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馆内大摆筵席,李桢宴请答谢盛京的各方友人。应邀来者有当朝官员,还有诸多文人雅士,言行举止尽显风流。怀仁作为客卿,亦有一席之位,他与一众官役偏坐一隅,看着满堂宾客,多非富即贵,正形秽间,听到一声传报:“府尹高大人到!”,随即宾客们纷纷站立,李桢也趋步上前接应。府尹在盛京地位仅次将军,掌管八旗军以外的民政要务,在当地位高权重,无人不识。见他携一人姗姗而至,正是商秋野。他跟在府尹身后,也向旁人一一拱手,伺候府尹落座后,目光似也扫到了不远处的怀仁,却视若无睹,更令怀仁心生不爽。
李桢向诸位举杯相邀:“一晃,在下小别盛京已一年光景,归国期间,十分惦念在座故友。多年来,诸位令李某收益良多。使我在这异国他乡,大有宾至如归之感,旅居生活不再乏味。今日我重回故里,特备薄酒素菜,以酬各位深恩。”
下面在座之人无不响应,一位文士站起身来说道:“庆安君何必过谦?谁不知道,您这些年来,帮助过多少流人,不论贫贵,皆解囊相饷,今天,我代表流人们,敬庆安君一杯,以聊表谢意!”他说得情真意切,与座诸位无不随声附和。
李桢也动情道:“先生何必客气!早年先父谪居此地,我就诞生在这质子馆中。不也同为背井离乡的异国流人!大家又何必分彼此?”
他的一席话,又引得大家竖起拇指称叹。
府尹高尔位起身道:“说的好!庆安君如今在朝鲜贵为权王,名声显赫,却还惦念着我们这些异邦友人,实属难得。庆安君能有今日之风光,和平日的与人为善不无关系,可谓实至名归!将军现身在京师述职,不能前来赴宴,特请我务必转达敬意!”
府尹只寥寥数语,将他捧到云端。李桢满面春风,穿梭于各坐席间。众人酒兴正浓时,他又一拍手,乐班奏起,在鼓乐伴奏下,几个身着艳服,体态婀娜的高丽女子飘了进来,为众人作舞。
怀仁一眼认出,打头的舞者正是当日那女子,此刻才有时间细打量。见她肤如凝脂,步履轻盈,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勾起了他少时的回忆。当年这双眼里满是恐慌,如今,却化作一汪明眸,衬裙飘摆,尽显妖娆多姿。
府尹之女亲自为众人舞蹈助兴,令酒宴增色不少。人们都私下议论,这庆安君得是多大的面子!官员们也都一改往日的倨傲,心神也随着她的裙摆在荡漾,其他舞者俨然都成了陪衬,府尹一脸自豪。
姑娘自顾着跳舞,时而扫视着在座的客人。当眼神掠过怀仁时,正与之四目相对,瞬间凝住。姑娘有些失了方寸,差点乱了舞步,慌忙掩饰,而后,又不时地向这边瞟来。
一曲终了,众宾客目送着美女们远去,怀仁更是久久不能回神。
宴席气氛仍然热烈,怀仁耳旁尽是应酬话语,顿觉无聊,便起身离席,来到园中透口气。
赏花间,后面一悦耳的声音响起:“你叫…坏…人?”
怀仁一惊,猛然回头,见那女子正盯视着自己,目光充满了审视和疑惑。他竟一时语塞,正要说话间,商秋野急匆匆跑来,口里喊道:“顺姬,寻你多时不着,原来是在这儿。”
怀仁对那副嘴脸厌恶至极,懒得多费唇舌,便抽身离去。高顺姬再次凝望着怀仁的背影忘神。
是夜,怀仁夜不能寐。他辗转反侧。父亲为何不肯见自己?还有,那日的小鬼头是什么来路?他和爹又是什么关系?
一会儿,满脑袋又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而早年那个采参女孩的记忆却渐已褪去,再不那么明晰,难道她是真的认出自己?
怀仁心里五味杂陈,愈加难以入睡。索性穿衣起来,踱出馆去。
远处隐约有乐声传来,似筝似琴,怀仁听得出,那是伽倻琴的调子。他顺着声乐的牵引,不觉间踱到一处府宅门外,宅子与高丽馆遥相对应,门额上题着:高府。
琴音就是从府中阁楼中传来,悠扬悦耳,似抒发无限心事。伴着阁楼泛出的光亮,窗棱中映出一俏丽的身影。
怀仁在墙外忘情地听着,直到琴声息止,灯火熄灭,才不舍地离开。
接下来几日,每到傍晚,怀仁总似被勾了魂一般,情不自禁地去高府听她抚琴。
这晚,女子弹奏的是曲汉调,正是那曲“文姬归汉”。他不禁想起了六公子离前的那个夜晚,不禁有些忘形,呼了一声:“好!”
琴声仿佛受了惊吓,嘎然而止,再不响起。怀仁后悔自己的冒失,怅然归去。
李桢对怀仁这几日的动向尽在掌握,他招来管家老仆,问道:“莫非这小子也看上了顺姬?”
管家道:“是的,每天一到傍晚,他都去高大人家的墙根下,偷听高小姐弹琴。若不是动了心,怎会有如此举动?”
李桢思虑片刻,说道:“此话有理!据我了解,他与商秋野在宁古塔时曾十分交好,我一直不解,为何到了此地两人却如此疏远,原来这一切都和高顺姬有关!红颜祸水这话果然不假!你继续给我盯着……”
一行自朝鲜而归的贵客又扣响了高丽馆的大门。
梁克用奉命从朝鲜班师回朝,途径盛京,受李桢盛情邀约而来。
李桢对梁克用不知是该憎恨还是感激,心内甚至有些惧怕,惧怕他那有些内凹的双睛,似能穿透皮囊直捣人心脾。自己今天能如愿以偿地坐稳朝鲜高位,全靠梁一手扶持。而换来的,却是与多年盟友分道扬镳,与曾经的雄心壮志挥手作别。
梁克用此时更是志得意满,此次班师回朝,理当身价倍增。他为朝廷立下如此高功,也全得赖于眼前这位朝鲜王亲的成全。
一番畅饮过后,李桢引领梁克用在园中踱步。
怀仁正与馆役研习剑法,远望见李桢与一人向这边走来。看那人雄姿勃发,身着官服,一看便知是大清上品武官。
李桢煞有介事地招来怀仁,先对梁克用介绍道:“这后生叫贺怀仁,文武全才,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大人此番回京,必受皇上重用,还望有朝一日,能对他多加提携!”
接着又对怀仁道:“这位是京师的梁大人,还不快快拜见!”
二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神色。
怀仁还记得当年母亲带他亡命狂奔的那个雨夜,这些年来,梁克用狰狞的面孔不断在脑海中闪现。他无数次幻想有一天能手刃仇人,今日真是冤家路窄!
眼前的仇人,面色红润,目光炯炯,须发竟然未有一丝斑驳。“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却养尊处优,活的如此滋润!”怀仁胸中一股热血翻腾上来。
李桢好像并不知他们宿怨,有些吃惊地左看右看,见怀仁还未有动作,便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还愣什么,不赶快给梁大人见礼?”
怀仁好似没有听到他说话,而是漠然看着梁克用,冷冷说道:“你就是京城里的梁克用梁大人?”
梁克用也在打量眼前的小伙子,闻言收回目光,笑道:“这位小友看起来如此面善,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你年纪轻轻就成了神射手,很了不起啊,怎么,宁古塔已容不下你么?”
怀仁真想立刻手刃仇人,终究理智占据上风:“梁大人身在京师,竟对宁古塔的事也了如指掌,真是煞费苦心!早听说梁大人历经征战无数,尤其擅长马上御敌,不知可曾因此受伤?逢雨夜时,伤口是否会隐隐作痛?”
梁克用被一语刺痛。他一生极好虚荣,即使败在江南第一剑客之手,心内始终耿耿于怀。岁月真是不饶人呐,那顽皮的孩子已长大,而自己已过了鼎盛之年,眼前这小伙子英气逼人,言语不卑不亢,却方显稚嫩。
一旁的护卫看出年轻人对长官不敬,呵斥上前,被梁克用制止。
梁的面上并未呈现不悦,以自己现今的身家,岂能当着众人,屈尊和这后辈去较长短?他笑对怀仁说:“年轻人如此心浮气躁,怎能成大事?你的长辈们可从不屑于争那口舌之利,你比他们可差得远呐!”说罢,在护卫的簇拥下,悠然离去。留下怀仁呆愣原地,气得瑟瑟发抖。
李桢仍是一副茫然之态,紧随着梁陪着不是:“穷乡僻壤的小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大人海涵,待我明日我就将他轰出馆去!”
梁克用呵呵一笑,一挥手道:“大可不必,我怎会与这小孩子一般计较。”
此次会面,在怀仁心中掀起天大的波澜,再难以平息。他无比怨恨自己,仇人就在眼前,却无力雪恨!他一遍遍回想刚才情景,眼前那个贼人,目光如炬,气定神闲。自己在气势上已先输了一截。就算是真刀真枪地照面,也未必有胜他把握,更何况他身边护卫云集,想要报仇果非易事。
思来想去,还是未能抑制心中的躁动。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如今没任何理由退缩。或许,在这颗年轻的心中,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懦夫。冲动终战胜了理智,怀仁决定以身犯险。
梁克用一行几百兵卒,被倭内安置在军营,他和手下的上层兵官,就住在将军衙门西处的一官家驿馆。梁自然是将军的座上宾,每天都宴饮到很晚,酒宴过后,在一队官兵的护送下,坐大轿回馆舍下榻。
几日下来,怀仁已摸清了他的规律。路上动手多有不便,怀仁决定在驿馆行刺。
入夜时分,他换上了一身黑衣,背上插口利剑,直奔驿馆。四周已是漆黑一片。驿馆是一四合院落,怀仁来到西厢,悄然攀上房脊,静伏在上守候。
远处传来了更夫敲锣的声音,已是二更。梁克用一行终于在军士的簇拥下回了驿馆,步履间已呈醉态。怀仁伏在房梁上悄然观望,眼看着军士们各自回了房,梁克用就住在正房居中的一间。
各屋的灯火相继熄灭,怀仁不敢冒然,又耐心等待到三更时分,直到四下里一片呼噜声大作。见官兵都已睡熟,他蹑手蹑脚地踏着房脊,绕到了正房屋顶。
时不我待,他抽出宝剑,准备纵身跃下,再破门行刺。
“嗖!”地一声响,一束亮光划破夜空,直射入到院落,又“啪!”地爆裂开来,犹如一颗惊雷炸破了寂静的深夜。
怀仁瞬间惊厥,难道自己被人识破?他放眼望去,见对面的房脊上,一少年手持火镰又引燃了一串爆竹,向院子里投去,当即又迸发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群官兵们随即闻声涌了出来,他们手持兵刃,四处寻找刺客。院子里一时呼声大作,满是火把。
那少年也慌忙收了火,猫着身子,向远处遁去。
“又是你!”怀仁见他身形,正是当日奚落他那少年,被搅了好事,心中气恼无比。脚下一群官兵已发现梁上有人,齐声呐喊,不时有箭向上射来。怀仁只得伏下身子,攀爬着房梁向它处逃窜。
屋内,梁克用手握剑柄,望着梁上簌簌掉落的尘土,又陷入了无尽的遐思。“那日相见绝非偶然!李桢是想要借我刀来杀人。可他怎会知道我与这小子一家素有冤仇?他又是何居心,要置那孩子于死地?”
怀仁那充满仇视的眼神,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这年轻人眉宇与安节如出一辙。从他眼中,仿佛可以看到两个冤魂。好似师傅在痛斥,又好似师妹的怨怼。
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宁古塔的动向。他给唐尼哈尔使了大把银子,想从孩子身上来寻到贺安节的一丝踪迹,或能斩草除根,都未能如愿。师弟一定知道儿子就在宁古塔,却弃父子亲情于不顾,这得是多么大的隐忍!想到那日在山谷死里逃生,梁克用还是心有余悸。
怀仁在梁上一路摸爬,又一跃攀爬上邻处房檐,下面又有几支箭失迎面射来,怀仁忙一缩头,流箭擦着他头皮而过,"好险!"怀仁又猫下身子,直至逃出老远,听身后的喊杀声已渐止,才稍松了一口气。正喘息间,忽见前方房脊上有一身影,仍是那少年!怀仁又怒从心起,既行刺不成,这次定要弄清这小兔崽子是什么来头,就算是亲弟弟,也要先逮到他狠狠踢上一顿再说!怀仁又发足紧追了上去。
少年身法轻盈,像猴子般在房檐上蹿下跳,如履平地,怀仁在后面紧紧相随,稍显吃力。少年好像并不急于摆脱,而是不紧不慢,还不时回头向他招手,似有意戏耍,更增添了怀仁几分气恼。
一顿翻墙越脊后,少年终于跃下房梁,怀仁也纵身跟下,又一路追赶他穿了几条巷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胡同,少年竟消失了。
胡同里传来阵阵酒香,里面竟是个烧锅铺子。
烧锅早已打烊,却还留有一块门板供人出入。除了这里,那小子别无它处可去,怀仁便钻了进去,寻少年踪影。
四下里漆黑一片,借着门板透进的微弱亮光,可见地上与架子上摆放着大小酒坛,香气怡人。
怀仁穿堂而过,越往里走,酒味更加浓烈,还伴杂着一股刺鼻的酒糟气息,原来铺子后面便是烧锅作坊。
伙计们早就收了工,坊内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两口大蒸锅,角落还堆积着经过蒸煮后的杂粮。
怀仁摸索着前行,险些一脚踏空,再看脚底下两边,是一排排的方坑,原来是蓄粮的窖池。
小心翼翼地绕过,后面显出一片院落,里面有几间房屋。怀仁立在当院高喊:“你是谁?快给我滚出来!”
好一会儿,一成年男子披着短褂,睡眼惺忪地从一间屋里出来,他操着一口江南的口音,不耐烦地问道:“谁啊?这深更半夜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又有几个伙计也冒了出来,冷眼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怀仁也不管不顾,问到:“我眼见着有一个半大小子进了这里。他是谁?快把他交出来!”
男子说:“哪里有什么半大小子?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也看出来了,这大半夜的你私闯民宅,是何居心,赶快给我出去!”
怀仁满肚子火气正没地方撒:“我亲眼见了他遛了进来,还能有假?不把他交出来,我今天把这里砸了!”说着,举起身旁的一大缸,作势欲摔。
男子也急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伙计们也都纷纷操起了家伙。
正争执间,一间屋子骤然亮起,有一浑厚声音从里面传来:“世人都说帮主是旷世奇才,没想到他儿子竟如此愚蠢!深更半夜跑到人设好的圈套中自投罗网。人家好心救了你,你却当成驴肝肺。”
怀仁听声音有些耳熟,正诧异间,一人从门里缓缓走出。即使在夜光下,他也一眼认出,正是当日在途中所遇,那自称姓魏的中年男子。
魏姓男子面向那帮人说:“廖师傅,这里没你们的事,大家都回去睡吧。”
大家都悻悻散去,怀仁不由放下大缸,随他进到屋内。男人拨了拨灯芯,屋子顿时光亮了起来。
男人笑着说:“是我让他把你引到这里来的。”
怀仁能感受到此人一身凛然,心有万般疑惑,却不知从何谈起。
见他一脸茫然,男人道:“在下姓魏,单名一个乔字,人都叫我“樵夫”,你不是一直在找我?”
怀仁又惊又喜又委屈:“原来你就是樵夫!我找的你好苦,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现身?快告诉我黄腊是不是我爹?他现在何处?”
魏乔没有立即作答,唤道:出来吧小宝,都是自家人。”
那少年缓缓从帘后走出,一改从前嘻闹,竟显得有些羞涩。
魏乔对怀仁说道:“他是犬子小宝,虽然你俩岁数差不了多少,论辈分,他要叫你声叔叔。”又对少年道:“还不快见过叔叔!”
小宝听后更加扭捏,父亲的话又不敢不从,他向怀仁低头行礼。怀仁哪还有半分怨怒,口中连称使不得。
魏乔道:“有什么使不得?当年你爹与我爹兄弟相称,哪能到咱这代就乱了辈分!”
怀仁更是迷惑:“你到底是……?”
魏乔问:“不知你可曾听闻过魏耕?”
“魏耕魏大伯!”怀仁当然记得,正是魏耕与六公子等侠士仗义相救,母子才得以从梁贼那里脱身。每逢他的祭日周年,杨越大伯等都要设堂祭拜。
“对,魏耕正是家父。”魏乔悠悠道来:“当年我爹被害于杭州菜市口。我娘与我弟伤心欲绝,先后殉身而去,而我被清廷流放到尚阳堡。”
怀仁听后俯身便拜,道:“原来你是魏伯父之子!恕我先前冒昧……”
魏乔将他扶起道:“你可知道,梁克用早已在驿馆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你入局?若不是我差小宝去捣乱,你现在恐怕……还谈何报仇!你怎么就这般冲动?”
怀仁这才回想刚才忽然冒出的那群兵丁,显是早有防备,心怪自己被满腔仇恨迷了心智。
魏乔又道:“没错,黄腊就是你爹贺安节!这些年来,他一直潜身在辽东。”
怀仁又生出万千疑问:“你们又是如何相逢?这些年他为什么不来宁古塔找我,我千辛万苦来盛京寻他,却又要逼我回去?渔夫又是谁……”
魏乔叹道:“你这样发问,叫我如何作答?要说起来,话可长了,恐怕一夜也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