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国。1998年。
南部省。
三元市。三元高中。高三。
还有20天就要参加高考。
女同学罗艺的手指在背后轻柔地触碰时候，徐飞心猛地一紧，多年后这种感觉仍然让他记忆犹新。罗艺是三元本地人，长得并不漂亮，但却属于会打扮嘴又很会哄人的女生。感觉她零花钱经常不够一样，她不时会找徐飞借钱，五块，十块，二十不等。但徐飞并不是有钱人家出身，他来自三元下面一个镇，家庭普通，父母都是做小生意的。他从镇上考到三元中学来就是抱着考大学目的，从未想过因为这种借钱要和哪个女生扯上暧昧的关系。
这是 90年代的小县城，经济原因，男女学生关系并不像现在这么宽松，仍然谨慎地保持着一道看不见的界限。
很多高三学生吃完午饭后就会在教室里面睡午觉。罗艺中午本是可以回家，但她有时会和一些社会上的人熬夜打麻 将，第二天中午不回家吃饭，下课了就在教室补瞌睡。
徐飞有时候想，什么样的爹妈，居然会允许存在一个经常熬夜打麻 将的高三女儿。
罗艺睡梦中有个习惯就是睡着睡着就会用手指去触碰前排徐飞的后背。
这可都是十七八的青春年龄。
徐飞被她这么一触摸，心神不定的，那种轻柔的感觉犹如蜜糖经常让他沉迷，但他很快想起一个事情，罗艺已经借他20元超过两周了，他已经开始寻思怎么找机会要回这钱。
他扭过头去，正找了个要买书缺钱的理由提这个钱时候，罗艺已经醒来，对他莞尔一笑。他那句要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个时候教室外预示午休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
他听到罗艺在背后叹了一口气，又要上课咯。
罗艺已经复读一年，但成绩很差，就是那种高中里面常见混日子的学生。高考运气好可以考过专科线，差的话要么直接放弃读书就在家里支持下做个本地生意，有点门道的可能去混个不带编制的工作。对了，那个时候还有预科生说法。那也是那个时候有钱家庭学生的读大学出路。
徐飞心里有点失落，二十元这周要不回来，明天就周五了，他周六中午加餐的计划恐怕又要落空。他没有住学校宿舍，他家里给他在学校旁边的教师进修校租了个小房间，每月租金18元。进修校外面有个饭馆，老板是专做学生的生意，中午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他家的鱼香茄子，这道菜一元五，很受欢迎，一口大锅，熊熊的火，老板的菜勺上下飞舞时，酱油，糖醋随着颠簸沁入菜中，香气浓郁。徐飞脑中弥漫着这种场景。他吞了吞口水，似乎人又开始饿了。
十七岁，正是长身体时候，他感觉每周40元的生活费已经不够了。他决定今天下午放学后去买一个老面包。
面包厂就在学校外面，一墙之隔，面包出炉后，整块地堆在铝盘中，工人会用刀飞快地切成小块，六毛一块。面包带来的那种粗实的膨胀感会让徐飞整晚觉得平静。
按惯例，晚上六点开始是徐飞补充学习的时间。他没有跟其他同学一样晚上在学校上自习，夏季的教室又热又闷，特别到了要放自习的最后半个小时，巡场的班主任已经走了，各种细微的声音就开始浮嚣起来。他的成绩在班上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普通。一个租来的小房间，正好是他学习睡觉的好地方。得花时间大量地练题，这是他这一年来不断重复的事情。
但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那天晚上七点时候，罗艺和熊伟来了。
熊伟是班上的男同学，长得高高壮壮的，和徐飞平时没什么特别交集，熊伟父亲因为开设赌场被抓进去已经有一年多了。熊伟很少来班里上课，据说他已经在外面跟他开麻 将馆的妈妈做生意。熊伟平时不大说话，即使说话时经常会鼻孔里面冷哼一声，好像看谁都看不起一样。
熊伟来的时候嘴里叼着烟。罗艺在一旁挽着手，脸上挂着笑容。
罗艺敲开门，一屁股坐在了房间的床上，对着学习桌旁的徐飞打着招呼。熊伟斜靠着门看着他们。
桌上有个台灯正对着床，罗艺说话的时候，台灯灯光很亮，看不清罗艺的表情，但徐飞感觉罗艺很兴奋。
罗艺掏出三张十元的钱，晃了晃，对徐飞说，这是上周借你的20，另外十块请你吃饭。我和熊伟在你这里玩一会，你可以出去逛一下。
罗艺大大方方在说，好像经常找徐飞做这种事情一样。
徐飞听话地接过钱，看了门口熊伟一眼。熊伟没出声，只看到嘴里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徐飞走出门时候，听到罗艺说了一句，我们要是等会走了，我会在门外给你放一把扫把。你懂了吗
罗艺的语气突然像大姐姐一样。徐飞点点头。
多出的十元钱让他有点小惊喜。至于他们会在房间干什么，突然之间他觉得很正常，再说好像即使不正常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走的时候顺手把还没吃完的老面包带走了。
他真不关心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是饥饿感一直贯穿着他很大一块人生，这种感觉限制了他对饭馆菜肴之外事物的想象。
他开始飞快地向饭馆走去。
那是个夏天的事情。
来到街上的时候，灯光似乎比往常明亮。他看到几个彪悍的青年路过，光着膀子，醉气熏熏地，大声吆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徐飞想起来了，就是他们前几天在公园门口追打一个马夫，马夫是个外地人，平常做的是在公园里面租马给人骑的生意。他记得那天那个马夫鞋子都被打掉了，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这几个青年中有一个头发是绿色的，绿得像卷心菜里面的青虫一样。
饭馆还没关门，老板光着上身系者一条发黑的围裙正招呼刚下晚自习的学生。
徐飞朝老板打着招呼。老板微笑着。
他从饭馆出来已是半个小时之后。他在街上开始漫无目地走着。
天气闷热，有事无事的老百姓饭后这个时候都习惯性地走到街上，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酸臭味道，那是街边的垃圾已经腐烂了，但环卫工人要凌晨才会清理。
街边有个女鞋店，刚刚装修过，墙壁刷得很白，还没打烊，店里没有顾客。店门口坐了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店主。女人短衣短裤，白皙的大腿和胳膊露在外面，女人不过二十六七。徐飞路过时候，不由得看了一眼。那女人眼神不闪避，竟然还直勾勾地瞪着徐飞，似乎在说，你没见过我这种穿着的女人吗。女人神色嚣张，徐飞心头一凛，不由得有些害怕，加快了脚步。
他决定回自己的小房间背自己的思想政治史。他开始往回走。
他家给他租的房子在进修校一个老旧大楼里，大楼以前是各乡镇教师暑假寒假进修的教师宿舍。大楼五层，每一层地板都是亮着冷光的水泥地，每一层的墙壁肮脏，已经看不出之前是什么颜色。院门很破，铁门多年无人修理，铁锈斑斑，轴承缺乏润滑，关闭时常会在深夜发出笨重的嘎嘎声。大楼后面有条小路，直接通到三元中学的后门，平时很多学生为了图方便也会从进修校走到学校。走的人多了，半夜晚归的学生常会在半夜大呼小叫地拍打铁门，后来值班的老头干脆就晚上也不关门了。
这天晚上大楼里面的人很少。
徐飞走进院子里面时候，就听到了女性的尖叫声。
知了正在一棵老榆树上面叫得此起彼伏。徐飞还是听出了那是罗艺的声音。
刚刚在街上看到的几个青年正把熊伟从大楼的门口往院子地上拖。熊伟显得很狼狈，嘴角有血，黑色T恤已经破了，他看起来就像一袋准备拖到市场上的胀鼓鼓的土豆，身上脸上满是灰尘。
那个绿毛踢了熊伟一脚，喊叫，居然搞我喜欢的妹子！
熊伟被几个人压在地上爬不起来。绿毛哈哈大笑，潇洒地挥挥手，叫开其他几个青年，说，放开他，让我来收拾他。
几个青年散到一边，绿毛抓紧朝熊伟脸上踩了一脚。罗艺尖叫着想要拦住绿毛。这个时候熊伟一下子翻身起来，抓住绿毛就扭打到了一起。
罗艺那个时候脸红通通的，上身衣服已经破了，能隐隐看到胸前一块白色的肉团。她只能不停的尖叫，但是尖叫声并不能阻止这场年轻人的打斗，只让场面更加喧嚣。
这个时候徐飞站在大楼的台阶上突然喊了一声，莫打了，我要叫保卫了。
几个青年瞪他一眼，满脸嘲笑。
徐飞扭头冲进一楼的保卫值班室，平时值班室里面应该有个面相凶狠的值班老头。老头据说之前是这个学校的教导主任，据说喝酒误了学校工作，提前退休了。
老头不在。值班室的煤炭炉子的火光烧得正旺，上面一壶水滋滋地冒着热气。炉子旁放了一把木柄柴刀，那是平时老头用来劈柴引火的工具。
徐飞抓起柴刀就冲了出去。
他冲出大门时候，正看到熊伟被人追着往他边跑来。
他不假思索地将柴刀递给了熊伟。
熊伟接刀的时候，眼睛一亮，感激地看着徐飞。
局势马上得到改变。
如一瓢冷水泼进了油锅，青年们在院子里面叫骂着散开，躲避挥舞着刀的熊伟。熊伟高大有点显得笨拙的身体这时异常威猛。
这时院子里面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值班室老头也回来了，他站在人群中，手里提着一袋苞谷酿的散酒，大声说，小小年纪就争风吃醋，这个地方的小孩就这个锤子样，穷山出恶民，天不怕地不怕，不被关进监狱就奇怪了。
徐飞看着一脸深沉的老头，这些话听得很清楚。
几分钟后，有人喊，警察来了。
警车呼啸着开进了院子。
徐飞看到几个长得很壮的警察铁青着脸下了警车。
警灯闪烁。
那天晚上，熊伟、罗艺和几个青年都被带上了警车。
罗艺上车时候朝徐飞笑着点了点头，胸脯挺得很高。熊伟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天晚上，徐飞脑海中一直想着罗艺胸前那团白肉，他不断地揣摩着那块肉的具体的可能的形状，就像研究着一道需要有人来点拨化解的函数题。
算命的曾说徐飞从小会过得不平安，身体会受伤。但徐飞到高中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人。
他在床上时候甚至有点后怕，他开始想那几个青年会不会事后来找他寻仇。
想了一会，他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那天晚上，他梦见他看到了一个赤裸的女生，女生胸前被一道月光遮住。
事后那几个青年并未来寻仇，听说身上有其他事情，已经被抓进了看守所。
熊伟和罗艺第二天就来学校上学了。他们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熊伟还是那个吊样，只是有一天徐飞在学校厕所拉屎时候，熊伟进来撒尿，熊伟站在墙壁边，第一次主动笑着朝徐飞打了一个招呼。
但罗艺开始很少来学校了，听说她家里准备在当地给她开个服装店。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高考前两天。学校已经通知高三学生可以不来学校了，可以在家准备考试。
那天徐飞被一个胖胖的叫胡静的女生叫了出去。胡静叫他去公园后面的101说有事情谈谈。
101就是一个火车洞子，以前曾是兵工厂运送装备的主要通道。是三元中学生最喜欢去的地方。
101火车洞废弃多年，主要的火车线路已经不经过那里。偶尔有几节拉煤炭的小火车进出，那些满脸乌黑的煤炭工人就坐在露天的煤炭车厢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铁轨两边的人。
火车洞比较长，大概四公里。如果一个人走进去，很多时候是听不到另外一头的人声。
三元中学的男女喜欢三五成群地带着零食，大声喧哗着，嘴里的瓜子壳四处横飞，嬉笑着从101洞口的这一头走到另外一头，然后又从那一头走回另外一头。似乎那种来回步入黑暗又重见光明的感觉让他们觉得刺激，这种黑色带来的刺激甚至超过了人的紧张不安。
胡静就在101洞口等着他。
胡静和罗艺一样是个本地女孩，胡静是高三另外一个班班主任的女儿。那个当班主任的父亲在学校平时碰见徐飞的时候，总是和蔼地点头微笑。
胡静一直在努力地学习，因为她家里有个姐姐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又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她的姐姐就是她的努力学习的榜样。她经常找徐飞问些学习问题。
胡静身材比较胖，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徐飞印象中当时觉得有点难看。
火车洞里听不到有其他人，看不到任何一点亮光，脚下不平整的碎石子铺的路走起来让徐飞心神不宁，他生怕黑暗中会藏有心怀不轨的人，穷途末路的抢劫犯，或者已经被人抛弃的尸体，还有一些不可意料的埋伏。
他这种胆小和恐惧与生俱来。
但胡静好像胆子很大，一点也不害怕。
走到一半时候，胡静突然拉住了徐飞的手。徐飞心紧张起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胡静在黑暗中大声笑了，当时说了些什么，包括两人在走回的路上具体聊了什么，徐飞多年后已经记不清楚。
走出洞口时候，胡静说，我爸叫你今晚去我家吃饭，感谢你今年经常帮我学习上的问题。
那天晚上徐飞就去了胡静家。胡静爸妈做好了饭菜，就出去散步了，只留他和胡静在家里吃饭。
多年后他对这顿饭的内心毫无波澜。
他离开的时候，胡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
徐飞很快忘了这个事情。他只是没想到，若干年后他和胡静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相遇。
高考很快结束了。分数和录取结果也很快出来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亮的日子，门卫室的值班老头在笑，饭馆的老板在笑，附近小卖部的大娘在笑。有人从背后轻轻地拍拍徐飞的肩膀，徐飞扭头一看，是自己的班主任，班主任也在笑。他爸妈就站在班主任的旁边，他爸穿着一双皮凉鞋，他妈穿着一双布鞋，几个人都在笑。
你被J省的崇明学院录取了。
徐飞感觉有点眩晕，嘴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只能干瘪地点了点头。
这个学校是他家里替他选好的，专业就是英语系，他爸妈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个专业以后出来好找工作。
90年代，考大学流行的专业：外语，法律，计算机。
那之后的几天，天空的阳光一直很充足。
高中时代就这样快结束了。
徐飞知道自己即将走出这个小县城。
徐飞在读大学前最后几天日子里，正碰上县城第一次组织福利彩票销售，那几天街上到处都是政府委派的卖彩票人员和到处想寻求发财机会的人，街上不断有大喇叭在宣传福利彩票利国利民，或者不断祝贺某天开奖某某得了几等奖，某某中了几万元，某某又中了彩电之类的消息。平时就很热闹的几条街更加热闹，地上的彩票纸屑一堆又一堆，环卫工人每天早上不断地将它们扫上垃圾车拉走，到了傍晚又满满地拉走一车。
徐飞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碰到了在卖彩票的二姨，平时不大花钱的他兴致勃勃地花了100元，但这个对他来说不小的投资很快就因为赌徒式心理宣告失败了。
他发觉他的运气并不好，似乎预示着他以后的人生光靠运气是靠不住的。虽然他有的时候执念着运气这个词语。
除了心情经历了亢奋和失望，再加上人群中挤出的一身汗，他最后毫无收获地回家。
失去的100元让他愤恨不已。
没隔多久，J省的崇明学院就开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