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老了。新闻上写的。”
高一一班文科,下午第三节是政 治临时改成的实习。事情发生得颇为突然,就在第二节课结束时,已提步推门离开二班理科教室准备先将教材课纲笔记放到一班文科讲桌上然后去洗一洗手脸清醒几分的史晓同被走出校长办公室的廖久旭叫政教处新来的那名正好去副校长办公室送完文件刚出来的家里与江夜教育界某头脸人相熟的青年以紧急迫切但未告知明确理由的声明牵叫到校长办公室旁被师生职员惯称小会议室的第四会议室。在赶去的路上,史晓同打电话请彭厚涌告知文科班副班长贾霖与一班团支书及政 治科代表刘思婕组织政 治自习,叫刘思婕去办公室里把备好的随堂测拿出来先发下去,随后又托没课的王溪文帮着偶尔查看一番,以避免有人把政 治自习变成主科自习、课外培养、运动锻炼、社交秀场、补觉时分或者别的任意哪样可能诞生在青春时代任何一刻的东西。“哪怕是最好的班,这种事也很平常。尤其是给我搞弄出数学自习的幺蛾子。”
王溪文早习惯了,老学长就是这样多虑。自大学至现在,快二十年的相处足以让王溪文做得到遮眼罢手仅凭耳垂侧闻即了然史晓同低回的幽绪。作为天生且受父母恩养培育出的采风剽声八卦浪子,王溪文对传闻谣言的喜爱总令他丝毫不像一个能安静沉稳地在中学校园办公室里安度栽李植杏生涯的人。只是生活毕竟不长在爱好的壤土里,狗仔记者不算什么来钱又光彩的物事,而于名门中学里把书教得有些模样,也能在工作内外的涟漪中嗅觅得许多隐妙。从大学开始,无聊时便赏析下因于前日暗恋同样对他有些意欲的昨日他人妻今日冷坟鬼的他的学姐而闯进自身一无所知更毫无兴趣的祇重社做到社长这地步的史晓同,总能给予王溪文某种不可言喻也不需讲出的满足 感。在王溪文枯燥单薄的家庭生活中,从事医疗器械销售这样徕服于传闻生态里的丈夫是个极缄密且肃穆的铁石人,因工作性质一月里从未共处一旬的夫妇无法将时间耗费在彼此大概互不能容的兴趣里。两人姑且算是喜欢做饭,于是幸福的时刻只能是烹煮之间那一段稍泛温馨的轻触。至于别的,铁石喜欢钓鱼,而王溪文只爱在网上和生活中以语言做饵的垂钓,铁石盼得儿女,可仍不知究竟症结在于何处的两人从未真的为此事费用精力。
“喜欢捉弄别的男人算出 轨么?”这是王溪文在做《雷雨》课纲时也会自问几句的老话,故而他放得也快,“没事。我连女人和死人都要逗一下。”
第三节已过了二十分钟。王溪文走到教室门旁,顺着门框旁因未闭尽而生的缝隙,王溪文看到了那个轻脱着报丧的学生。这学生王溪文很熟悉,是从三班考到一班去的吴霆。吴霆是个妍艳又轻狡的宁波籍上海少年,若日后在哪行闯出能留记载的名份,说是国色也难说浮夸。讲得一口不能轻言标准与否的独门普通话,也有着朴实勤学或事业出彩皆非时不得不认可的聪颖,是那类闻一知十事半功倍却又热爱弯弯绕绕萦薄魂转的学生。他似是为了与某位不同班的妙人长处而进入戏剧社,可传言流散着即在人中捧出个小石涛浔来;他与高二有名的美女音乐老师洪鹊云有一些禁忌的胪声,而事情的真相不过是“吴霆之所以常出入洪鹊云家中是因洪鹊云目前的伴侣是与吴霆住在本地的堂哥”。受瞩目的光彩者,影里必然牵挂着道道蜚虫染惹的游尘,吴霆倒也不很在意,这个同校规节律总不相符的小叛逆者首先活在自己筹谋的暖意里,而这种温暖又总是飘飖如春,夭袅且柔暖,使得他本人对于从都会下贬荒境还被人议论拖拽这种事从没许多在意。
“老咯?”
“就是死了。”
“真的啊?”
“微博也有,推上也有,百度也有。不像弄错的。”
“《乡愁》那个哇?”
“嗐!也没人家了噻。”
“你们知道余光中小时候是在重庆过的吗?”
“我晓得。他老婆还在乐山读的小学㖏。”
“好像郑茂楚和余光中关系很好一样,我听到说——”
“安静。”
教室门被推开,零散但清晰的交谈为别班的教师阻止。教师总归是教师,在服务的张贴下依旧是束缚、管制与握理行事的牧人。王溪文并无懦弱或亲善过余的名声,陌生的悬眇感更令几乎全数卷入兜搭摆谈里的学生在更大的衡轭前复回秩序的寻常。
而吴霆除外。
“哎呀。王老师好!”
“吴霆,自习课,把政 治拿出来看,做政 治作业。照你们史老师的布置去做。要不然我就替你转交手机给史老师了。”
“王老师说笑了。老师无权没收学生手机。我们班上愿意较这个真的人可有好几位呢,你看看他们帮不帮我出头。”
吴霆坐在一班文科教室正中四横排偏靠自前门看左侧走廊处。紧邻的同桌是刘思婕,隔廊的同桌是王大楦,带头接吴霆话的便是这有话就接的富态兄弟,而后引发了他几名同桌近邻的讨论,为已走到吴霆桌前的王溪文察顾的现下则歇声了。吴霆的右手举着手机,于妍丽与艳冶的边界上灵动地舞着,那简单的挥动竟如他外貌般迷人。
“你扰乱课堂秩序,那些讲规矩也需要安静的同学为什么会帮你?”
吴霆嘴角露出的笑意,在云棠的舞台剧中常能标记作媚绝。戏剧社目光清明的人常说吴霆在表演上并无特别天分,唯独身段与表情显得一个娇饶,很适合演自带风情的情海中人。如此便是吧。
“因为余光中死了嘛。有些人对这条新闻会很重视,还有些人嘛——”讲这话时,吴霆的目光正分明地瞥向程铁峰处,王溪文与别的正看着他的同学大都注意到了,“可能会为此感到心情好。”
下课了。十七点的冷沉正草窃着黄昏里最后一缕不饱含凉热深情的光。最后一堂是文科地理,学生们仍留在文科教室。没有任何人的手机被按校规没收。
“我的梦挨向阴暗的地狱,你的梦飞向灿烂的天堂;在两条旅途的十字路口,我忽然迷失自己的方向。”
下课的时候,吴霆唱起了歌。歌声轻盈爽亮,不少人把
“这啥子歌哦?”
“《十字路口》。金玉音的歌。”
“金玉音是哪个?”
“你知道胡德夫吗?胡德夫、杨弦、杨祖珺,台 湾现代民歌第一代歌手。”
吴霆的说法并不正确,甚至可以说是错误。金玉音并不与杨弦、胡德夫这样的青年相熟,也不是陶晓清、段钟潭那一代音乐工业的引领者,更不来自李双泽、杨祖珺那代夏潮音乐人。他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也并非本土的闽南歌手。1954年冬日生、祖籍西河璜山、在卫校也因故未能毕业的金玉音本是走闽南化演歌路线的大屿唱片中一名唱不了闽台音客家腔但能唱日语歌的普通艺人,大屿唱片的老板是金玉音母亲的堂弟南投客家人林潞安。他生有一副好嗓子,在语言上颇有些奇妙的见识,更在读书时自学过一些乐理,会谱曲作词,能自弹吉他。17岁那年,本名像是某家日式中餐厅的金湖轩,在林潞安的安排下取了金玉音的艺名,开始于台 湾北部各县的小场地里奔走,唱些场地中时兴的歌曲,并不断去能与歌唱沾些边的选秀场作挑战。
“这是余光中的诗。余光中欣赏金玉音的歌喉,给了他使用权。”
大屿唱片这家极小的唱片发行商,资产里有两处小楼,其一处经营日式洋食店名达观亭事业的,正在余光中台北厦门街住家旁处。据说,在余光中结识杨弦的同一时期,因家里厨灶生了些问题,他与夫人范我存曾一同就近到那洋食店里吃了几次饭,每次都能听到在角落小歌台上且打理且唱歌的金玉音,有一次恰好唱了《十字路口》,以及一首词曲原创的现代民谣《无声琴》,余光中在此因动人的音乐认可了金玉音,并允许金玉音一如杨弦般以自己的诗作歌。当然,这只是大屿被百代收购后为美化金玉音胡扯出的妄言,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余光中对金玉音有过对杨弦般的鼓励,甚至无法证明他们真的曾见过面。杨弦是自诗人本人手中得到的《白玉苦瓜》,而金玉音也就只有《十字路口》与改过词的《在雨中》这两首在生前从未发表的自录曲而已。
“那么厉害啊?”
金玉音并不是非常知名的歌手。杨弦于民歌中找到中国台 湾人在“横纵与现实的三度重构”中的位置,夏潮一代书写了台 湾现代民歌的左翼抗争之路,胡德夫为本土住民打开了与台 湾的现实交融的音乐道路。在公认以杨弦的两部专辑为起点的台 湾现代民歌运动中,本没有只是在缝隙里唱着不知终将没于何处的短歌的金玉音的位置。
“我听过胡德夫。好像余光中《乡愁四韵》是有歌哇?罗大佑唱的。”
这一代,那一代。这一处,那一处。
“喂,程老师,你晓得这个金玉音不?”
提问的张羽涛在文科班是程铁峰的左位同桌,此刻正站在程铁峰身后的走廊,与从对门一班理科教室过来聊天的王喆翰和周婉恬并立。文范萌蹲在更后些的刘思婕旁惹些他之佳人的调笑。在文科班里,程铁峰坐在近窗一侧靠走廊的第二排,自己坐在贾霖的身后,隔廊是蒋雨砚蒋书彤的堂兄弟蒋画霄,自己身后那排则有靠窗的章子遥与自己身后的周书淑。若再稍稍说开些去,则贾霖身旁是吴皓涵,蒋画霄右邻是王赴冉,蒋画霄周书淑身后是周宇轩与房实安。也即是说,除了章子遥以及中列第一横毕业于江夜中学的龙凤胎兄妹杨颖蕙与杨辉映外,程铁峰身旁所有人都是自雪余路小学同届二、三班和荦州中学同届六、七班毕业的同处了八九年的人物。
程铁峰应声而侧转,见到身后的文学天才正在为另一处世上的众白子围困在棋局中,甚而更主动恇怯着落入自造的不可落子的窘境里。自是又想到金玉音来。
“你应该请教章子遥。章子遥很清楚金玉音的情况。”
本似将身心皆浸没在异世界中只顾低首草草的章子遥,又一次被身前狼顾般凶邪的幼儿园同学、小学作文班同桌及七年邻居笼络自己进入社交的愚行骇住了。
“哦?没想到噢。还以为这种东西只有程老师吴大师这种老头儿喜欢㖏。”
“你如果听过《心中》就不会这么说了。”
章子遥很想用左手的纤细钢笔戳程铁峰的脑袋几下。可那血腥的场面想来便过于亲昵,又因想到了此处,而让正凭着一丝窃喜于羞与耻交付的泛滥里潜泳的章子遥,更感到发轫也归结于深处的不适。这从来是一种难判断愉悦或衰病的情感。
地理课也结束了。大部分人去了食堂和小卖部,一些人先回了主教室。吴霆叫他在三班的堂妹吴婷替他讨些饭食回来,自己仍坐在座位上掏出手机看N字头娱乐工厂的电视电影《巴黎俱乐部》。章子遥因先前的侃侃而谈而令程铁峰周邻的听众们大为震撼,纷纷表示怎么早不知晓章子遥在音乐上有如此灵跃的思维与广阔的知识,在纷纷地指责程铁峰金屋藏娇不肯与大家介绍章子遥后,拉着这名素来逼迫着自己藏匿、并且也会继续让自己沉寂于纠葛里的章子遥去吃一顿他高中入校以来还未有过的同学聚餐。深绿的树影总不会那样轻易解体,但至少也有一个蕴着机缘的开场。“你答应过的。”程铁峰仍然记得过去曾与章子遥契过的刻约,无论如何,至少在章子遥尚能承受的范围内,他也算是替那自困的衣帽,作了些可能的松弛了。反正看着便不放心的刘思婕也拉着文范萌那精明人跟了去,应当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得不说,还是太冒险了。”
是啊。今天的自己又变得奇怪起来,膨胀的欲望贪婪到要让无嘴的无罪者进入坦白的禁闭室里沉思。是因为《十字路口》,是金玉音,还是因为余光中,或是根本没有什么借口?
在先前争辩、看戏、恼怒与无视的课堂上,程铁峰并未直接合上吴霆尖锐的目神。但他仍自晃眼间的切磋里又一次作了确认:自序章初稿完成后,他看待以及体验生活的方式正在发生再明确不过的变化,这种变化甚至已经在形成通彻认知前极远的前端处,便以将其欲与思渗透到他在其余现实里的处事及言辞内。这难以言喻的强大倒并不难理解,毕竟,引出目前生活中一切事物的写作本就不是他在描绘与书写一个臆想出的异乡那样单纯的历险。在程铁峰的心灵中,被纠缠与蔓延的世界正在极力于各个方向迫使他完成一种观念、一个立场、一层意识以及一次挑战的建立。他不确信自己究竟是在为哪类未来奉献希望的烛火,在吴霆的讲话里,他又听到了一系列对自己思维深处物象及理论的抨击,这已经是这两周内的第五次了,如此频繁的人生垂问,总不免让人觉得思维的神经正发生着一次又一次往复于希望与绝望之间的骨折。
对方说得确实在理。程铁峰并不喜欢余光中,甚至可以说是反对他。自然,程铁峰喜欢听《乡愁四韵》,手机里载满了《中国现代民歌集》里每一首歌曲,在序章的写作里也受过《西出阳关》的照顾。海岛旧日的新天是程铁峰仰仗的力量,梦游者拥挤的行列也是程铁峰借余光中的眼眸初次认识的风景。
百花文艺版《余光中集》。这九册受赠自不知哪位大人的书,于程铁峰而言,比父亲强烈推荐的金庸作品集,在少年时留下了更浓烈的印象。
可那只会是过去的事情了。初春飞燕的呢喃,苍老石匠的愤怒,历史潮汐下那清亮的物事,程铁峰不会遗忘,在不永恒的生命中,他知晓自己不可能遗忘。
可那只会是过去的事情了。中西交织里的取舍,不愿羡慕的火莲,渐渐苍茫与疏远的、横贯在海峡与阴影之上的惆怅。
“法西斯政权既然是章鱼,怎么又变成了天鹅了呢?”
他是那样、那样地萦回于自持里。那样的坚守,那样的执着,那样的、那样的从容……他怎么会知道,于他们并未抵达过的一个世界里,为经纬的交横迷离、囚禁和瓦解的人,缘何相信那样的矛盾、冗杂、陈腐以及独立的不存呢。
他可是从那样时代的那样汹汹里渡过甚至淌过的人啊。
金玉音死于1996年晚秋,不算是自 杀,也不能说是病死。他的名声在八十年代中期便黯了,只是在身后,有滚石、百代、ニコニコ与Filter上纪念感怀他的乐人听众,将为借债、家庭、梦魇与心魔折磨到几至撕裂的他自永寂又嘈杂的音乐渊狱里复活,叫他与他的它们在人的耳际又有了容身的静谧且浩闹之处。
“霜雪将将地飞舞,日月辉光地照顾。我的身体,我的幸福。”
程铁峰不认为余光中真的曾知晓过那份独属于金玉音及那一世的光明。他也并不认同吴霆往前的说辞。
“像余光中这样的大师,对他萌生弑父心应该也很正常。”
不。这不是弑父。这里没有这份杀戮。
“他搓搓双手,将自己的一切,躯体和灵魂和一切的回忆与希望,完全投入刚才搁下的稿中。”
过腻的三明治已经吃完,无味的牛奶也已饮尽。程铁峰翻开停了几日的笔记本,准备将一场旅程继续代入并非只在时间或树荫里的正被写作的书籍里。
“于是那六百字的稿纸延伸开来,吞没了一切,吞没了大陆与岛屿,而与历史等长,茫茫的空间等阔。”
这一年的这一日,不算寂静的中国,同样在说着什么。一如此刻的程铁峰,在脸上带着某种融冶于日光月光甚至是寂黑之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