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曦照进病房的窗户,那阳光就如同刀劈斧砍,暂时逼去了死神的降临,我甚至看到一抹虚妄的影子倒退着身姿从病床离开了跟公公即将弥合的连接,晨光照透了那抹虚妄影子的后背,就宛如一把利剑刺穿了这道连接。
由于无法忍受亮光的强射,死神回头恼怒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声势,但因抵挡不住光线的威力,这抹虚妄的影子仿佛一只八爪鱼,沿着另一侧还没照进晨光的窗框,犹似一个懦夫般悄悄地退出了窗外,从而暂时终止了其身为死神的使命。
我僵直着身子站起,感觉身体筋疲力尽,那是经历了一晚上坐定般的自我较量;我摇摇晃晃地走进病房,眼见女儿靠在男友的肩头睡着了,田枫也是一脸将睡快要睡的样子,丈夫则是站在窗台前守望。
公公躺在病床上,缓缓地睁开眼睛,也是满面疲惫地望向雪白晃目的天花板:“你们终于如愿了!”
“爸,您累了!好好休息吧!”小寻看起来却是比公公的病态还要疲乏。
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便将她与其男友叫醒:“馨馨,你们在这儿守了一夜,赶紧回去休息。”
女儿睁开眼睛,似乎想起什么,眼见病床上的爷爷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那你们呢?”
“你们就别管了!”
女儿看起来疲惫不堪,被男友从后腰紧搂住,这才支撑地站了起来。
我将馨馨和田枫送出病房,送至走廊尽头的那个电梯,眼见电梯门关闭,正准备转身回头,丈夫已经来到我身边。
我用商量的语态:“我要去趟公司,这边交给你没问题吧?”
不想,丈夫则是冷面回应:“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拖向更加风烛残年的深渊,而我们不知道——这风烛残年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
“那你什么意思?”我定定地注视着小寻的眼睛:“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准备放弃对他的治疗?”
丈夫没有丝毫心虚的神状,也在定定回视着我的目光:“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一位老父亲生命的最后抉择。”
“哼!”我冷笑道:“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是想快点儿解脱吧?”
“对!”小寻竟是直言不讳地重重点头:“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解脱,特别是对老爷子而言,更是其心灵上的解放,他就想马上见到我母亲。”
显然,公公对婆婆的那番执着实在让人动容,也实在让我感到无话可说,我只得呛咳着声息表态道:“恐怕,他老人家还要等等!……既然昨天晚上,已经把你父亲从死神的手中再次拖了回来,等我们再次跟死神正面交锋的时候,那将是下一场回合才会考虑的问题。”
“是啊!”丈夫毫不客气地咬动着腮帮子:“我们跟死神交锋的这场战役,看似取得孝敬名义的这场胜利,中间如同被拉锯扯锯的那个人——便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公公,他更是馨馨的爷爷!”
突然,我的身体遭受电击般愣神,这才发现我将自己生意场上的那些谈判策略,以及强硬的个人风格也带到了亲属们的病房,包括早前去世的父亲、母亲、婆婆;眼下,终于轮到整个婚姻家庭——我与小寻因结合所剩下的唯一长辈——丈夫的父亲。
我不想跟小寻继续纠缠,也不和他商量,便专断地命令:“这儿就交给你了!”我走进电梯,金属门关闭,将我们隔绝在门内与门外,想必——这就是所谓“婚姻的围城”吧!
走出住院部,我发现自己离开过急,将手包忘记在了病房,便再次乘坐电梯返回,公公已经睡着,却是不见丈夫的身影,我随而意识到了什么,便转身前往楼上的妇科住院部。
果然,我望见小寻走进祝宛芳的病房,便快步地追了过去,见丈夫站在病床边,他那个学生则是流露出一副病态的媚笑。
“叶教授,您怎么又来了?”祝宛芳发出吃吃的笑声:“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小寻没有说话,他转身坐在陪护椅,挺身翘起了二郎腿,面无表情地放言:“上次,你只告诉我——你母亲不愿意离婚?但你父亲为何坚持了下来?”
“哈哈!”祝宛芳愈加发出吃吃娇俏的笑声,她像是听到一个什么好玩的段子,被人挠到了痒痒肉:“哈哈!那个女人的丈夫不肯离婚,所以驾车冲进了一座水库,跟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同归于尽,这也算是双双殉情了吧!”
丈夫摆出了一脸原来如此的面目,病房氛围如同涟漪着的池塘底部,正流动着鱼怪一般鬼魅的情绪,令我的心跳不自觉提到了嗓眼。
双方似乎都在等待彼此更深一步的试探,因而稍稍隔了良久,小寻这才衔接话题:“其实,我来——是想问你另一个问题。”
祝宛芳没有说话,她微斜着眼白望向对方,露出明若蛋清般的疑思;原本,其病弱的瞳仁涣散着混沌的浊光,但此时她将目光重新敛聚在一起,难免带有色情的鼓励味道。
然而,小寻的脸色甫出哀伤:“我父亲想要追随他的妻子,也就是我母亲——”
“哈哈!”祝宛芳像是再次被人挠到了痒痒肉:“我知道她是你母亲。”
“不!你不知道!”小寻霍地站起身,发出尖利的吼叫:“他们曾经因为怨恨而离婚。”
祝宛芳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要问我什么?”
“我母亲七年前去世,现在——我父亲决定放弃治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丈夫一屁股跌坐回了陪护椅,并痛苦万分地抓抱住了脑袋。
祝宛芳笑露出其一嘴尖锐的虎牙:“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妻子?”
小寻愈发使劲地抓挠着头发:“但我妻子,包括我们的孩子馨馨,她们都是我的家人,她们肯定不会同意。”
“这么说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祝宛芳明白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想遂你父亲的心愿,但又找不到一个心安理得的外在推助力,因而就想让我当这个推助力,由于我是一个陌生人,跟你的父亲没有任何的交集及情感连接点,所以你想让我帮你表这个决心?”
“我知道我很自私!”
丈夫居然避开了我和儿女,找祝宛芳帮忙拿这个决断。当时,我感觉有团怒焰焚烧着胸口,口鼻更是呼吸出了蒸蒸热气,正准备推门入内,但在接触到门板的那一瞬间,冰冷的房门让我冷静了下来:倘若我现在冲进去,必给这个小三看好戏的机会,并且让丈夫感觉到脸面尽失。于是,我理智地定住了脚步。
很明显,我刚才走进电梯的命令口吻,是推助丈夫来此的重要原因,所以我必须对此深刻地反省,不能一错再错。
我到公司安排了下个月的任务,就算太阳耀斑有可能活动异常,但我们的生活还将继续,工作也按部就班地前行。然而,公司一个员工都没有,内部设施人工智能化,我完全可以在家里办公。所以我说公司有事,只不过是找借口单独自处,独自一人让心情平静下来,而我之所以不愿搬出这幢日渐衰老的高城大厦,是因为这是父亲遗留给我的产业,留给我其生前努力奋斗的创业史,进而让我与母亲的生活过得很好,所以我要守护好父亲的这份事业,这也才是对父亲最好的怀念及牵挂。
傍晚,我梳理过思绪后,返回到高城医院,女儿陪护在病房,正在给爷爷喂饭,她用纸巾擦拭着公公嘴角流下的汤汤水水,这样的场面看起来有种温馨而苦楚的狼狈。由于受到病痛的折磨,成年人退化到婴儿的状态,时时需要他人的起居照料,这恐怕也是让衰老变得如何残酷和悲凉的一面吧!
我没有着急地走入进病房,眼见馨馨做着上述这一切,她在喂完饭后,哄爷爷睡着了,我这才走到病床边。
“馨馨,你父亲呢?”
“啊!”女儿抬头眼见是我,便站起身走到门口,是为尽可能地减少对刚刚入睡的爷爷的打搅:“他接到学校的电话,就返回校长办公室了。”
我明白地微微颔首:“你父亲刚升任校长,这些日子,他学校和医院两口跑,也真是辛苦他了。”
女儿却是一副不屑的口吻:“您还不是很辛苦!”
我觉得很奇怪,直觉丈夫似乎惹恼了馨馨,以致女儿不太高兴的样子。我正要进一步追问,则见馨馨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她先是回头望了一下病床上的爷爷,便低声招呼我道:“妈,我们到外面去谈。”
我点了点头,跟随女儿走出病房,眼见馨馨松了口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像是浑身得到解脱,我便默默地坐在女儿的身边。
“怎么了?”
“妈,您知道爸时常到楼上的妇科住院部吗?”
我的心头“咯噔”一惊,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神态反而放松道:“知道!——但你又是如何知晓了这个情况?”
“上午,您不是让我和田枫回学府花园休息吗?”
“对!”
“下午,我给爷爷带来了晚饭,正穿过住院部大厅,就看到曾经星空画廊的绘画老师——她也是我的绘画启蒙老师。”女儿望向我的眼神俨然是在期待我能猜到对方是谁。
“嗯!”我点头明白:“你是说区花花?”
“对!”女儿的面色寒冻着冰霜:“就是六岁时,教我学画画的那位区花花老师。”
我表现出并不放在心上的随意道:“她应该是去妇科住院部送饭。”
“您猜的一点都没错——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女儿讲述当时的情景:“我便跟在三五个医生和护士的身后,将自己躲在电梯的一角;毕竟,我们也有差不多二十来年没见面了,所以她根本就没认出我,我跟她到楼上的妇科住院部——奶奶手术时住过的那个房间,眼见她走进病房,我便好奇地跟到门口,结果发现——父亲就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
想必,女儿看到的情景正是我上午瞧见那番情况的延续,如此说来——丈夫在祝宛芳的病房至少呆了三四个小时,以此逃避对公公的选择及命运该作何决断。
“我知道!”我努力表现出颔首镇定的吟吟浅笑:“我知道他去探望他的一个学生。”
“那个学生是叫祝宛芳吧?”女儿暗含不屑的气势丝毫不减。
“对!”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您都不吃醋吗?”没想到,则是女儿为我感到了不平与心伤。
当面对女儿的吃醋,我却是开怀地大笑:“我为何要吃醋?”
岂料,我的豁然戳到了馨馨的痛处:“您别以为我那时候小,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一切曾经的发生皆明白,也都醒过味了!”
我的脸色黯淡地一愣,停止笑声地望向女儿:“明白什么?醒过什么味?”
馨馨郑重其事地回答:“我知道在我六岁时,您曾经带我去高城大学附近的一家宾馆,虽然那家宾馆我记不起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您带我去捉奸,就是想挽救您和爸爸的婚姻。”
“馨馨,你记错了,肯定是记错了!”我不想让女儿对丈夫有如此糟糕的印象,毕竟小寻是馨馨的亲生父亲,女儿不应对自己的父亲失望,甚至是感到从心底里憎恨。
“我记得那个女人,”馨馨大声道:“尽管当时隔着安全通道口的房门,我只看了那个女人一眼,但今天下午在病房门外,我认出病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是在我六岁时,父亲搂着等电梯的那个女的。”
就在女儿讲述此番情景时,我也在回忆着当时的细节,特别是那种锥心刺骨的心寒再次洞穿过我的胸膛,但我并没有流泪,而是平稳着面目:“那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没看错!”女儿神情激动地站了起来:“你别以为我当时小,更是认定她生病了,病入膏肓,变成了一捆柴,但她的样子没变,特别是那张不要脸的狐媚相儿一点未变!……无数个夜晚,我反复回想着那天究竟看到了什么,父亲为何会跟另一个女人如此亲热,而父亲该搂的女性不应该是您吗?等到我上中学,我终于想明白、也想清楚——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是在跟父亲偷情。”
我吃惊地望向女儿的一脸憎怒:“你从来没跟说过你心里的这些怨怼?”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您担心。”
我没想到女儿竟是如此在意我,尽管高中的那三年青春期,她对我充满了敌视与叛逆,但那些都不只过是年少假装成熟的表象罢了。
因而,我感觉内心既温暖又畅意:“那都已经过去了。”
“没过去!”馨馨表现出其年少气盛的那股热血气色,进而导致双颊涌现凝似玫红的忿忿不平:“至少——在我心里没过去。”
“那你想怎样?”
馨馨咬牙切齿地回复:“当时,我恨不得冲进病房,给那女人一记耳光。”
我紧张地望向女儿:“你没这么做吧?”我没说完整的这句话是:你没当着你父亲的面儿这么做吧?
“我忍了!”馨馨吐出其压制于胸口的那股恶气:“当时,我的绘画老师区花花在场,她正将带来的晚饭,从保温饭盒里拿出。况且,我一旦如此做了,这也算是丢父亲的脸面,所以我回到爷爷的病房,在心里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大概十分钟后,父亲回到爷爷的病房,我正要问他,父亲接到电话,便赶回了学校。”
我心里松了口气,放下紧张的神状:“你不用问你父亲,我知道他去探望他的学生,更何况——那个女生该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因而,我的言下之意是在强调:你父亲不会跟祝宛芳翻什么浪花,所以对此不必杞人忧天。
由于,女儿坚持要陪护着爷爷,我在返回高城花园之前,来到楼上祝宛芳的病房,刚刚站定在房间门外,就听闻区花花的笑声:“哈哈!我来你的病房就好了,干嘛去花那冤枉钱?”
祝宛芳却是露出一副苦涩的笑容:“我怕——到时候我已经不在,而你又没有抢到那张船票。”
“呸呸呸!”区花花正在收拾床头柜上吃空了的保温饭盒:“明天就要做手术了,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原来——你明天就要做手术啊!”我推门走进病房:“看来,我问候得真是时候。”
她们两人的表情一愣,区花花回头眼见是我,口齿打结道:“师——师母?”
“怎么?”我微笑地踱步来到病床边:“见到我这么吃惊?!”
“没有!”祝宛芳则是泰然自若道:“师母坐下来说话,这陪护椅应该还留着老师——你丈夫的体温。”
祝宛芳指着陪护椅的方位,这个女人本是想将我一军,但我镇定从容地坐下,抚了抚被蹭皱的裤边,展露笑容道:“我知道——小寻今天在难以抉择之时,来你这儿坐了五六个小时,谢谢你帮忙开导他啊!”毕竟,上午听了两人上半场的对话,尽管没有听全,但已经足够应付眼前的场景。
果然,祝宛芳的面色一哑,是被我反将了一军,不免露出尴尬的笑意:“老师和师母还真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没有任何的秘密啊!”
“那是当然!怎么——”我快速转换着话题的主动性:“你想跟我丈夫站在统一战线?”
祝宛芳的神情一愣:“您什么意思?”
“上午,我丈夫不是来找你出主意吗?”我摆出一脸洗耳恭听的安定:“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祝宛芳恢复其骄矜的遗世独立:“师母,这是你们的家务事。”
“正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我摆出丝毫不肯退让的冷淡:“叶寻来征求你的意见,这说明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或方式可能太过注重情感,所以这也就让我更加好奇——你如何回答他。”
祝宛芳显得呼吸有些急促,因而不自觉地挺起了脊柱:“您想让我如何回答?”
我将双臂抱胸,愈加有恃无恐:“我想让你以一个局外人的方式——客观且公正地回复他。”
祝宛芳也试图跟我用咬文嚼字的姿态对抗:“那您应该猜到了我的态度。”
“但我不想猜!”我保持挑眉的强傲气势:“而是想让你自己亲口说出来。”
区花花看了看我,抬脸望向其闺蜜,于嘴角含出了一抹无奈的苦笑,她实在不知自己该站在哪一边:毕竟,就算她的心思偏向闺蜜,但我这个师母也不好惹,她只能保持中立,以避免引火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