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桂花叫了一声,就要追出去,白云山拦住了她,说:“让她去吧,她心里难受。”
又说:“这么长时间了,要么被人捡回去了,要么就冻死了,好歹解决了。”
绷绷嘴角,忽然吼道:“胡存良你个王八蛋,老子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然后就是一顿大哭。
白莲出了屋,雪仍在下着,而且更大子,雪片就像碎纸片似的,视线范围内,只是混沌一片。白莲拼命跑着,深一脚浅一脚,不时地摔倒在雪地里,挣扎起来继续跑。天是黑的,地却是白的,这个白,起到了照明的作用,让白莲一口气跑到村口。
村口有堵破墙,破墙的三角区放着一个红柳条编的筐,可是白莲跑到跟前时,筐里却是空的。她认出那是自家的筐。这个时候,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孩子被人捡走了,从此不是她的儿子了,但他得救了,这比什么都好。
她站在原地,望向村子里,房子上都顶着一层白色的帽子,窗口却黑洞洞的,只有近处三红家的灯亮着。她提起脚,便向山红家走去。到了近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似乎隐约听到三红家里传出孩子的啼哭声。她激动了起来,搓了搓冻麻的脸,又用嘴里喷出的白汽暖暖手,就要走过去,却又犹豫了。
孩子活着,她就冷静了下来。孩子的出生确实是个意外,就算现在她向三红把孩子要回来,最终还得被父母扔出去,再扔出去就未必有这么幸运了。因缘际会,多少个巧合才能促成孩子的新生,这种幸运,老天往往只给一次。
终于,她决定不要孩子了。
不要孩子,只是暂时的不要,以后她还会认。三红的脑子有点问题,所以娶不到老婆,自然不能把孩子带好。但将来要认这个孩子,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首先三红未必肯给,其次村里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让孩子抬不起头来。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城里去,挣好多好多的钱,用钱来弥补三红,再把孩子接到城里去,远离这个地方,像郭玉梅那样。
想到郭玉梅,白莲就想到要去深圳。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闪了一下,转瞬即逝,她心里恨着郭玉梅。人总是有个特性,当我们做错某件事时,不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总是要埋怨到给我们出主意的那个人,仿佛这样一想,自身的罪过就会减轻。也不是完全埋怨郭玉梅,是她沦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没脸去见郭玉梅。人家多幸福啊,有个疼爱她的丈夫,生活过得红红火火,把全家老小都接到了深圳,阖家欢乐,团团圆圆,其乐融融,从层次上,郭玉梅已经和她划分出了泾渭分明的界线。
乱想着,望见自家院子里出来一个人,远远望去好像是父亲白云山。
不管怎么计划未来,白莲是恨透了她的丧失人性的家人,她坚决不回那个家,哪怕死。她再不多想,转身就跑,跑上了大路,一直向前。大路上的积雪也很厚,没有车辙,没有脚印,只是相对来说比较平整。平整是说,不用深一脚浅一脚,但仍是不好走,积雪没在膝盖上,所以她不仅需要消耗体力向前迈步,还需消耗体力把脚从积雪中拔出来。
跑一阵,走一阵,歇一阵,接着再跑,再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已累极了,身体也已麻木,冻,累,饿,终于让她倒在了雪地里。她倒下去的时候,隐约看到远处一个四方形的、巨大的黑影向她缓缓靠近。
白莲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县城的医院里,这是她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进医院。那时县城医院的条件十分不好,但白莲仍是觉得高端大气上档次,比村里最富有的人家里都豪华。就是这个第一印象,让白莲决定留在县城。
救她的人是县粮站的一个司机,叫崔建国,三十多岁,还未成家,虽然是个城里人,却和农村人没多大差别,憨厚,老实,显得木讷,说不上话来时就嘿嘿一笑。他的父母早亡,兄弟姐妹五个,他是老小,哥哥姐姐都男娶老婆女跟汉,只剩下他一个还是单身,没人管。
他单身是因为他老实。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老实曾一度成为一个代表着窝囊、没出息的贬义词。但崔建国的老实不是窝囊,不是没出息,而是仗义。财产私有了,人们都在削尖脑袋谋取自己的利益,仗义自然也就不能算是一个被提倡的好品格。
但崔建国的仗义感动了白莲。
住院期间,崔建国每天给她送饭,送完饭就忙去了。有时不忙,两人就聊聊天。白莲恨透了那个农村,恨透了那个农村里的所有人,所以问及家里的情况,白莲就一声不吭,崔建国也不追究,只嘿嘿一笑,就又聊别的。
五天后,白莲出院,两人站在医院门口道别。
“崔大哥,你是个好人。”
“好甚了,好还能剩下了?”
“崔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嘿嘿。”
“你救了我,我真不知该咋谢你。”
“谢甚了,谁还没个难处。”
“可是你毕竟花了那么多钱。”
“钱咋也没命重要哇。”
“你家住在哪,等我有钱了,就去还你。”
“团结街幸福路,羊肠胡同,第三家,大门口有口洋井。”
“好,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着急,先紧你的难处。”
“崔大哥,你就不怕我不还你?”
“怕甚了,钱又不是你跟我张口要的,是我自己花的。”
简单说了几句,崔建国就走向停在远处的卡车。白莲放眼一望,冬日的县城显得慵懒而暖和,街上的积雪未化,泛着刺眼的白光。县城虽然算不上繁华,但到处是房子,还有把房子摞在一起的三层楼,笔直的街道不知道要通到哪里去,她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何去何从呢?她望着正要上车的崔建国,瞬间做出个大胆的决定,她喊道:“崔大哥,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