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这声音虽低沉，入了李玄堂的耳却是如同雷震，泪眼模糊中颤抖着问道：“以、以后怎么办？”
“凡事都有一个定数，悲苦又有何用？小施主年纪也已不小了，日后终究是要独行天下的。况且贫僧话还没完哩。”
李玄堂含着泪点了点头。
上清禅师接着说道：“贫僧匆匆看完令尊来函，便已知大事不妙，连忙赶到府上，却是空无一人，只有受伤倒地的一个家仆木四,如今被老夫接上寺中调养，已无大碍。贫僧上上下下找了三四番，都不见令尊与那妖僧的踪迹。想来也是善有善报，凭令尊的功夫与老夫现场侦察出的蛛丝马迹，李大侠极有可能尚未遭遇不测。
“虽说王恶禅当年便已不在令尊之下，而根据贫僧平日所观，令尊这十年来似乎也从未将武功搁下。现在才知晓‘葬魔剑’真身，方愈思愈明，一解百通——单从令尊那双眼中便可窥见一斑，内功的修行已经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境界。妖僧的功夫老夫虽不甚了了，但也决计无法只身一人将令尊制服……”
听得禅师此番分析，玄堂虽仍为家中变故而悲恸，但到底知道了父亲应无大碍，如此，心中自然也得了些许宽慰，便抹了抹眼泪道：“那我爹到底哪去了呢？”
禅师皱了皱眉：“这点实在令人费解。贫僧已将府中各处都看过，都没有令尊甚至那妖僧的踪迹。之后因怕这妖僧知道令尊与老夫的关系，而偷偷潜上寺中作出对小施主不利之事，故先赶回，从长计议。”
玄堂闻言，虽异常焦急烦躁，却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在寺中住下。
如此，李玄堂一连住了两天。上清禅师则总在外查访李葬心的下落。
很快两天便过去，上清禅师拖着面脸的疲倦唤起李玄堂，说道：
“根据贫僧这两人的查访，虽未得到令尊的具体下落，但已能断言令尊一定没有遭遇不测，而迄今仍就没有来寻小施主，凭老夫臆断，应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雷，应作如是观。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贫僧自然不愿小施主置身于陈年瓜葛之中，不过说到底人的人生都只有自己才有资格掌握，无论小施主是想谋报仇之法还是从此逍遥无事，贫僧自当倾力而为。”
李玄堂闻言一愣，一时也不知如何取舍：“玄堂愚钝，还请禅师指点迷津。”
禅师沉吟良久，这才郑重说道：“如今令尊身份暴露，无法再护住小施主。而贫僧虽自诩武艺高强，但就算以命相搏至多也只能从那妖僧手下脱身。江湖上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保不准没人还惦记着你们父子俩，到那时贫僧也爱莫能助。因此就算不为复仇，单单为了自保也应该学得一招半式，同时这也是令尊信函中的意思。”
李玄堂一面磕头，赶紧道：“全听禅师的。”
上清禅师将玄堂扶起，仍命他坐回禅床，兀自来到案前坐定，取出文房四宝，铺开素笺，笔走龙蛇，不过一顿饭的光景，已写完了这长达三页的书信，也不知是写给谁的，只见他写完后，小心折好，塞入一只牛皮纸套之中，粘好封口，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李玄堂：“贫僧思来想去，小施主天赋异禀，若在老夫门下武功充其量也只是与我相当罢了，若欲克制那些个悍如王恶禅的枭雄实在是渺茫之至。
“贫僧遍忆平生，唯有大越北境的镜霜城是个去处。说是洪宣初年，北元屡犯大越西北边境，于是册封白渊，也就是那个‘三侠’之首，为天策上将，总理讨元之业。白渊在西北建了天策府作为驻地，四周流民商贾纷纷前来避难，白渊也不阻挠，于是这些人就依着天策府成群而居，做些营生，久而久之人流越发密集，已超过寻常城池。之后白渊破元，向圣上请辞上将之位时要下了这块地方，加以治理。而白渊有意整治武林，动用其在江湖之中的地位，使各门各派纷纷向镜霜城派来使者，共同商议并讨论武林之中的大事。发展到现在，已成大越武学最盛之地。后来白渊隐退，将城中事务交由下属徐镜缘处置。贫僧与白大侠一干人早年交往密切，今日特修书函一封，镜霜城中武学繁多，不乏绝世高手。小施主天赋世间少有，只要不畏苦，颇有收录之望。到那时，无论是保身还是复仇皆不在话下。
“此去秦陇之地，不下数千里，千山万水，其辛劳之处实非常人可以忍受，唯望小施主任劳任怨，坚志持恒，定有所成。”
上清禅师说罢，将小包裹推过。李玄堂默默接过信函，一瞬间千丝万许尽皆涌上心头，也不知打哪说起，怔怔看向禅师，相顾无言，良久才迟疑道：“禅师，那我爹……”
上清禅师微笑道：“小施主不必担心，今日便可宽心起程，日后贫僧若获令尊之消息，定第一时间设法转告小施主。”
李玄堂闻言心稍稍一定道：“多谢禅师了。”
上清禅师见状心中也是赞许：如此年纪，经历如此之大的变故竟然三天时间便能如此沉静，心境恐怕也远非同龄人所及。
“你可从侧门绕出前寺，打小路前往峨眉县城，临近官道时恐怕日已黄昏，好在官道旁自有一间土地庙可作一夜歇息。再往后的路，便需得自己走了。”
李玄堂将书函贴肉藏好，从禅床上慢慢站起，背上行囊，深吸一口气，向上清禅师恭恭敬敬鞠上一躬。上清禅师颔首回礼，二人就此别过。恐怕这二人都没想到，这一别便再也无法见着了。不过这都是后话。
李玄堂出了玄光寺庙便一路埋头只管赶路，果然不出禅师所料，黄昏时玄堂确确实实在官道旁找着了那间土地庙，虽外表极为不堪，但由于有高厚的土墙，倒也避风，庙内除了满是灰尘的神龛和香灶，便只有一个破旧的包裹与一卷整洁的竹席了。想必已经有人先到了。
此时天色昏黑，玄堂打开小包裹，取出一条垫子铺好，倚坐在墙边，由于这几日的心绪烦忧，心力交瘁，很快便昏昏睡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玄堂突然被一阵响声吵醒。睁眼一看，香炉上已点上了一根小蜡烛，烛火摇曳间，庙正中正围坐两男子：一个老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时不时用手指扣扣自己的鼻子，脸上满是孩子般的顽笑；另一个则是一身黑衣劲装，脸上左侧带着半边面具，长发如瀑，胸脯横阔，宽肩挺立，自有无限凌云气，露出的半边脸，原本是比女人还要好看，可就单单那么一坐，冥冥之中暗生杀伐之意，倘若一笑，反倒叫人如沐春风。只见二人盘膝而坐，升起火架起锅，一面吃菜喝酒一面说话。玄堂不清虚实，只是微微眯眼打量着二人，暗自听着两人谈笑风生。
“早叫你去农户中买些菜，又不是没给你钱，平白无故偷什么，还耽搁了这么些时间。”
“嘿嘿，老化子我不是流浪惯了，四海为家，自然这东西也是顺习惯了，今天第一次来买，忘了很正常的。”乞丐一边拿着葫芦大口喝酒一边笑道。
“行吧行吧，”黑衣男子无奈一笑，“一身好本事偏要到处瞎跑。说说，怎么到这的？”
“来找你呗，你小子不每年都来青霞镇祭扫。我无所事事，其他几个人又都忙，所以来找你玩了。不过倒是你，我看你这来的方向不对啊，怎么像是折返回来的。”
“说对了。”黑衣男子突然正色道，“我三日前清早祭扫完碑位，和丫头回去的路上偶然看到一个满脸横肉戴着斗笠手拎一把月牙铲的头陀，见他长得奇怪故多看了几眼。原本不在意，但今天突然猛地想起他斗笠之下的头发似乎是红色的……”
“莫非是……赤发妖僧——王恶禅？”老化子皱了皱眉。
待听到乞丐喊出妖僧的名讳，李玄堂不禁大吃一惊。这动静却引得那黑衣男子突然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嘴角噙起淡淡的笑意。李玄堂见状赶忙闭上眼，调整呼吸，转过一侧继续装睡，但两只耳朵依旧在细细听着两人的对话。
“我猜也是。后来一寻思，如果真的是这妖僧，来青霞镇为了什么呢？——想必也只有报仇这一件事了。而李葬心虽是‘三侠’之一，但你也知道——所谓‘三侠’，完完全全是按照在江湖上的声誉与贡献评的，不代表他武学如何巅峰造极，遇上王恶禅也是讨不到半点便宜，我怕李葬心和他那个爱子遭遇不测，所以将丫头安置在县城的客栈里，自己赶回来看看。”黑衣男子说时故意加重了‘爱子’两个字，仿佛意有所指。
李玄堂何其聪明，当即便听出这黑衣男子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惊叹之余心中也得了些宽慰：是来帮助自己父亲的而非恶人。于是也不再打算隐瞒，缓缓站起，整了整衣物，随手拂去灰尘，慢步走到二人面前，纳头便拜：“前辈真是好眼力，在下李玄堂，方才提到的李葬心正是家父。本无意隐瞒，只是父辈的江湖恩怨晚辈并不清楚，正所谓‘小心使得万年船’，此行路遥，恐横生枝节方才如此，望两位前辈宽恕。”
老化子一面听着玄堂说话，同时那一双眼睛在眉骨上下翻动，打量了许久，精光逼人，听完，眼皮一松，又恢复到了原先的猥琐模样，嘻嘻笑道：“不愧是李葬心的儿子，口齿清晰，谈吐文雅，如此书香之家出生，难道是不屑于我等风尘流落之辈为伍吗？”
玄堂慌忙起身拱手道：“老伯哪里的话，自古豪侠出风尘，观二位前辈之举止，旷达豪放，在下钦佩尚且来不及如何能有不屑之意呢？”
“好，这才像话！这才是有眼界之人说的。”老化子乐开了花。
黑衣男子和蔼笑道：“不必介意，老化子只是说着玩玩，倒是你这孩子，如何沦落至此，可否细说？”
李玄堂赶忙将王恶禅来寻仇，自己逃上玄光寺，以及自己父亲与妖僧的不翼而飞全盘托出，老化子啧啧称奇。黑衣男子听后倒是沉默许久，才道：“如此这般，倒是苦了你了。不过江上清倒是太久不问世事，不知江湖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已不复往日的宁和……罢了罢了，我们就先将你送去，其他的再从长计议。”
李玄堂听后大为感激，连忙磕头，却被黑衣男子一把拽起：“见义而为，无须如此。”
玄堂便也不再纠结，只是问道：“不知这江上清是？……”
“就是你口中的上清禅师出家前的名讳……哦哦，突然想起我们还没做过介绍。”黑衣男子整了整衣冠，抱拳道：“鄙人姓燕，名空行，表字九孤，江南人士。”
“老夫乃江湖第一大乞丐，人称‘没脸没皮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胡千崖，自幼长在长白山，在冰天雪地中练就一身武艺，武林人士赠了一个外号，叫作‘饮雪神丐’。”老化子眉飞色舞道。
“燕先生，胡前辈，晚辈李玄堂有礼了！”李玄堂拜道。
燕九孤与老化子相视一笑，将李玄堂扶着坐下，一番攀谈后，灯火昏黄，已是深夜，三人正欲睡下。谁知土地庙的大门却突然被打开，燕九孤赶忙回头，大喝一声：“是谁？！”待定睛看清那人身影，却是哭笑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