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郭睛的流言,白莲一直有疑问,那年月的女人不像女人,不像女人是因为她们不懂得打扮,不会挠首弄姿,不会撒娇卖萌,又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早早就把身体折磨得皮粗肉糙,失去了光泽。而郭睛不一样,她的不一样,不是打扮,不是举止言谈,而是那种神态,天然的,学不来。白莲觉得,郭睛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女人,可人们却说她是个石女,是个不完整的女人,白莲不相信。以前,她从不敢问郭玉梅,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她望望门口,说:“玉梅,你姐,我总觉得她,很不一般。”
郭玉梅过去把门往紧按了按,回来坐在炕沿,放低声音说:“我姐不是个石女,都是村里人瞎传的。”
“那你们为甚要认?”
“我们也没认,只是不解释而已。对我姐来说,这最好不过,省得村里的后生碰破头。”
“那她不打算成家了吗?”
“我估计是不打算了,她的爱情已经死在了1967年的冬天。”
“能说说吗?”
郭玉梅沉思了一会儿,说——
说起我姐的爱情故事,那真是感天动地。
她是1949年10月1日出生的,她原来叫郭国庆,后来上学的时候,老师嫌念着拗口,就改成了郭庆,觉得不像个女孩的名字,就又给改成了郭睛。她和我们村的徐国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如果不出意外,徐国庆就是我姐夫了。
徐国庆是个好后生,可他大是个灰个泡(骂人话)。我家在六零年时偷藏过粮食,偷养过一头猪,在土豆窖里养的,杀了几十斤。我姐对徐国庆好,就把家里烙好的白面饼给徐国庆吃,又给他家挖了一碗猪肉。可他大不念好,反而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把这事向红 卫兵举报了。我大就成了“偷粮贼”和“养猪犯”,天天被拉到村口的打麦场上批斗。
徐国庆为了替我家出头,自制了一付弓箭,在红 卫兵批斗我大时,他用弓箭把红 卫兵的头头射伤了。徐国庆犯了法,怕坐牢,就偷跑了。我姐本来和他说好一起跑的,可是徐国庆怕连累我姐,就把我姐骂了一顿,我姐负气回了家。等她反应过来,急忙赶到他们约好的地点,他已走了,在涵洞里留了字:“我走了,你幸福”。这一走,又没了音信。
那个红卫兵的头头被治好了,带着大部队又杀回村里,他横竖和我家过不去,继续批斗我大。他看上了我姐,说只要我姐跟他好,他就放过我大。我姐怎么会同意?都恨死他了。被他欺负得不行,我们全家就逃走了,这才来到了牛轭弯。
我姐念着徐国庆,不肯嫁人,村里的后生吃不上葡萄嫌葡萄酸,就说我姐是石女。这倒正好,没人来骚扰了。唉,我想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别看她平时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里苦着呢。我大我妈也理解她,就替她保守着这个秘密,也不让我们乱说。现在我家要搬走了,就不怕了,我才敢告诉你。
说完,郭玉梅眼眶里泪光闪亮。白莲也被感动得低声啜泣,说:“我就觉得你姐不同寻常,没想到有这么艰难的经历。”
沉默了一会儿,郭玉梅擦了眼泪,说:“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事,这个年代我们必须要抗争,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我不顾父母反对,偷跑到深圳闯荡,事实证明,我做对了。”
又说:“村里的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的生活是为自己过,不是为他们过。他们嚼我的舌根子嚼不出柴米油盐来,我的生活也不会被他们嚼得过不下去。”
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真的喜欢胡存良,就要争取,不要放弃。”
白莲叹口气,说:“可是我大我妈实在难说通。他们已经对我采取了好多措施,甚至限制我的自由,我觉得这事没希望了,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
“那你要屈服?”
“屈服肯定是不会屈服的,大不了和你姐一样,一辈子不成家。”
“那没这个必要,我姐是被那个时代害了。我想她不成家,应该是在等着徐国庆。当时如果没发生那档子事,就是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他俩在一起。现在时代好了,你不要负这个气,咱们说有用的。”
“那我能咋?”
“办法多的是。”
白莲的倚重果然是没错的,郭玉梅的长处就是遇到什么事都能有办法。接下来,郭玉梅向白莲说了两个办法,一个是假戏,一个是真做。假戏就是做样子给外人看,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听起来很低级,没什么出奇之处,其实却蕴含着诸多的学问在里面。
一哭,是为了让外人同情你,让家人心疼你;二闹,是为了表达你的权益,同时给外人造成一个假象,那谁谁和谁谁肯定已经那个了,要不何致于闹得那么凶?三上吊,就是杀手锏,再狠心的父母,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横遭不测的,终究是灰比土热。重点就在这个“眼睁睁”上。
对于这个假戏,白莲说:“我总觉得那样不太雅观,像个泼妇似的,让人笑话,况且我也装不出来,哭着哭着,估计能笑出来。”
演不了假戏,那就真做,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上世纪八十年代,未婚先孕蔚然成风,原因就在这里。新旧思想的交替,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做出来给你看。与现在的未婚先孕不同的是,那时是为了在一起而采取的有效手段,现在是因为在一起而产生的不良后果,所以那时说“有喜”,现在说“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