称的三里河,也在遭受着旱魔的摧残。整个三里河村庄,到处干死的苞谷和稻谷白花花的一片,苍茫、空乏尽收眼底。枯竭的三里河,露出坚硬的河床。三里河村南的那口古井也在遭受着艰难的一个轮回。
古井干了,干得很彻底。
古井底部,纵横交错的裂缝,就像一道道撕裂的伤口,月亮的清辉在伤口上迷失,一群蚂蚁以最快的速度,躲进了最深的缝隙里。
祖新来到古井旁,他不是来抬水做饭的,他刚从水库里抬水回来。不由自主,祖新就走到古井来。祖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回响在夜空,由远及近,他一走到古井就大声自语起来。
“我挨他娘日的,背时的老天,几十年没这样干过了。以前再怎么干,井里也会有点水,再这样干下去,怕连水库也要干了呢。”
“唉!……,人心不古啰,连老天也要收拾人,几十年,还从来没这样干过。”
干旱还在持续升温,村里人都到水库里用马车拉水。在通往水库的路上,人们抱怨着老天,抱怨着天干。抱怨来抱怨去,他们抱怨到村委会头上。他们抱怨村委会把三里河村的山神庙拆了,他们抱怨这几年,家家户户都到厂里上班,好几年都不到古井祭拜龙神。
村里人私下商量,要把三里河村的山神庙重新修起来,然后再到古井祭龙求雨。几天后,村里二十多些人,男男女女,在秀芹的带领下,来到古井。
秀芹神态虔诚,诚惶诚恐,唯恐亵渎神灵和上苍。她口中念念有词道:“圣皇圣母在上,如来佛祖,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还有诸位佛祖菩萨神灵,三里河从来没有这样干过,田里的谷子干死掉了,地里的包谷干死掉了,山上的树木干死掉了,请求你们下点雨。山神庙我们昨天修好了,不要怪我们,庙是村委会拆的。今天来古井祭拜你们,请求你们下点雨,让井里有水,让三里河有水。”
秀芹双手抱着一只大红公鸡,把头磕得咚咚响。其余的人在古井旁烧纸钱,整个古井上方,烟雾弥漫,残余的纸屑漫天飞舞。一张烧化的冥币越飞越远,直至消失。看到此情景,秀芹神色喜悦,她诡异地说:“好啰!好啰!你们看,众神灵来领钱了。”
众人忙从秀芹的指向看,此刻,又有几张烧化的冥币离地而起,越飞越远。看到此情景,众人烧化冥币的兴头高涨起来,他们纷纷拿出冥币,在古井旁点燃,整个古井上空被烟雾笼罩起来。烟雾穿过树隙,缭绕开来,犹如一片仙境。
过了三天,三里河迎来了春 夏 之交的第一场雨。一天一夜的暴雨,把两年前山火烧过的山脉冲出一道道红色的豁口,连绵起伏的山脉黑乎乎的,就像一群走失的羊群。
秀芹在三里河村算是露了一回脸,村里的老人们在村口咂舌怪道:“死老奶还是有点怪本事,把雨求下来了,这回好了,要不然,所有的庄稼都得干死。”
晚上,春林来到秀芹家,他想让秀芹帮他瞧瞧。春林的胸口还是一直闷闷的,像塞了一块铁一样难受,到医院又查不出什么病症来。
秀芹自然很高兴。她走进堂屋取来三炷香,让春林先在香头上哈三口气。接着秀芹拿着香竹在春林的头上绕开来,来回绕了三圈。秀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全身颤抖,哈欠连天,眼泪鼻涕齐出,可以听到她的骨头与骨头相撞击的声音,唱了一大段听不懂的鸟语。最后,秀芹说:“你家搬家那天,冲撞了喜神,有人酒吃醉,在你家大门口吐了一地,等我挨你供供喜神就好啰。”
春林忙从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秀芹,春林在回想,搬家那天,谁把酒吃醉,谁又在他家大门口吐,时隔几年,他已回忆不起来。后来,春林随便骂了一声:“肯定是他,除此,不会是别人。”
听到春林的骂声,秀芹脸上绽放出黑色的笑容。
“谁?”秀芹诡异地问。
“八五,应该就是他。”
至于是谁,春林早已不清楚,他这样想着,就认为是这样。
“哦!……”秀芹答道。
“八五这个人,我还不清楚,他到那家就在那家吃醉,”秀芹说。在秀芹心里,她已全然认定是八五在春林家大门口吃醉酒吐。
春林从秀芹家出来,遇到了祖新,因为下雨,古井里又有了水。祖新刚从古井抬水回来。
“老侄!你没去上班?”祖新问。
“这两天没去,黄磷厂的大炉子前两天爆炸,烧伤了人,”春林淡淡地说。
“哦……,哦……”
祖新发出了一联串的惊叹。
春林回到家,双琴问:“鬼老奶怎么说?”
春林就把秀芹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媳妇听,待春林讲完话,双琴说:“黄磷厂不要再去了,听说这次爆炸烧伤了人,看你黄皮寡瘦,面无血色,去磷肥厂另找个活干算了。”
“去磷肥厂也是一样,宋书文他们苦了贼死,”春林说。
“不管咋说,还是身体要紧,情愿累点、苦点,有条命在,比什么都强,”双琴说。
春林坐在沙发上,心慌想呕,却吐不出来。儿子小波打来电话,告诉他明天要回家来拿钱,春林放下电话,沉沉地躺在沙发上。
在昏暗的灯光下,秀芹在清点着钱。
数完钱后,秀芹把钱用红纸包裹好,然后放进一尊泥塑如来佛的肚子里。
“三千块!”秀芹舒心地说。秀芹在心里盘算着,照这样下去,一年就可以攒一万多块钱,用不了几年,自己照样可以盖房子。秀芹越往下想,心情越是舒畅快活。秀芹走进厨房,拎起装满猪食的桶,往桶里多加了两瓢包谷面,走向猪圈。这一晚,秀芹没有再用水瓢砸猪头,猪们再怎么争抢食吃,她都愉快地说:“多吃点,好长膘。”两头花白猪噼噼哒哒地只顾埋头吃着。秀芹又高兴地说:“听话,再给你点。”秀芹把桶里剩余的猪食全部倒给了猪,锁好猪圈门,返回屋里。
夜完全黑了下来。秀芹背着篮子出了门,她要到菜地里把第二天的猪草弄回来。村子的大路上,闲人已散尽,各家的大门已紧闭。黑夜里,秀芹走出了村子。
黄磷厂大炉子爆炸那天,杨家银正在回三里河的路上,他心中的喜悦在沸腾,他有一个无比兴奋的好消息要告诉杨家二嫂,他考起了公务员。杨家银骑着摩托,摩托车后面带着他的女朋友夏远。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是一名老师,和他同在一个学校。快进村口时,突然一声巨响,横空传来,大地为之一振。瞬间,黄磷厂上空冒起了滚滚黑烟。杨家银的心随之震动了一下,他在想,喜妹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受到惊吓,再往坏处想,会不会受到伤害。
喜妹给杨家银看的那篇小说手稿,杨家银已续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中,他和喜妹,冲破层层阻挠,去到了一个荒僻的村庄。村庄里朴实无华,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名夺利。那里的人像风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来,不知什么时候去。
转而,杨家银想起喜妹打他的那一记耳光,他笑了笑,感到自己的担心和猜想是多余的。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喜妹有了自己的家。
“吓我一跳,”杨家银的女朋友夏远说,杨家银就把车速降了下来。
一辆黑色的轿车,赶超了他们,并风驰电闪般把他们抛在了后面。杨家银知道,那是喜妹的车。
“嚣张,”杨家银的女朋友夏远轻声说了一句,待她腾出一只手,拂一下秀发,喜妹的车已不见了踪影。
“肯定是黄磷厂出事了,”杨家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