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又变了,他不再逢人就笑眯眯的。每天,老酒不露声色,淡定从容地在村里转悠着,像一个智者,整个村庄尽收他的眼底。
这天,村委会主任见老酒在村里转悠,老远就朝老酒走过来,满脸堆笑。其间,村委会主任摸了一下衣袋,前几天,一村民找他批宅基地时,送了他两条好烟,出门时,他揣了一包在身上。
村委会主任清了一下嗓子,叫了老酒一声大哥。老酒看了村委会主任一眼,算是答应。村委会主任忙抽出一支烟递给老酒,老酒接过烟,把烟捏在两手指间,又看了村委会主任一眼,然后把眼帘转向了三里河村背后的山岗。
村委会主任双手给老酒点烟,老酒把嘴凑进。这一切,老酒不慌不忙,淡定从容,村委会主任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和拘谨。老酒又看了村委会主任一眼,又把头转向了他身背后的山岗,像是要把身后的山岗看透。
“大哥,晚上到家里来喝酒,”村委会主任,一副讨好老酒的样子。
“晚上还有事呢,”老酒语气平淡无味,他看着身后的山岗,并没转回身来。
“哎呀!晚上一定要来,”村委会主任的语气热切、诚恳。
老酒没有再推辞,他看了村委会主任一眼,会意地笑了一下,村委会主任就明白老酒答应了他。村委会主任满脸堆笑,忙掏出烟来,又递过一支烟给老酒。
几天前,丰达磷肥厂要拆除一个废弃的小车间,在老酒的撮合下,村委会主任得到了这个小项目。车间里那些破铜烂铁作为工程款,厂里不再支付其它款项。二十多天的时间,村委会主任赚了两万多块钱。
挨近晌午,老酒穿着深蓝色的公安大衣,来到村委会主任家。村委会主任家已做了几个人,都是各个村里有些脸面的人物。老酒的到来,他们热情地给老酒让座。他们在谈论着丰达磷肥厂和冶炼厂又要扩能改建,还要征用三里河的山和地。老酒坐定后,就有人问他。
“大哥,听说,磷肥厂和冶炼厂又要扩建?”
“瞎说,我怎么不知道?”
“早就到处听人说了,听说,一平方米荒山征用费一百四十元。”
“瞎说,不要到处乱说,我和村委会主任都不知道,”老酒说着,把烟掏出来,发给大家。
其实这一消息,老酒在两个月前,就已知道。
酒喝了很长时间,酒席散后,只有老酒和村委会主任两人在。村委会主任凑近老酒,悄悄地说:“大哥,村委会想要他们三百块一平方米,明天就要开支委会讨论。”
沉默了很久,老酒没做表态,他另起话头说:“我想和你开个石场,我们三里河到处都是石头,每座山都是石头,现在磷肥厂、冶炼厂不断扩能改造,并且,我们这儿还要再建两个大厂,也就是说,要用很多石头。但这个石场,不能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来开。当然,人家亦可以到别处去买石头。”
老酒把最后这句话说得很诡秘。老酒的弦外之音,被村委会主任拿捏得很准确,他忙抽出一支烟递给老酒,说:“全凭大哥做主,全玩大哥这么好的人脉关系。”老酒笑眯着,摆摆手,客套地说:“决定权还是在村委会,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具体的实施和操作还在村委会。”
村委会主任笑笑,又叫家人重新摆上酒菜,和老酒边吃边聊。这一晚,老酒和村委会主任两人吃了很多酒,谈了很多话。
临近二零零七年中秋节,三里河附近那些被山火烧过的荒山,丰达磷肥厂以八十万的价格,征用了三千平方米的荒山坡。
中秋节那天,每家每户都分了一个大红包,村里人喜气洋洋,把个中秋节过得热火朝天,胜过往年好几倍。还在中秋节前一天,老酒就吩咐村里人杀牛宰羊,要把全村老少,一个不落,全部召集起来海吃一顿,好好的过个中秋节。
老人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他们又夸赞老酒,歌颂老酒,说能把全村人召集在一起,操办这样热闹的大场面,老酒算建村以来第一个。年轻的男女,吃好喝好,就在村里的公路上撒火把,跳彝族‘左脚舞’。
老人们沉醉在热闹的氛围中,久久地不肯离去,他们感慨万千地说:“现在赶上好政策,要是在旧社会,想过这样安稳的好日子,比登天还难。”
老酒和村委会主任以及村委会一干子人一桌,他们都吃得很尽兴。吃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村委会主任和书记随着老酒到老酒家,他们要商议一下建采石厂的事宜。商议的结果是,村委会占百分之四十的股,老酒拿出十二万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主任和书记各出六万,每人占十股。剩下的二十股留给其它村民来瓜分。
过了几天,就有人在大路上议论,他们说,三里河村委会要建个采石场,村委会占百分之四十的股权,其余的百分之六十,村民个人自愿,按出钱多少占股份。
村民们议论了一通,有人抱怨,有人欣慰。抱怨的人,埋怨自己哪里有闲钱来入股;欣慰的人,欣慰等石场的石头卖了,他们多少能分到点红利。
三里河石场成立,人们看见一车一车的石料拉出三里河村,再一车一车地拉进丰达磷肥厂。整个三里河的公路上,黄灰满天。祖新在路上溜达,一辆拉石头的汽车带着满地的黄灰而来,车过后,黄灰落在祖新的脸上,头发上。祖新大声骂了起来:“好好的路不给人走,到处碾了黄灰冒,几百年的山,到处挖坑放炮。”
一天早晨,三里河的上空,天空灰蒙蒙的,从早上开始,下起了零星的秋雨。深秋的田野里、河道旁,一些落光了叶的柳树,在烟雨朦胧中,若隐若现,它们飘荡着,就像一张被死神编织的大网,几只惊慌的飞鸟,在上面停停落落。
小云头骑着摩托行驶在三里河的公路上,他赶着要去冶炼厂上早班。一些泥土的气息夹杂着辛辣的空气,一齐吸入到他的鼻孔,他不时咳嗽两声。
三里河的公路上渐渐热闹起来,一些下早班,上早班的人,骑着摩托穿梭在公路上。他们的眉角挂满了一层白雾。绵绵的细雨还在继续飘落着,三里河的河面升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远处的山岚,漂浮着一层巨大的像白云一样的雾障。
像往常一样,小云头和几个工友把铁矿石一铲一铲地铲在粉碎机的进料口处,粉碎机发着尖锐刺耳的响声。雨明显的地大了起来,不一会,就把他们的头发淋湿。炼炉正张着火红的大口,热浪蒸腾,粗大的烟囱,高耸云端,趾高气扬。
粉碎机在轰隆隆地运转着,一些大块的铜铁矿石瞬间碎裂,正哗哗下落,一台装载机有条不紊地工作着,那些被打碎的铜铁矿被它一次次地铲走。
雨停了下来,又一大汽车铜铁矿石倒在了小云头和他的几个工友面前。小云头和几个工友头发凌乱,他们身子后背升起了一股热气,他们抹了一把汗水,准备把最后几个稍大一点的铜铁矿石碎完,就到不远处的工棚里喝口茶,休息一会。
这时,一大块铜铁矿石卡在了粉碎机的仓口。随着机器的震动,铜铁矿石在粉碎机的仓口不停地颠簸。粉碎机旁放着两根铁锨,以往遇有这样的情况,他们就用铁锨把铜铁矿石掇下去。
浓浓的秋雨又沙沙地下起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所有人都惊呆了。小云头的一只脚已经卡在了仓口,一些血红的铜铁矿撒落一地。
瞬间,凄楚、杂乱,慌忙和这场秋雨黏合在了一起。
“杂种!谁叫你拿脚去蹬。”
“快去叫他爹来。”
“还是先不叫,快打‘120’。”
小云头的工友们把小云头从粉碎机仓口拖出来时,小云头已昏死过去,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小云头脸色铁青,头发凌乱,小腿血肉模糊。
零星的小雨又欢畅地飘舞起来,它们落在小云头凌乱的长发上,落在他紫色的嘴唇上,落在血色的铜铁矿石上。秋雨还在欢畅地飘舞着,它们满山遍野地飘舞着。救护车来,一阵杂乱后,又离开了。救护车离开时,小云头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春林的老母,哭天抹地,哀嚎着一定要救救小云头,一定要救救我儿子,泪水在她脸上的皱褶里流淌,是那样清澈。
小云头媳妇红梅赶来了,春林的老父也赶来了。雨水落在他们无助的脸上。小云头睡在救护车里,已听不到母亲的痛哭,看不到媳妇的泪水,他静静地躺着,随车而去。随小云头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媳妇红梅。这个朴实的女人,除了悲伤,就是六神无主。红梅茫然无措地看着小云头,急促的警笛就像一把锯子,在她柔软的胸腔里拉动。
杨老汉半天没讲一句话,他沉默着,他坐在一处简易的工棚旁,工棚的墙壁上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面写着:安全生产。
离工棚不远处,就是炼铜铁矿的烟囱,硕大的烟囱直指天穹。一些戴蓝色或白色安全帽的工人在各个炉子上作业着。小云头的几个工友在安慰着春林的老母,春林的老母抽噎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叫他以后咋个过,咋个过啊!”
杨老汉一句话也没讲就离开,他杵着一根湿漉漉的拐棍离开。渐渐地,杨老汉消失在雨雾朦胧的烟雨中,最后模糊成一个黑点。
一整天,春林心情沮丧,他心烦意乱地在沙发上躺了一个下午。双琴中午告诉他,明天去医院看小云头,他没理睬。双琴又问他是拿三千块钱还是拿两千块钱去看小云头,他也没搭理。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春林家的客厅里黑黑的,春林还在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杨老汉走了进来,春林的母亲也跟着走了进来,大家都没有讲话。春林从沙发上爬起来,按亮了灯,春林的老母亲坐了下来,杨老汉坐到另一个沙发上。
“明天你去看你兄弟……”杨老汉说着,春林的母亲把手伸进衣袋,她眼帘浮肿,眼白微红。
“你明天去看你兄弟……”杨老汉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春林的母亲递给杨老汉一沓钱,杨老汉把钱递给了春林,春林接过钱,装在裤袋里。
“这一万块钱拿给你兄弟,我们当老人的没有多大本事,一生人就攒得这点钱,”杨老汉说着,春林的母亲眼角噙满了泪水。
“我们凑了五千块钱,”春林伤怀地说。
“昨天红梅身上带着六千块,”春林老母说着,眼泪已流到脸颊上,她用手揩了一下。
说话间,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紧接着又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他们问小云头伤了咋样,给有好点。春林回答他们,说还没消息。
他们长吁短叹地说,好好一个人,现在整成这个样,不知道能不能算工伤。他们说话的当口,春林老母又揩了一下眼泪。双琴从菜地回来,老酒跟着她一起进门。
“大哥,小云头给有消息了?”老酒问。
杨老汉苍白无力的答道:“还不知道。”
“他太冒失了,旁边就有两根铁棍,不用铁棍捣,偏要用脚去踩,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我跟村委会说说,由村委会出面,把这边的情况好好跟人家讲讲,能多要一分是一分,如果不是小云头违章操作,这件事会更好办点”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谢谢你,大兄弟,”杨老汉说。
老酒说着抬起一杯茶,喝了一口,他掏出了一沓钱,站起身,递到春林老父面前。老酒说:“这一万块钱是借你们的,估计你们现在在到处凑钱,这样的事出在谁身上都不好过,事情都已经出了,不要太难过。另外这六百块钱是给小云头的,你们帮我买点东西给他,算我一点心意。”
“大兄弟,太让你费心了,这一万块钱,我们收下,到时还你。这六百块钱就不要破费了,你的恩情,我们一家心领了。”杨老汉欲把钱挡回去,老酒执意把钱塞在了杨老汉的衣袋里。其余人见状,也都纷纷站起来,我一百,你一百,把红红的钱递到春林老父的怀里。
杨老汉双手摇着,说着感激的话语,拒接来人的好意,客人们都把钱塞进他的衣袋。他们说春林老父以前当支书那些年,点点滴滴他们都记在心里。一席话说得杨老汉心里暖暖的。也是这一席话,把杨老汉内心的痛楚引发出来。杨老汉隐忍着心中的郁闷,强作镇定地说:“都是怪我,当年没供他读书,现在只有打工的命。”
医院里,小云头醒了,他一句话也没讲,来自右腿的疼痛占据了他的整个身躯。他的媳妇红梅默默地坐在病床上,看着针水慢慢滴下。
坐在去州医院的班车上,春林想,前年是自己去州医院看病,时隔两年是去州医院看小云头,前不久是儿子小波打篮球摔伤了脚,他们这家人怎么这样倒霉,问题到底出在哪儿。难道真如秀芹所说,是怪他家不供佛堂,不敬供菩萨。
春林来到州医院,小云头还躺在病床上。一连两天,小云头都没讲过一句话,他的心情很是沮丧和灰暗。春林想说点安慰兄弟的话,又不知从何开口,如果不讲点什么,他又觉得有点别扭,说不过去。在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张望了一会儿,春林讲话了。
“爹妈就不来看你了,家里还需要他们照管,老酒他们来看你了,老酒还说,他找村委会说说,由村委会出面,找你们厂领导说说,看能不能报个工伤,如果不能,多算点伤残费给你。”
小云头默默地听着,他那一声撕裂的惨叫,似乎还没能让他回过神来,粉碎机的声音似乎还在嘈杂地响着,那些大小不等的铜铁矿石,是那样冰冷和坚硬。
春林又朝向小云头的媳妇说:“这两万五千块钱你们先拿着,其中的一万是爹妈给你们的,有五千是我们给你们的,我们才盖了房子,没有多余的闲钱。”春林又从上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递给小云头媳妇,让她买点营养品给小云头,并把张家拿出几百,李家拿出几百来看望小云头的事细说了一遍。
听着春林的细说,小云头眼眶渐渐潮红了,内心深处,他隐隐升起一股厌恨。他恨自己没出息,只得去厂里打工,他还恨那台轰轰响的碎石机,他甚至还恨那场灰暗的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