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缺门牙的女病人
当天下午,我们四个便开始逐个病房去动员这个科的病人和家属参加抗 议活动。
出门前,连穿什么衣服都让人伤了一番脑筋。我,张迪和夏彤彤都认为穿病服最适合。病服就是身份的标志,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病人,无需浪费太多口舌介绍自己。都穿一样的病服,也容易得到其他病人及家属的认同。但卫东坚持要穿西装,还要打领带。他说穿病服显得太随便,不庄重,让人感觉不可信。最后决定我们三个穿病服,卫东穿西装。他穿好衣服,从衣兜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打好领带,梳好头发,又拿出一瓶香水上上下下喷了喷。
“同志,”夏彤彤说,“你是去干革 命,不是去相亲。”
“形象是一个人的名片。”卫东说,“要让人家一看你的形象就产生跟随你的冲动。”
“你这分明是去勾 引女病人。”张迪说。
“不要想得那么庸俗好不好?”卫东严肃地说。
卫东他们病房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夏彤彤对一位瘦得皮包骨头但两眼炯炯有神的青年说:
“你不是说过要为晚上病房不关灯的事向医院提出抗 议吗?愿意加入我们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抗 议?”青年嗫嗫嚅嚅地说。
“你上星期三下午说的!你怎么不敢承认?”夏彤彤上前一步,逼视着青年的眼睛大声说。
“我们都听到你说的!”一位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说,“说了就说了,你怕什么?他不敢跟你们去,我去!你们去的时候吆喝一声,哪个乌龟王八蛋不去!”
“大姐,”我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走到她跟前对她说,“记个名字和电话,方便联系。要是有必要的话,我们还要建个微信群。”
“不记不记!”中年妇女摆摆手说,“我跟他们两个在一个病房,随时可以通知我,不用记。”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从她的眼里看出了恐惧。落上大名,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我转向其他几个病人和家属说:
“开着灯睡觉会影响睡眠质量,久而久之会影响身体健康。我们得向医院反映一下,争取病房电灯的开关由我们来控制。关灯睡觉是我们最基本的权利,但我们不去争人家就不会给。人多力量大,希望各位积极参与进来!”
“开着灯睡觉有什么不好?”一个干巴巴的老头朝我们大声嚷起来,“开着灯睡觉多方便!老年人夜里也要起来,要喝水要吃药要上厕所,要是关掉灯,谁来帮我们开?我们还得摸黑爬起来,还得到墙上去摸索开关。到处黑咕隆咚的,要是我们碰着了摔倒了谁负责?”
卫东放下香水,慢条斯理地走到老头面前,和颜悦色地说:
“张大爷,以后要是允许关灯睡觉,您老晚上要有什么需要只要叫一声,我起来帮您开灯。”
老头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瞅卫东一眼,语气生硬地说:
“你又不是我儿子,哪有那么好喊!”
“您就把我当成您儿子吧!”卫东笑眯眯地说。
“我不需要儿子,我只需要开着灯睡觉!”老头怒气冲冲地说。
就在卫东跟老头纠缠的时候,张迪和夏彤彤也在动员其他几个人。一个满脸倦容、头发凌乱的女人从哈欠连天的嘴里吐出一个模糊的句子:
“我们已经习惯了!”
“即使已经习惯了,”夏彤彤苦口婆心地说,“也有必要争取关灯睡觉。关了灯能让我们过一种更有质量的夜生活,睡得更香,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
那个女人突然被夏彤彤的话逗笑了,露出一张掉了门牙的黑洞洞的大嘴。她其实还年轻,胸脯高耸,眼神明净,年纪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先前她一直在打哈欠,一直用手捂着嘴,我没有发现她的门牙已经掉了。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还在不停地笑。半天,她才勉强稳住笑,气喘吁吁地指着夏彤彤说:
“夜生活?你居然还想过夜生活?真是太搞笑了!你以为这里是红灯 区,是酒吧,是歌厅?你见识过真正的夜生活吗?”
那女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张迪、夏彤彤和我都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所措。卫东和老头也停止了纠缠,都把目光投向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她突然哭了,她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气势汹汹地扫视了在场的人一圈,情绪激昂地说:
“你们有谁见过真正的夜生活?你们以为偷偷摸摸地摸摸奶亲亲嘴操操 逼就叫夜生活?老娘当年过的才叫夜生活。我们正大光明地勾搭人,正大光明地亲嘴,正大光明地做 爱,爱怎么脱就怎么脱,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现在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屁股一样大的病房里,就算关了灯,你敢叫吗?住进这家医院后,一开始我还想自己摸摸自己,我就躲在被窝里摸。我不但摸,我还肆无忌惮地叫出了声。第二天我就遭到了警告,说要是我继续浪叫,医院就要以扰乱公共秩序罪起诉我。后来我就不敢叫了,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再后来我的嘴唇不再被我咬破,你们猜为什么?因为我的门牙掉了!”
“你的门牙怎么掉的,喻姐?”夏彤彤小心翼翼地问那女人。
“拜一个男人所赐。”那个姓喻的女人指着夏彤彤的床说,“你来之前,这张床属于一个强壮的男人。有一天半夜,我爬到了他的床上。”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
“你们猜怎么着?”她扫视了大家一眼说,“他虽然强壮得像头牛,那家伙却硬不起来。我们折腾了半天,他就是硬不起来。后来他将脸埋在我的双乳里哭泣,哭着哭着就开始猛嘬我的奶头。‘原来你还是个婴儿呀,’我对他说,‘难怪你硬不起来!’他怒气冲冲地从我身上下来,一把将我掀到床下,还骂了一声不要脸的臭婊 子!我记得自己像木头一样滚了两圈,第一圈是在床上完成的,第二圈是在自由下落的途中完成的。我着地的时候,我听到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正当我纳闷这是哪里和地板相撞发出的声音的时候,我尝到了嘴里咸咸的血腥味。我感觉那种血腥味先是在我的体内四处蔓延,接着便弥漫到整间病房。随着那一声金属断裂似的脆响,我的门牙掉了,我体内有东西坍塌了。我坐在地上无助地哭了半天,那男人威胁我说再哭他就去叫医生。我没听他的,继续哭。后来他生气了,但他没叫医生,他下床来,一把将我抱起来,凶巴巴地一下掼到我的床上,然后又回到他的床上蒙头大睡。”
“畜生!”夏彤彤骂道。
那女人看她一眼,对她的话不做任何表态。
“不过那一下摔得好,”她说,“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安静了,不骚了。我渐渐习惯了开灯睡觉的生活。我的奶 子蔫了,没人想摸了;我的门牙掉了,没人想亲了。”
“你还年轻,别这么想。安上牙齿,重新开始。”夏彤彤安慰她说。
“是吗?”姓喻的女人用一种嘲弄的口吻对夏彤彤说,“我的后半生只能呆在这家医院里,呆在这间病房里,我安上牙齿做什么?安上牙齿,只能继续咬破自己的嘴唇。”
“没准可以用来咬别人呢。”卫东笑笑说,“只要晚上关掉灯。”
“要是你答应让我咬你,我就跟你们去,杀人放火我都去。”那女人想上前摸卫东的脸,吓得卫东赶紧夺门而逃。
我们跟在卫东后面走出了病房,夏彤彤和张迪抱作一团,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你要是从了她,”我们追上卫东,张迪开玩笑说,“我们又多了一个战友。”
“我怕她连胡坚都咬,”卫东看着张迪说,“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引狼入室。”
“我看她只喜欢你的小鲜肉。”我说。
夏彤彤突然感叹说这个女人很可怜,大家都说确实可怜。接下来的半天,夏彤彤一直神情恍惚,长吁短叹。张迪问她感叹什么,她却不说。直到张迪追问了好几次她才幽幽地说:
“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
张迪说:“别瞎想,你怎么可能变成那个样子。”
“至少你的门牙不会掉。”我打趣她说,“谁要让你的门牙掉了,我们打得他满地找牙。”
张迪斜我一眼,捏捏夏彤彤的腮帮说:“有两位哥哥保护你,你就放心吧。”
“有姐姐这句话,我当然放心!”夏彤彤娇滴滴地说。
说实话,如果我们只是在过道里瞎逛,就这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确实挺好玩的。但一想到肩上的革 命重任就感到无聊,心灰意懒。倒是卫东,红光满面地走在前头,当他发现我们落下比较远的时候,就回过头朝我们吹吹口哨,伴随刺耳的号角声的是一个往前冲的手势。
我们今天可以说出师不利。在卫东他们病房动员了七八个人,只有一个答应的,并且是我们还没开口人家就主动答应了,似乎算不上我们的功劳。算不算我们的功劳倒无所谓,关键是我们尚未开口,她怎么知道我们向医院提出抗 议的真正目的呢?会不会是因为对医院其他方面不满意才答应参与抗 议的呢?
关于病房晚上关灯的意义,多数人的理解就是关了灯好睡觉,还有部分人能想到关灯睡觉对身心健康的重要性。当然,关了灯方便过夜生活是多数人都能理解并且对他们颇具吸引力的。作为战友,我估计夏彤彤和卫东认可的也是这三点。像我和张迪那样希望关掉电灯沉浸在甜蜜的黑夜里并借此忘记病人的身份以走向新生的人并不多。
接下来在向各个病房进行宣传的过程中,我们强调得最多的也是前三条理由。前两条理由,即关灯睡觉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和有利于身心健康,我们逢人就讲,广泛宣传;关灯方便过夜生活这一条却因人而异,对那些看上去比较时髦开放的中青年人,一定要讲,还要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讲。对那些看上去思想古板的人,特别是老年人,这一条只字不提。
我一直期待说说第四条理由,说说那条张迪和我都深以为然的理由。我希望碰到这样的病人,他认可前三条理由,但他不满足,那种关于黑夜的老生常谈不能解除他的饥渴,他像我们一样,想用黑夜来解除饥渴。但凡他有一点这样的表示,我就会像探望亲友一样在他的病床上坐下来,说说我们要求关灯的第四条理由。
但我们一直没有碰到这样的病人。在我们遇到的病人及家属中,已经适应晚上开灯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在态度明确的病人及家属中,至少有一半是赞同晚上开灯的。赞同的理由五花八门,有说开着灯方便的,有说开着灯安全的,有说开着灯好睡觉的,有说开着灯做那事刺激的,有说开着灯才记得住自己的。有三分之一的人表示,睡觉的时候开灯关灯都无所谓。还有很多人纯粹不开口,不表态,而是以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们,故意躲开我们。当然,赞同我们支持我们的人还是有的,但少得可怜。
我问一个两眼无神的青年他为什么觉得开着灯才能记住自己,他说关了灯他就看不见他的病服了,也看不见病服上的病房号和病床号。他说他近来健忘得厉害,迷了好几次路,找不到自己的病房。我说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他说我有必要学学他的方法,在病服上贴一张标签,标签上写上姓名,并注明病房号和病床号,保证不会走丢。他现在上街都要穿着病服,实在不能穿病服的时候,他就把标签撕下来放在衣兜里。
说到这里他解开污迹斑斑的病服的扣子,敞开衣服让我看贴在里面的一张标签,标签上写着一个字迹模糊的名字和两个数字。好像是故意的,那张标签就贴在病服覆盖心脏的地方。他扣上纽扣,冷淡却有些得意地说:
“按我说的做,走到天涯海角你都不会忘记自己病人的身份。”
“正好相反,”我说,“我需要的就是忘掉自己病人的身份。”
“然后呢?”他不以为然地说。
“然后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健康人。”
“再然后呢?你还能做回正常人健康人吗?”
“做不回。”我说。
我本来想说一个把自己当做正常人健康人的病人和一个只把自己当病人看待的病人不一样,但我一时没想清楚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没说。其实我已经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把自己当正常人健康人的病人比安分守己做病人的病人更痛苦,因为他们多了一份不能实现的希望。但我总不能把这一发现告诉那个年轻人吧,那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然说不服他,我还是赶紧开溜为妙。但我不能走得太唐突,我用表示理解的口气说:
“你不答应也罢,每个人都有权利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你错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你不是说你害怕忘记病人的身份吗?要是你不喜欢现在的身份,为什么又害怕忘记它呢?”
“因为我没有别的身份!”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别管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他有些恼火地说,“自从患了这种病,进了这家医院,穿上这身病服,以前的你和你还有什么关系?你以前扮演的角色和你还有什么关系?”
“问题是,”我说,“你得忘记病人的身份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啊!”
“你让我忘记病人的身份可以!”他因为激动而嘴角抽搐,结结巴巴地说,“你总得给我一种身份吧。”
“没有哪一种真实的身份是别人给的。”我说,“身份得自己去寻找,自己去创造。”
“给我指一个方向总可以吧!”他说,“你口口声声说要忘掉病人的身份,忘掉之后何去何从呢?”
卫东和夏彤彤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了,夏彤彤上前一步说:
“你这人真啰嗦!关灯睡觉天经地义,哪来那么多歪理?爱去就去,不去拉倒!”
从那个青年的病房出来,我说累了,想回去休息。张迪也说累了。卫东说时间还早,再走几个病房。我和张迪便无精打采地跟在卫东和夏彤彤后面,陪着他们又走了几个病房。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没留意后来他们是怎么动员人家的,也没留意人家是怎么回应他们的。他们之间的谈话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说来说去也就那几句。
卫东让我佩服的是,那几句重复了若干次的话每次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仿佛第一次说,情绪饱满,音韵铿锵,掷地有声。他也确实具备一个领导该有的表演天赋,明明在门外还哈欠连天,一走进门就表现得精神抖擞,活力四射。后来我们才发现他坚持要穿西装是有道理的,看上去,一个穿西装的人远比一个穿病服的人更有力量,更有感召力。
卫东总是走在前面,夏彤彤其次,我和张迪跟在后面。在走廊里,我和张迪总是并排而行。我们三个穿病服的就像卫东的小跟班,跟屁虫。一套挺拔的西装带领我们往前冲。
如张迪和夏彤彤所言,卫东一路上迷倒了一大片女病人和女家属。在统计支持者名单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的拥护者将近一半是女的,大多数都很年轻。男性拥护者中,也是年轻的居多,我看得出来,好多是冲夏彤彤和张迪来的,也许还有个别是冲卫东来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将这一发现告诉他们三个,夏彤彤和张迪说:
“这还用你说,我们早看出来了。”
“看出来有什么稀奇?”卫东得意地说,“我早就料到了。要是你们听我劝,穿上漂亮的衣服去革 命,我们的拥护者会多得多。”
“明天我们也穿漂亮衣服去!”夏彤彤兴奋地说,“姐姐穿哪一身?”
“用这样的方式吸引支持者,不妥吧?”张迪犹豫地说。
“有什么不妥的?”卫东说,“花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可惜以这种方式抓到的不一定是老鼠,”我说,“可能是青蛙、蜥蜴、癞蛤蟆,也许还有跳蚤。”
“什么意思?”卫东说。
“胡坚的意思是说我们靠色相吸引过来的拥护者不是真心来革 命的。”张迪说。
“那又如何?”卫东说,“人多势众,我们需要的就是人多,至于他们是冲什么来的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我说,“如果他们不是因为一种共同的信念,而是冲你这个人而来,那就是乌合之众,你让他们杀人就杀人,放火就放火。”
“如果他们真的是被我的魅力吸引过来的,我就可以用我的思想去影响他们,用我的信仰去改造他们,让他们为我们的崇高目标服务。”卫东振振有词地说。
“说得好!”夏彤彤拍拍掌表示赞同,“我也可以改造那些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让他们为我们所用。”
“一个成年人可没那么好改造。”张迪摇摇头说。
“你不但改造不了他们,”我说,“恐怕还会被他们挟裹和左右。如此一来,你想借之以实现一种理想生活的这种力量反而让你背离这种生活,越走越远。”
“事实上,”卫东说,“历史和现实都可以证明,多数人都是可以改造的。经过改造以后,多数人都愿意为自己在改造之前不曾有过的某种信念而生活。”
“就算多数人都可以改造,”我说,“我们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想着改造人。改造一个人之前得想清楚这样的改造是否必须,是否人道。”
“如果是为了一种理想的生活呢?”夏彤彤问。
“也不行。”我说。“改造这一说法本身就有问题:想当然地把人家看成有缺陷的,然后强行改变他。强行改变不可能塑造出理想的人。就算为理想的生活也不能强行改变一个人。一个人被强迫在天堂生活,跟生活在地狱没啥两样。强迫人家关灯睡觉,和强迫人家开灯睡觉一样不人道。”
“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呢?”卫东不高兴地说。
“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我说。看着他们掩饰不住的失望神色,我有些不好意思。要是在生病以前,我也许会胡诌一通,以满足自己庸俗的虚荣心。现在我看清楚了,和我们的病相比,虚荣心就是个屁,一钱不值。
一时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每个人都默默地埋头吃饭,连看其他人一眼的心情都没有。碗筷撞击的叮咚声,往嘴里扒饭的哧溜声,咀嚼的吧唧声,一时显得清晰可闻。
我突然发现一个人不言语的时候,咀嚼的动作滑稽可笑,仿佛在模仿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