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宁 第十四章 白龙落月
自承泽门往西，若沿官道快马疾驰百余里，不消一个时辰便可到白龙集，其与附近大大小小的乡落村集，簇拥着山下明珠。
有道是“烟波浩渺如仙境，两泽碧水映月华”，白龙湖虽浩荡千里，却非浑如一体，而是被浅滩分成几处，其中以南北两湖方圆最阔，名声最盛，但浣仙、玄凌、翡月等小湖亦各有风光，冬去春来,夏隐秋至，唯见天映水波泛秀，水映山色瑕丽。
而此间人家所言之白龙湖，实多指南湖，其形似椭圆，有宁江从中奔腾而出，至天宁一分为二，上宁江开阔雄壮，直奔云州，下宁江则温婉如秀，往东南缓缓流淌，其间分出若干支流蜿蜒到霞渊一带，是南北水脉的重要航道。
北湖则是明江源头，其形状狭长，沿天宁山脉往北直入荒州，成为启国人心中的圣湖——纳格里湖，这里水草丰美，牛羊壮硕，落日时分，湖光如练，山色如娥，潋滟碧波荡漾桑榆霞辉，如草原少女的眼眸顾盼生辉，让天地为之黯然。
从赵府出发至此，三人离开天宁将近大半个时辰，远眺下已依稀可见市集里的烟火气，在侯安示意下，三人放缓速度，明面上是在踏春采秀，暗地里却在细察四处，不放过任何可疑线索。
可一路骑行而来，唯见道上游人如众，旅商络绎不绝，并无可疑之处，且每隔几里皆逢茶摊食栈，其间热气蒸腾，熙熙攘攘，喧闹如市。时逢元月初春，南北两岸桃红柳绿，百花烂漫，愈往西走，水势愈见平缓开阔，在春晖照耀下波光粼粼，秀美如斯。
山远飞晴霭，江阔映翠峦，如画美景当前，三人皆觉烦闷稍解，此时少女刚吃完一块烧鹅肉，正吮着手指，神色间颇为惬意，若不是追凶要紧，她真想下马畅游一番。而眉间阴云密布的案察司总捕，也在暗中感慨，值此春暖花开之际，宁江上下的确风光锦绣，难怪无论是皇室高门，还是寻常百姓，每年皆要来此踏春采风。
按他的安排，三人扮做出门游乐的寻常人家，他看着眼前丫头的快活模样，虽有些无奈，可还真得多亏她在出城之际点明疑处，才让案察司对此行去处有了些微把握，只待到了白龙集，再择机行事。
彼时刚出承泽门，侯安正要领众人快马赶往白龙集，却被温桃拦住，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卤味，笑咪咪道：“老侯，你看这是什么？”
侯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急道：“桃丫头，你就别卖关子了，赶路要紧！”可话音刚落，见其仍是笑嘻嘻的模样，当即脸色一沉，“我可要遣人送你回府了！”
“好好好！别急！”少女闻言赶紧放下卤味，策马来到侯安近处，神色认真悄声道：“老侯，那齐府案子的箭矢，你就不觉得有些可疑？”
侯安闻言顿生疑惑，难道案察司还漏了线索？可思来想去也不觉有何不妥，只好忍住心中焦急问道：“有何说法？”
“你想想那箭矢的尾羽。”
“尾羽？”在侯安仔细回想下，种种细节浮现心头，那些大以箭矢的尾羽洁如白雪，状若新镰，毛长挺拔，一看就是选自上好的鹅毛。“嗯？鹅毛？难道……”他脑海中当即灵光一闪，仿佛有某些重要线索触手可及，又听身旁少女继续道：“若没看错，这些尾羽的末端有一道黑色纹路。”
原来如此！
侯安此刻已明白少女言下之意，顾不得着急赶往白龙湖之事，激动道：“大以国的箭羽皆取自雁翎，色泽如灰如墨，所以这箭矢必定是仿制之物！”一番推测犹如抽丝剥茧，让案察司总捕逐渐拨开重重迷雾，终见云中明月，当下按捺住心中激动，又道，“这尾羽不仅取自鹅毛，还有这质地和纹路，一定是来自那里！”
“正是！”少女同样喜上眉梢，沉吟道，“这些贼人所用箭矢不少，其隐匿之地必不会离那个地方太远，且极有可能就在那里。”
少女所指之地，两人此时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后，案察司总捕拱手肃然道：“殿下察微辨细之能，侯安佩服！”那会在赵府门前，温桃对小丫头的一番举动，原来用意在此，多亏少女之机敏，他心中已对此行目的地有几分把握，从白龙集沿南湖西行十数里，不消一刻便可到达。
“嘿！少来！”听闻称赞之语，少女吐了吐舌头，再次拿起卤味在侯安眼前晃了晃，笑道：“走！出发！”
此后快马疾驰近大半个时辰，在接近白龙集时，几人三下五除二将卤味落肚，唯有少女手里还拎着一根烧鹅腿在细啃，值此良辰美景，近看花树春姿，远眺山色如黛，正觉恣意快活。不曾想甫一抬头，一道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当即瞪大双眼，内心波澜顿起之际，还差点噎着。
“怎么会是这北蛮子？！”
她揉揉双眼后凝睛看去，只见一位青袍少年策马立于牌坊之下，正仰首看向上方牌匾，其中“白龙落月”四字苍劲挺拔,颇有古韵遗风。
明月江上夜，他沉着冷静可退敌自如，碧园午宴中，他愤怒如霜却隐忍不发，而此刻的他，马上身姿挺拔，白玉雅簪束发，沐浴在午后暖阳中，竟有一股淡然出尘的气质。
此时，纳格里·归云似心有所感，回首间与少女目光相遇，他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惊讶。几日之内，她既是市井里的灰衣小子，又是盛装出席的大成公主，如今却一身绯红衣装，策马行进间英姿飒爽，颇有几分侠气。
“看着倒挺俊爽，可这……？”他看向少女手里的鹅腿，一时间有些忍俊不禁。
而在少女瞪目咋舌之际，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桃丫头！你怎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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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两江起源，白龙湖一带自古以来水产丰富，土壤肥沃，许多人在此安家落户，渐而在附近形成大大小小的乡落村集，而白龙集则是其中最为繁盛之地，其与天宁有官道连通，集内茶馆酒舍、客栈商铺一应俱全。
元宁十六年炎夏，时为大学士的苏以晨来此消暑，于湖畔偶观月落，彼时群峰碧影，月满湖天，苏学士兴致大发，当即挥墨写下“白龙落月”，后被人篆刻成匾，悬于牌坊大门之上，随日月星辰迎来送往，已不知见过多少风雨。
今日正逢圩期，此时集内人山人海，商贩走卒吆喝声此起彼伏，端的是热闹非凡，而在离市集中心微远的西南临湖处，却喧闹不闻，唯有涛声阵阵，附近坐落雅舍数间，其中一处院落内栽有猗猗绿竹，在湖风吹拂下微微摇曳，更显清幽。
屋内，眼下有数人围桌而坐，安北戎往左看去，只见少女以手托腮，正轻扣茶碟，神色颇为不爽，而往右看去，少年却毫不在意少女目光，品茗间颇为悠然自得，他身后的蓝衣大汉倒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少女。下一刻，他与侯安视线相交，见后者神色无奈，已大致猜到几人目的，当下暗疑道：“难不成那些凶案还与此处有牵连？”
两边从进屋坐下至今都不曾开口，让安北戎有些头疼，他号令千军能够面不改色，可此刻却犯难了，一边是贵客，一边是拿她没办法的丫头，当下心中暗叹：“哎！这丫头乱跑啥……”
“云少，没想到你还挺爱逛的呀，都跑到这来喝茶了！”
见屋内气氛有些诡异，少女率先打破沉默，她这会脸上笑眯眯的，可言下之意，安北戎和侯安都听明白了，启国五王子前几日夜游宁江时被人行刺，今日又出行白龙湖，所至皆为是非之地，才令少女有所不满，故而出言讥讽。可除两人所想，温桃见自己一路上火急火燎赶来追凶，却见少年游山玩水间怡然自得，让她更觉气恼。
“这白龙清雨茶确有独到之处，归云心向往之，故而来此一游，没想到能碰到温姑娘，幸会。”
纳格里·归云面带微笑回道，对其讥讽无动于衷，犹自品着香茗。一旁的风狼却大声附和：“哈哈，我也喜欢喝茶！”说完拿起茶杯，咕隆咕隆两下就喝完。
“哼！”少女扭头别开视线。
安北戎知道两人相识在前，当即对少年拱手道：“云公子，桃丫头她直言快语，请别介怀！”
“安统领言重，能在此见到温姑娘，我也倍感惊喜。院落南边有处浅滩，湖景怡人，我想和风狼去那边看看，若有事情再遣人唤我即可，不知安统领方便否？”
少年见少女身后之人神情严肃，身上隐有血腥萦绕，看似端坐如钟，却时刻在观察周围动静，当即猜到几人并非出游至此，倒不如顺水推舟先暂避，正好他也想去湖边一观。
安北戎闻言暗赞一声，回道：“既然如此，还请云公子先去湖畔赏景，安某一会就来。”
“有劳安统领。”少年笑着向众人略一拱手后，便与风狼两人往外走去。
“哼！算你小子识趣！”看着少年的背影，温桃悄声嘀咕道。
先前在路上不方便言语，此时相谈片刻后，两边皆已明白对方目的。原来昨日晚宴上，成帝提及天宁周边风光如秀，若客人有意，成国可尽地主之谊为其导游，因那夜之事，少年本不想多生事端，可昂格尔却忽然开口，说自己这位侄子对白龙湖心向往之，成帝便命安北戎于第二日携军士便衣出行，护送少年往西踏春游湖。今日，众人虽在辰时出发，但一路上走走停停，午后才到白龙集。
而侯安所言也与安北戎所想一致，是为查案追凶而来，他当下辞色俱厉道：“桃丫头，你也太胡闹了！”
少女却挽住安北戎手臂，笑着撒娇道：“安叔叔，我也是破案心切，不信你问老侯，我可没有添乱！”
侯安在一旁讪讪，“殿下的确冰雪聪明，为我等解惑不少。”
“那也不能如此胡闹！”安北戎本想派人护送少女回城，可眼下凶案未破，路上或有风险，唯有自己或侯安亲自护送才令人放心，便道：“你先跟着我，等客人事了，申时末就随我回城，侯大人在此继续查案即可。”
“谢谢安叔叔！”少女闻言满心欢喜，眼前男子年纪与父亲相仿，官至二品辅国将军，常年镇守京畿重地。因两府邻近，在少女年幼丧母，其父悲恸万分却不得不忙于政务之时，安家对她照顾颇多，安北戎其妻薛氏可以算得上少女的半个乳娘，两人看着她从小长大，因而她在心里极为敬重这对夫妇。
安北戎先前从案察司总捕口中得知少女的确助力颇多，此时见其神色乖巧，只好摇头作罢，转而与侯安继续细谈，那几桩凶案闹得朝中人心惶惶，如今案察司已有线索，天宁卫不会袖手旁观。
侯安将此前与少女的推测说出，沉声道：“南枟落离此仅有十余里，眼下开春不久，仙女峰积雪路滑，那里游客甚少，若贸然前去恐会打草惊蛇，属下欲扮做商贩前往，再见机行事。”
安北戎闻言点头道：“侯大人想得周全，我也派人去问询天宁卫安插在此的眼线，可曾发现疑犯，今日我领了百余天宁卫出行，侯大人往前查探时，我在后方接应。”他说着眼中掠过一抹凌厉之色，果决道：“若有变故，侯大人以响箭为号，天宁卫即刻去将贼人围杀！”
话音刚落，一旁的少女忽然举起手来，“安叔叔，老侯，我有话说。”
安北戎见状当即摇头：“不可！桃丫头，你跟在我身边，不得随侯大人前去！”
“安叔叔，我是想说，宫里会定期来此采买物资，也包括鹅毛，可以去和市集里的商贩打听下，近期的采买量有多少。”她说着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看着安北戎。
侯安闻言一拍大腿道：“殿下言之有理！”
安北戎也觉少女的点子甚好，当即着人到跟前吩咐一番，却仍在心中感慨，这丫头的确聪颖，就是有些闹腾。
少女见两人已商量妥当，起身笑道：“那桃儿祝两位叔叔马到成功！若没别的事情，我也去外边走走。”
安北戎闻言并未阻拦，这附近早已遍布天宁卫和案察司的人马，若贼人胆敢出现，定叫其有来无回，当下嘱咐少女不要走远，万事小心。
午后，太阳斜挂山脉之上，阳光驱散云雾，如掀去仙女峰的神秘面纱，尽显山色如画。少女走出院落后，兜转两步来到屋后浅滩，更觉此处幽静，偶有几声鸟鸣划过，才会打破阵阵涛声之韵律，透过芦苇往南望去，唯见碧空下波光粼粼，浓淡分明，再远则水天已朦胧于一处，有孤舟出没其中。
是时，忽闻一阵悠幽萧声传来，萦绕在暖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