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坐吧。”
景守信抬了抬手示意沈宁坐下，他自己则随意的走到主位上坐下来，眼神在沈宁的站姿上一扫而过，随即轻笑道：“看来的你腿并没有受伤，倒是省了我一笔医药钱。”
他语气中带着些许轻蔑道：“不知道你博陵崔家的人是不是都对我这么有敌意，只是，既然已经来了，何必防备心这么强？”
沈宁吸了口气然后缓缓的吐出，却一直站在那里。他看了一眼那把椅子，发现坐下来绝对没有站着有安全感。
这些年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杀伐，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在杀人与被杀之间徘徊。他本以为自己的神经早已经被厮杀磨砺的成熟起来，本以为自己面对任何事情心理上都不会有什么波澜。
可是在这一刻，看到景守信的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在这种绝世人物面前，紧张是不可避免的。
景守信已经成名多年，靠着一柄陌刀镇守边塞令草原蛮族不敢轻易南下。
长城有隙，虎贲无双的赫赫威名绝不是吹嘘出来的。
当年他能在狼厥汗王的屁股上捅一刀，付出的代价是身披数十箭。
那个时候的景守信就像一柄出了鞘的横刀一样森冷锋利，无论面前拦着他是多强大的敌人他也无所畏惧。有多少他的传说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就有多少个敌人死在他的刀下。
而步入中年之后，景守信身上那种骇人的锋芒已经渐渐隐去。
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老了，懂得将獠牙和利爪收起来的猛虎，才真的可怕。他的气质已经被岁月所改变，更加沉稳，内敛而不失霸气。
而经历过太多危险的沈宁，第一时间就确定面前这个看起来和和气气平平淡淡的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其身上蕴含的危险远超过以往经历的一切。
虽然景守信只是坐在那里淡淡的微笑，但沈宁感觉到的危机竟然比直面郑玉的时候还要大！
是气势吗？
沈宁在心里苦笑，心说果然还是差了太多的火候啊，在景守信这种真正的枭雄面前，自己还是太嫩了些。景守信早已经不属于那种靠拔刀来震慑别人的人，他的气势，在不经意间已经影响了人的心态。
沈宁忍住将匕首抽出来的冲动，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动作。他所承受的压力别人无法感受，那种感觉就好像战战兢兢地站在悬崖峭壁的边上，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
“你很好！”
景守信忽然笑了笑说道。
“能忍着没有出手，你这样的年纪能有如此定力，不错。”
他再次指了指椅子。
“若是你我换位而处，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说不得已经一拳打过来了。坐下吧，虽然不知道你进我将军府的目的是什么，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最起码现在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沈宁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里的烦躁感笑了笑道：“虎贲大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景守信缓缓摇了摇头：“这句话很俗，俗不可耐。”
沈宁竟然点了点头道：“我刚才想了好几个开口的方式，比如问您好？比如问您吃了吗？甚至打算好好拍几个惊天动地马屁，可是搜肠刮肚却发现只有名不虚传这四个字了。”
“所以，虽然听起来很俗气，但好歹不虚伪，你凑合凑合听吧。”
景守信点了点头：“嗯，你很诚实。”
沈宁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靠在椅子上能感觉到后背上冰冷的汗水。
“我不诚实，如果我诚实应该递一份名帖光明正大的来拜访的。”
沈宁自嘲的笑了笑道：“或许是经历的阴暗太多了些，反而忘记了最光明直接的办法。”
景守信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少年郎，还是不要打哑谜了。这样试探来试探去当真没什么意思。说说你的来意，我再考虑杀不杀你。”
他看着沈宁的眼睛说道：“在你刚才站姿戒备手扶着腰畔随时准备抽刀开始，我已经想杀你了。”
“已经很久没有一个少年郎敢在我面前摆出这个架势，也很久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动了杀机。所以，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我这个人其实耐心并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沈宁却忽然放松下来。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而不是挺的笔直时刻准备着跃起杀人。
“其实，我来只是想问大将军一件事。”
他笑了笑，有些遗憾的说道：“其实我想过很多次，你我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见面？见面之后该怎么问你。”
“是义愤填膺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还是装作谦卑委婉尽量的做到和和气气？又或是指着你的鼻子先狠狠骂几句解恨，总之就是希望能主动些不要被你影响了心绪，本来我是极自信的，再不济也断然不会吓得汗流浃背吧。”
他扯着衣衫扇风：“还真是汗流浃背了。”
景守信好像不懂他说什么似的的说道：“天值九月，自然容易出汗。”
沈宁摇了摇头，指了指鼻子尖上的汗水道：“是冷汗。”
“在问你我必须要知道的事情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一件不相干的事？”
景守信缓缓往后一靠，头枕着椅背道：“我说了，你时间不多。在我的耐心耗尽之前你尽管说，随便说什么。不过越是这样，我的耐心消失的越快。”
沈宁嗯了一声道：“那好，我就忍着点八婆的心只问最好奇的好了。当年，你捅了狼厥汗王一刀，据传闻身中数十箭，当真？”
景守信看了沈宁一眼，没想到这个少年郎居然问的这个。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那少年郎身上的敌意和杀气，从那个随时能进攻也随时能撤退的站姿他也确定这个少年绝非凡品。
所以，在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一定要杀了这个少年。
因为，他竟然感觉到了危险。
而之前这个少年的紧张他全都看在眼里，他甚至能看到少年的手掌在微不可查的颤抖着。
他没有想到，这少年竟然这么快就能转变了心情，眸子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和不安，相反，有一种景守信熟悉的气质正在缓缓释放出来。
这个少年的心智，很深。
这熟悉的气质，来源于景守信自身。
那是自信。
景守信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少年一眼，似乎是追忆了一下后带着些许自豪的微笑缓缓道：“三十九箭。”
沈宁眼神一变，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那么多，看起来是不是好像刺猬一样？”
景守信道：“当刺猬的感觉并不好。”
沈宁讪讪的笑了笑：“我一直很疑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景守信说了一句很扯听起来更扯的话：“因为我不能死。”
沈宁却好像听懂了似的点了点头，然后收起笑容，正色道：“将军有大志气和大毅力，说实话我心里真的很尊重你。”
“功名但在马上取，同很多年轻人一样。从很多很多年前，你就曾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已经问过了不相干的事，现在我要问的，是我必须要知道的。”
景守信微微颔首道：“谢谢，你问，但我不一定回答了。”
沈宁站起来，走到距离景守信三米左右位置站住，手再次扶在腰畔摸着那柄匕首，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必须回答，否则，就算我杀不了你，也断然不会轻易放弃。纵然不能同归于尽，我也要伤了你。”
景守信眼神一亮，似乎对这少年更加的感兴趣了。
“燕山上的事，你可知道？”
沈宁直视着景守信的眼睛问道。
景守信猛的看向沈宁，从见到沈宁开始到现在第一次变了脸色。他好像看妖怪一样看着沈宁，似乎想看清楚这少年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一个人。
“想不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种方式。”
景守信释然一笑：“还真有点意思。”
沈宁撇了撇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确实有点意思。”
景守信道：“少年郎，收起你的杀意吧。如果你真的敢动手，我反而看不起你。”
“传闻中你可不是这样白痴的，难道你觉得你真能伤了我？我将军府中有两千具甲士兵，无需我出手，只要我现在喊一声，你立刻会被射成刺猬。”
他笑了笑：“刚才我说过，当刺猬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当年我身披两层甲胄，依然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才回来，养伤数月，生不如死。你现在一身单薄衣衫，肯定没有我当年的运气。”
沈宁缓缓摇了摇头：“回答我。”
“为什么？”
景守信反问后说道：“既然已经逃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傻事？别说什么想替关宁骑的那些人报仇之类的白痴话，否则我只会看不起你。”
沈宁郑重的点了点头道：“你猜对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白痴的很。”
景守信怔住，不可思议的问道：“值得？”
沈宁点头：“有句我平时觉得很愚蠢很白痴的话是这么说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丈夫，但真小人往往更记仇，而且记住就很难忘得了。”
“我知道。”
景守信没有再问什么，而是点了点头道：“燕山上的事，我知道。”
沈宁眼睛猛的眯起，身子如猎豹一般微微弓起。他全身的肌肉在这一刻都绷了起来，似乎在下一秒就会扑杀出去。
“不是我。”
景守信的下一句话随即而来，很真诚，很自信，很霸气。
“我若想杀你，何必麻烦阉人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