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夜很静,没有风,没有蛙叫,也没有万家灯火。
偶有几只渡鸟,扑腾入河水,惊起万卷涟漪,打扰了鱼儿的美梦。
夜还很长,归家的人也已进入梦乡。
而尚未归家的渔船,如同浮萍一般,依旧在湖面上漂泊。
淮河上的渔船不多,因为早已不是捕鱼的时候。
那依旧停留在河上的船儿,是以河为床,以天为盖,继续着漂泊的生活。
“孩子,你在看什么,睡不着吗?”
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坐在船头,他看着身边睡眼朦胧却迟迟不肯入眠的孩子,忍不住问道。
那孩子很困,但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倔强的撑起那还未脱离稚气的脸庞,乌黑的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河面。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打转了,嘴巴里也背叛似的传来了哈欠声。
看到此情此景,老人忍不住笑了笑,他慢慢的向孩子靠过去。
“爷爷,今天晚上,淮河好美。”
那童稚但略带疲倦的声音传来,打破了黑夜里的宁静。
老人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是轻抚着孙儿的额头,慈爱的看着面前这位睡意昏沉的傻小子。
今晚的淮河确实很让人沉醉!
那河水,在皎洁的月光下,如同银白色的绢布。
偶然卷起的波纹,仿佛绣女精巧的手,将这一块块绢布推得很远,很远。
“爷爷!”
“怎么了,乖孙儿?”
“马上是河灯节了,爹爹他,他。”小孩子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哽咽住了,眼里的泪花开始打转。
老人笑了笑,轻轻的把孩子揽在怀里,他用脸颊贴着孩子的脑袋,轻声的安慰道。
你爹爹他忙完了,就会回家的,”
“骗人,每年你都这么说!”
小孩子躺在老人怀里,声音有些颤抖了。
这句话说完,老人有些愣住了,接着他陷入了沉默。
当他细细想来,似乎每年他的确都是这么说的,说得自己都快相信一般。
忽然,他抬起了手,指着河的那一头,问道,
“小七儿,你知道,河的那头有什么吗?”
“不知道。”小孩子摇了摇头。
“那儿,有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的山。”
“山?山上有什么?”
“你猜猜看?”
“有小鸟,有小兔子,还有小鹿?”
“你猜对了一半。”老人笑了笑,看着自己的孙儿。
“那,还有什么呢?”
“山上,还有你日思夜想的父亲。”
“爹爹在山上做什么?他为什么在山上?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会把娘亲也接回来吗?”
这一连串的发问,问得老人有些局促了,也有些跟不上孩子的语调。
“你爹爹呀,他在帮人做事,帮一群人做事。等他忙完了,就回来看你了。”
“爹爹他,他为什么要帮人做事呢?这群坏蛋,肯定为难我爹爹了,不然,怎么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
老人笑了笑,他下意识的,将自己的孙儿抱得更紧了。
“你下次,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那群人是坏蛋。不然,你爹爹,肯定会担心你的。记住了吗?”
小孩子似懂非懂的摆了摆脑袋。
“爷爷!”
“乖孙儿,怎么呢?”
“你给我讲讲,山那头的故事呗,关于爹爹和那群坏人。”
老人头有些疼了,作为一位名震七国的智者,他第一次感觉这么无奈,因为他不知道,很么合适去讲,什么不合适说出来。
看着面前一脸天真好奇的孩子,他又不忍心拒绝孩子的请求。
“那座山啊,叫做孤山。孤山上,有一个家族,他们所有人,都姓赵,就和我们都姓沈一样。”
“爹爹就在帮那伙人做事吗?”
“是的,你爹爹他,在帮一个人干活。”
“那个坏蛋,一定就是他,欺负我爹爹,让他没办法回来看我,哼!”
“傻孩子,在别人面前可不能说这话了,记住。”
“为什么?那个人很厉害吗?”
“一般人,都称呼那个人为赵武帝,他是孤山上的王,是赵国的国君。”
“赵武帝?我前几天偷的几本书中,好像看到过这种称呼。”
“小七儿,你咋又去偷东西了,爷爷教训过你多少次了!”
听到小孩子的说法,老人有些不悦了,他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孩子感觉不对劲,憨憨的笑着,在老人怀里撒娇。
“那,爷爷你给我讲讲呗,我想听一些书中提到的故事。”
“你想听什么?”
“赵氏王朝。”
当这几个字从小孩子口中说出,老人忽然呆住了,面容上仿佛又苍老了一些。
大概,此刻的他,恍然发现,这个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摇一摆的孩子,也在慢慢的长大,慢慢的接触很多老人极力避免让他了解的东西。
这么些年来,如同他不断的说服自己,儿子会回来一样。
他也欺骗了自己,他开始相信,孙儿永远长不大,也永远不会涉足江湖与朝堂的纷争。
斟酌了良久,老人终于决定讲述一些故事。
无论这些故事合不合适说,他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孙儿长大了,需要有自己的判断,藏着掖着,不会再带来任何好处。
“这个赵氏王朝啊,故事得从好多年前讲起。”
“嗯?”
老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发现,怀中的孩子悄悄睡了过去,他无奈的笑了笑。
老人起身,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上了船舱内的床,为他轻轻盖上毛毯。
随后,他寻着夜色,独自来到船头,享受着晚年独有的安乐与宁静。
“你们这些人啊,一点都不知道体谅老头子,我这把老骨头了,你们都不肯放过么?”
老人面带笑容,看着面前漆黑的河水,似乎在对什么人说话。
漫漫的,起风了,漆黑的河面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在渔火的跳动中,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带着面具,白发飘飘的男子。他很瘦,但他的腰杆很直,整个人的气势,磅礴得仿佛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
“沈老。”
那男子见了老人,恭敬的鞠了一躬。
老人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在等面前的男子出现。
男子也不急,他随着老人坐下。
那面具下的眼睛如同死寂一般,没人知道他是在看老人,还是在看老人身后的那座孤山。
两个人都知道,有时候等待,比迫不及待的询问,更有用,也更有力。
所以他们都在等,等第一个开口的人。
当拂晓的晨光,调皮的跳动上那冷冰冰的面具。
初升的骄阳,在河面上散下红光。
老人咳嗽了一声,顺势开口问道,“所以,老朽该称呼你为文侯,还是该称呼你为恭卿?”
“先生,还是叫学生为恭卿好。”
男子的声音很温和,也很轻细。
“我都差点忘了,原来,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老人感叹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永远是恭卿的父亲。”
老人摇了摇头,轻笑道,“不敢不敢,老头子我一介渔夫,怎么敢和侯爷如此相称。”
“所以,文侯此次来访,不知需要问老头子什么?”
“先生,天下人都觉得学生要反,您,觉得呢?”
“天下大事与我何干,朝堂又与我何关?”
听闻这话,面具下忽然没了气息。
没人知道男子在想什么,只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深深的寒意。
良久,带着面具的男子,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块白玉雕花的令牌。
火红的玫瑰,白玉的令牌!
老人当然注视到了,这枚娇艳如血的令牌,而他的眼眶,渐渐变得湿润,似乎想起了什么东西。
不对,应该是想起了某个,如同玫瑰般娇艳的女子。
“看来天下人都没有猜错。”老人缓缓的说道。
“他们确实没有猜错。”
“所以,老头子我,能为侯爷做些什么?”
“先生,学生需要知道,天门阵的秘密。”
老人紧锁着眉头,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响,他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回答道。
“天门阵的秘密,身为赵家人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不,老师,您有一个很出色的儿子。”
话音刚落,一种无名的怒火,从老人胸腔中升腾而上。
老人的心在滴血,他也终于收束不住自己的心境。顿时,河面上弥漫着如同利剑般的杀意。
人老了,他不得不承认,愤怒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人,只会徒增悲伤。
用了很长时间,老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他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眼男子手中,那枚火红的令牌,心中又升腾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你走吧,去找一个叫做白眉道人的人,他那里,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话音刚落,这位带着冰冷厚重面具的男子,消失在了晨起的雾气中。
没有一句道别,仿佛这个人都不曾来过。
老人忍不住大声向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呼喊道,
“你若真见了铭儿,求你。”
“求你留他一丝残魂吧,让我们这悲惨的一家相聚。”
远方没有了回应,有的,只是晨起的飞鸟,与启程的渔船。
“或许,始祖也无法预料到,他当年费劲心血所建的,守护赵氏家族的阵法,最后,精心研究破阵之法的,会是一个赵家人吧。”
老人心中暗想,忽然一种夹杂着责任与亲情的悲哀感,涌上心头。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人失声痛哭起来。
“多么讽刺的氏族,多么疯狂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