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七年,中原武林动荡不安,北地林家和苏家联手开始对付已在霸主地位盘踞十年的叶家,大族势力之间的碰撞,轻者伤筋动骨,动辄腥风血雨。三月寒洲一战,双方都倾泄了六分兵力,一时间天昏地暗,血溅百里。
林苏本是北方宗族、官家大户,三十年前为避权重招祸退隐朝廷,转投江湖。林家,苏家多扶持,林家老主林清风又是胤荒年间赫赫有名的儒将,故而门下弟子也多带将士血性,上场杀敌绝对称得上以一敌十。
叶家虽是近年来攀登第一宝座,但胜在叶家剑法出神入化,叶家家主叶疏训练有方,故门下亦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两方势力相撞,而且一撞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所历之处飞沙走石、风云惊变。令得江湖门客人人自危,只觉天要变了。林苏叶三家这一斗就斗了半年多。
这半年里,眉初时常蹙眉遥望,往往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莫年依旧在天气好的时候出门去道观偷师,虽然万般曲折,但也早出晚归、乐此不疲。
他终于发现眉初的不对劲是在早春的一个夜晚,他夜起出门,碰巧看见赤脚坐在屋檐上的眉初。
她没有发现他,没有喝酒,没有摇头晃脑,也没有脚丫子垂下来左右乱晃。她就保持着仰头望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仰着头,却不会让人以为她是在看星星。
莫年看不见她的脸,却从那一弯雪白脖颈里看到了清冷如斯,落寞如斯。
真奇怪,他想,眉初那样的人居然也会露出这种姿态。
后来很多次他夜起,都能看见眉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语不发。他觉得也许她遇到了什么麻烦,然而他白日偷师学艺,练得累还躲得累,到了晚上实在困倦不已,无心顾忌其他,到了第二天出门,往往就给忘了。
那一句“师傅你怎么了?”就给一拖再拖终究没有问出口。
实际上,莫年的心里也藏着一个秘密,从他记事起,这个秘密就一直悬在那,逼迫他快点长大,快点习武,快点成为盖世大侠,严冬起的那场浩浩荡荡的武林对决,让他意识到,如今风云变幻,正逢英雄少年横空出世的好时机。
那段日子,看似平静,后来的莫年想起来却总觉得带着点压抑下的喧嚣,他虽然整日忙着偷师学艺,却总感到有一股莫名而不安分的异样潜藏在死水般的湖面下,蠢蠢欲动。
那股异样破水而出,变得强烈而明晰是在四月的一个黄昏。他那天回家得有点早,一进门就看见挥着锄头满头大汗的眉初,她笑得眉眼弯弯,脸颊绯红,不知是夕阳映红还是舒活筋骨而致。
“回来啦?来,帮为师种树!种好了师傅赏你根糖葫芦!”
眉初回头见他,立马把脚下另一把锄头扔给他。
莫年匆忙接住,看着她,有些久违的熟悉。
她早就给他备好了锄头,从他遇见她起,她就似乎一直习惯着把生命里的快乐都留一个位置给他。
眉初欢快的身影在他眼前跳动,不知怎么的,莫年却总想起夜里见到的寂静孤冷的身影,他突然很想伸手碰一碰她,去验证看看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实。
他想起她说人都有过往,他想问问她,你的过往是什么?你愿不愿意说?突然就涌起一股愤怒,莫年沉默着站在她身旁奋力凿地。
“哇,徒儿你要不要这么卖力啊?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我可没处去买糖葫芦哦。”
听着耳边轻快的女音,他手下的锄头挥得越来越用力!
总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她看似把她的一切大敞,毫不保留地接纳他,实际上她在他的面前一直挂着一张皮。她乐意的时候就把那张皮扯得虎虎生风,俏皮鲜活!拿那张皮嬉皮笑脸,拿它洒脱疏狂!不乐意的时候却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把那张皮藏起来谁都不给看到。
“莫年。”
她叫他,有些疑惑,有些着急,“你怎么了?”
他抬头看她,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矫揉造作和虚伪,那双眼睛里是一眼看透的关心。
他的愤怒和烦闷突然就泄了气。
没有拒绝的拒绝才最让人无可奈何。
眉初这个人看似好相处,她的钱财,她的宝物,她的时光和陪伴,她把她的一切都给你,她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真好,对不对?真是个好师傅。
他笑,可是你走不进她,看不清她,她的孤独和愁苦从来都不会敞向你,她什么都可以是因为什么都不在意,她在意什么却从来不会告诉你。
你试图去猜,却怎么也猜不到,就好像她在意的那么少那么少,少到零星,少到绝无仅有。你就那样被排除在她的世界,用那种毫无保留的拒绝。
“没什么。”
他也笑,这些天从来没有过的明朗的笑,“偷师好累啊,身为师傅你却从来不教我……”
他难得摆出了委屈撒娇的语气,她难得温婉轻淡地略略愧疚。
然而他讨厌她的愧疚,随即他觉得好笑,前一秒他还在为她从不展示的孤独寂寞冷而愤懑,后一秒却为她展现出来的愧疚而心生厌恶。
他想了想,他走不进去,也就算了吧,他还是习惯那张脸上神采飞扬的样子。
眉初看着莫年疲累委屈的眉眼,难得软了心肠。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哟,长高了呀!”
她有些歉疚,这孩子是她捡回来的,可是这几个月来她整日恍惚难得顾忌到他。
他虽然有着自己的行事方式,一定也难免为孤单寂寞而心伤吧。
“来!帮师傅把这株桃花种好,吃完饭我教你舞剑!”
“你要教我?”
莫年的眼里大放光芒。
他虽然比同龄人心思细腻、成熟,但那只是因为过早尝遍了人间冷暖。一旦有了依靠,孩子心性自然也就流露出来了。
此刻莫年对眉初口中剑法的兴趣超过了先前的愤怒和不开心,他的脸上是兴奋,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他丝毫不担心眉初唬她,她正心生愧疚呢,怎么舍得骗他?
师徒俩合力把桃树栽进凿出的土坑里,夕阳有点暖,映在师徒两人身上、脸上,成了一段难得的好时光。
……………
眉初果然说到做到,用了晚饭就开始教莫年剑法。
她执剑立于庭院,两人都有点紧张。
莫年第一次看眉初舞剑,心生期待。
眉初的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鞘过了,上一次流光出鞘,还是因为悬崖一战染尽恶人的血。自那以后,展眉初死了,流光也就有意无意地不再拔出过。现在,她想,是时候走出那一段过往了。
“无伤”既出,“流光”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她指腹抚过剑柄,双目凝神,稍加用力,流光浮世。
当真算是流光,熠熠光芒耀眼,衬着那人红唇白衣,流光溢彩。
剑出,眉初便不再犹豫,一个轻灵的剑花起,那剑锋便如长虹贯日,劈天追命而来。身形暴起,白衣烈烈。剑如光,转瞬而至,转瞬而逝,人亦如光,利落如刀,绝艳夭矫。
只见那人半空中一个回身,劈风而来!眉眼间的从容熟悉,只觉——
长风起,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