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春天,是最动人的季节。
这时的雨刚刚好,这时的风也很温柔。
这儿有鸟语,有花香,还有醉人的夜。
文侯,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在烈酒的刺激下,趴在露水亭的石桌上,带着沉重的睡意呢喃。
这片土地,依旧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
眼前的一切,这石桌的摆放,这花圃的设计,这房梁上每一个纹理脉络都没有变。
文侯讨厌变化。
所以他没有为露水亭换上白玉的点缀,他也没有,为那贫瘠的角落带来鲜花的灿烂。
但让人讽刺的,整间屋子只有一个变化——这间屋子的主人。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向往着戎马一生的少年。
也不是那个以家族为荣耀,誓言守护孤山的武士。
他是个睡不着的可怜人儿。
他,就是文侯。
哪怕酒劲已经冲上了他的心头,哪怕,他身边便是温柔乡。
他迟迟无法入眠,甚至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如同拉弓过度的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思绪将去往何方。
“婷儿。”文侯忽然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他喊的是谁?
他的爱人,还是他的亲人?
这是他在做梦,还是他真的醉了?
或许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夜,对于不想入眠的人而言,总是漫长的。
酒,哪怕预先准备得太多,对于一心求醉的人而言,也总有喝尽的时候。
而人,却不会有满足的时候,哪怕现在,心很痛,他们要的,只是更加的痛苦,加倍的痛苦,给别人,也给自己!
那名醉酒的男子,他心痛吗?
或许吧。
月光,冷寂的映照在夜光杯上,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露水亭,竟也是空的。
那喝酒的人呢?那买醉入睡的可怜人呢?
不,这儿没有可怜人了,这儿只有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一个正在雕刻落花令的男人。
面具下的他,整个人浑然像一把利剑,一把斩断一切的剑。
没有人可以,把这位君王模样般的人儿,和刚刚那个,举起酒杯手都会发抖的可怜人儿联系起来。
他就这样端坐在昏暗的大厅里,手里捧着的,是一枚还未完成的白玉令牌。
他在为这令牌雕花,他要雕一朵火红的玫瑰!
他的手很稳,因为只有这么一双稳定又好看的手,才能为这普普通通的白玉牌献上绝美的玫瑰。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端坐的文侯却始终没有动,仿佛他在用一生去雕好手上的东西。
终于,那如火般艳丽的玫瑰,在一丝内力的激发下,点燃了整片黑暗的大厅。
那是她最爱的玉雕花,也是他曾经最得意的手艺。
“侯爷,小人来了。”
一个臃肿的胖子出现在大厅,他恭敬的跪拜在地上,说道。
而带着面具的男子,仿佛当那胖子不存在,并没有理会他的言语。
而胖子,也是个精明人,他已经习以为常,他知道,自己此时该做的,只有等。
所以,他跪拜的样子,更加严肃。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来表现自己的恭敬。
汗水,在胖子那肥大的脸颊,调皮的滑落。
嘀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好像是催促一般。
带着面具的男子,依旧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狰狞的面具,传出的只有冰冷的寒气,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好像是印刻在了面具上。
忽然,这双眼睛有了轻微的转动,似乎充斥了一丝丝生机。
因为,大厅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早就该出现的人。
准确点说,应该是一个道士,一个有着白色眉毛,白发飘飘,仙风道骨的道人。
只见那道人持着拂尘,轻轻地拍去白冠上不小心沾染的尘土,展现出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清高。
面具后,传来了一阵恭敬而柔弱地询问,
“先生,可曾有消息?”
那道人冷漠的回应了一声,“燕国。”
文侯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令牌,看似随意的拋向那双腿都跪麻木的胖子。
胖子虽胖,那脚上的功夫,却也着实不弱。
只见,他扭了扭身子,便安稳的捧住了落花令。
看来,他早已习惯了跑腿的活。他也确实,是个聪明人。没等王爷开口,自己就退下了。
或许他知道,听得越多,属于他自己的命,就越少。
夜已经深了,他的主子,想必也不想多说一句废话。
毕竟,他,也只是个跑腿的。
所以,像他这样臃肿的胖子,总是很成功,很讨人喜欢。
胖子走了,道人还在,这是个长着白眉的道人,他,还是一副孤高的模样。
忽然,面前王座上带着面具的男子不见了,不知何时,他的身子已经融入黑暗。
当道人反应过来,一股窒息感迎面而来,一只纤细而且好看的右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似乎只要那只充满魔力的手,轻轻一动,白眉道人就真的,去寻求大道了。
“先生,你应该知道,这已不是那道家横行的时代,收起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面具后面传来了一阵阵冷笑,“我只想知道,我想知道的。我从来不想等,你已经让我等久了,还让我觉得恶心。”
说罢,文侯松开手,重新回到了他的座椅上。面具下,依旧是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白眉的道人。
对死的恐惧,刺激着白眉道人,他的腰身渐渐弯了下来,摆出了应有的恭敬。
而他的咽喉,传来火辣辣的疼,无一不警醒他,自己的命更重要。
“孤山的天绝阵,老夫,破不开。”白眉道人颤巍巍的说着,呼吸也变得沉重,似乎,他已经续足了逃跑的力气。
文侯轻蔑的笑了笑,来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衣袖,嘲笑的说道。“你当然破不开,这是始祖留下的阵法。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别再耍小聪明了。”
那双充满魔力的手,仅仅只是拍了拍,就震散了道人蓄起的全部内力。
接着,文侯追问道,“燕国,到底有什么?”
老道人眉心已经布满了汗珠,面对着文侯,如同面对灾星一般。
他以前一直觉得,眼前的男子只是一个好弄笔墨的文弱书生。
大概在今天,他才真正认识到,面前这位戴着面具的男子恐怖的气势。
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来这该死的文侯府,再多的黄金珠宝,他也不会来!
“赵氏都是疯子!”白眉道人心中怒骂道。
但他的面相,却是极其恭敬的,他的腰更弯了,仿佛在向君王行礼。
“天绝阵不是始祖一人建造的,”白眉道人说道。
“哦?”
面具下的男子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意外。
因为在他的认知中,那个被称为始祖的人,是脱离了凡人的存在。他也是第一次听见,竟然有始祖一个人无法完成的事!
文侯的掌心,冒出了微微的汗珠。
他在担心什么?
白眉道人并没有察觉,他只是为了保命,自顾自的继续讲着。
“那是,与始祖同时代的,一位被称为文谪仙的道士。天绝阵,是他毕生的心血!天绝阵,是我们道家,最杰出的阵法!它,是最完美的存在!配合上始祖的内力,从阵法外部,它是不可破的!”
讲道这儿,白眉道人神情变得狂热,眼里洋溢的满是崇拜之情,似乎他忘了,自己的处境。
他本是个聪明人,但他却忘了,聪明人此刻该怎么说话。
血,缓缓的染红了他的衣袖,
当白眉道人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他下意识的想去抓住自己的手臂。
抓空了!
原来,他的整条手臂,就在刚刚,已经躺在了这昏暗的大厅里。
血还在流淌,流经他雪白的木屐,流淌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冷静。”
面具下的男子,语气已经变得阴沉。他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血在不断的往下渗透着。
文侯手上的血,是白眉道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燕国,到底有什么!”
文侯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如同丧家的野兽在咆哮,他丢失了他的儒雅随和,丢失了他的冷漠深沉。
白眉道人惊恐的看着这身形瘦削的男子,近乎哭腔地说道。
“燕国,燕国有一支文谪仙的后人。天绝阵,只有文谪仙后人的血,以及文谪仙留下的功法,才可以从内部破解。凡人,是无法战胜阵中神灵的。”
当白眉道人说完,一阵阵温暖从他的伤口传来。
原来,文侯已经来到他跟前,文侯那布满鲜血的手,正轻抚着白眉道人的伤口,真气缓缓流出,治愈着断手的身躯。
“我该怎么找到文谪仙的后人呢?”
面具后面的人,笑了,他笑得很开心。
笑声中,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疯子!”白眉道人想逃。
他想逃离出,这黑漆漆的厅堂,逃离这,魔鬼般的男子。
可惜,他走不掉了。
从他为了真金白银踏入此地起,他的一切都早已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