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我来到高城医院,走进公公的病房,小寻的父亲还没醒来,馨馨也躺在陪护椅所铺平的简易床上睡着了,一个护理机器人正给女儿盖好了被子。
田枫洗漱完毕,走出卫生间时,由于一眼望见我,便急忙走了过来,他生怕其准女婿的身份对我这个准丈母娘存有怠慢之意:“伯母,您来了?”
那个护理机器人详细查看过生命体征监护仪,像往常那样将数据线插在自己手腕处的连接,将病人的情况输入其身体内部的数据库,便退出了病房。
我正蹲在陪护椅旁,凝视着女儿的睡姿,口吻却是对田枫道:“小田,你们在这照顾馨馨的爷爷已经两天两夜了,你赶紧带我女儿回学府花园,好好地休息一下!”
“那伯母——”田枫小心探问:“我和馨馨移民火星一事?”
尽管我痛恨这两个孩子的自作主张,但事已发展至此,我不想反复指责:“这两天,我也静下心想了想,我在想如何告诉馨馨的爸爸,毕竟——我们只有馨馨这一个孩子,都说女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小寻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十分难过,所以——我只能尽力减轻他的伤心。”
田枫听出我语态缓和,似乎留有商量的余地,面现惊讶:“那——那就谢谢伯母您了!”
我凝视着女儿甜美的睡姿,轻轻地抚了抚馨馨的脸颊:“倘若你在地球上——都不能照顾好我们的女儿,我和小寻如何能放心你在前往火星的路途,以及在火星上能够照顾好我们唯一的爱女。”
“好好好!”田枫点头明白我的意思:“我现在就带馨馨回往学府花园。”
“我还没答应你们移民去火星。”我起身让开了陪护椅的位置:“但至少——馨馨的父亲有权利知晓这个情况。”我的言下之意是在强调:我们夫妻俩会针对此事进行斟酌及考虑。
“那就有劳伯母了。”
田枫正在唤醒女儿,我见门口闪过一道黑影,便连忙走了过去,瞧见舒静吉面朝病房内张望,田枫正带着女儿走出了病房。
“伯母,那我就带馨馨先回去了。”田枫望见女儿的舅舅,因为对其不熟,只是礼貌点头,没有招呼对方。
“舅舅,”馨馨摆开田枫的搀扶,微笑端礼地站定身姿,望向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你来看爷爷?”
舒静吉微微颔首,但并未多说什么。
“回去吧!”我眼见女儿憔悴的脸色,不免心疼地嘱咐田枫道:“馨馨一回来,就守护在爷爷的病床边,这也有五六天了,如果你们懒得做饭,就打瑞悦堂的服务电话,店里可以给你们送外卖过去,给我女儿好好补补。”
“好的,伯母!”
馨馨见我对其关心,不再是抵抗的神态,而是随声附和男友,流露出浅淡的愧疚:“谢妈关心!”
“你们赶快回去吧!”
女儿牵手田枫,面冲舅舅微微颔首,舒静吉也点了点头,望向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
“这就是跟馨馨一起考上航空大学的那个男朋友?”
“是啊!”我望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你来找勇昌?”
舒静吉稍显愣神,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被我猜到他来此的用意,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是我的亲妹妹,我有什么想法,还真逃不过你这个鬼丫头的心思!”
“哈哈!”我也笑了起来:“我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我哪里还是鬼丫头,都已经是老太婆了。”
舒静吉随我玩笑道:“双亲不在,长兄如父,那你这个妹妹在我眼中——可不就是怎么也长不大的鬼丫头了!”
“哈哈!”我愈加开心地笑言:“倚老卖老!不过,现在好像是我们兄妹俩最好的时光。”
“是啊!”舒静吉彻悟地点头:“毕竟,我们失去了最初那二三十年的兄妹情分,现在——也算是我对你这个亲妹妹做个补偿吧!”
“闪开!”我打开对方的疼爱,面容正色地追问道:“怎么?这几天,勇昌都没有回家?”
“是啊!”舒静吉恢复其最初严肃的表情:“自从那天,他来到医院,向你公公质问他与黄莉的关系,就再没回过家,打电话也是关机。”
“勇昌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有女朋友了吧?”我推断出可能性道:“莫不是在女友的家中?”
舒静吉却是一脸恼怒的声讨:“说起他那个女友就让人生气。”
“怎么了?”我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不仅猜到勇昌谈有女友,这女友更是让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火冒三丈。
“就是他那女朋友捅出黄莉曾经是——”舒静吉顿了一顿,面目难看地回答:“曾经是你公公的前妻。”
“勇昌女朋友捅出来的?”我愈加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勇昌的成绩不算拔尖,但也好歹凭借自己的实力,考上了高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就在他本科毕业实习的这一年,跟随其班主任承接了学校附近一间服装设计工作室装修的活儿,因而认识了现任女友。
“服装设计工作室?”我立马就联想到高城大学经济学院前唐院长的女儿——刁平的妻子便毕业于高城美术学院的服装设计专业,并且在高城大学的写字楼开有一间个人设计工作室,因而追问道:“那个工作室的主人是不是叫唐晏?”
“这我就不清楚了!”舒静吉摇头回应:“我只知道勇昌的女友——就是那间工作室老板的外甥女,因装修期间,都是那个女孩全程监督工作事宜,所以跟勇昌成为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如果勇昌的女朋友真是刁平的妻子——唐晏的外甥女,那个女孩从其姨妈口中得知勇昌的母亲——黄莉早期的婚姻状况也就不足为奇,毕竟这在高城大学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唐晏的丈夫跟黄莉有过一腿,十四年前,刁平升任为高城大学经济学院的新任院长,与永昌十岁时的生日撞车在瑞悦堂的自助餐厅各自庆祝,双方在大堂的柜台前买单时相遇,我就已经瞧出唐晏对我这个嫂子的争锋相对,倘若那个女人暗生口实,知道自己的外甥女跟黄莉的儿子谈恋爱,便故意透露嫂子和公公的那段婚姻,挑拨他们母子俩的关系也不无可能。
往事如烟!公公跟黄莉离婚,黄莉与舒静吉结婚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年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校内的老师们走马观花,各届领导也换了好几拨,谁有事没事老嚼公公、黄莉和舒静吉的那些陈年舌根,所以我敢断定这必是唐晏的故意报复,尽管事隔这么多年,但她还在怨恨及耿耿于怀黄莉曾是其丈夫的老情人一事。由此可知,那个女人真是太阴险、太可恶,其心可诛,待我走去会会,与她正面交锋。
“舒静吉,你先回去吧!”我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我的猜得没错,我会帮你找到勇昌。”
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横脸意外:“你能找到勇昌?”
“是!”我点了点头:“你就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静美,那就谢谢你了!”舒静吉的感激之意就差给我团团揖来个拜手礼。
“勇昌到底是我的侄儿,我也很关心他的去向!”
与此同时,我在心里盘算:这将很可能是我跟刁平的妻子——唐晏第一次正面的碰撞和较量。我倒是很期待跟这个女人的迎头痛击,就算是黄莉曾经多么不堪,但她到底是我公公的前妻,也是我哥哥的现任老婆,更是我侄儿勇昌的母亲,我们舒氏的家务事还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有所染指。
中午时分,丈夫去学校处理完事务,便赶来到了公公的病房,并且叫来了两份瑞悦堂的外卖,与我一起吃过了午饭。
“小寻,你知道刁平的老婆——唐晏的设计工作室在哪儿吗?”
“知道。”丈夫奇怪地望向我:“怎么了?”
我将吃干净可回收的外卖盒放进垃圾桶,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先是简单漱了一下口,这才慢悠悠地回答:“唐晏的外甥女——很有可能就是勇昌的女朋友。”
“什么?”丈夫错愕地望向我:“唐晏的外甥女是勇昌的女友?你怎么知道?”
“今天上午,舒静吉来找过我,说勇昌离家出走,这几天都没回家,他们夫妻俩很是着急。”我用纸巾擦干净嘴上的油污,继续道:“而勇昌之所以知晓黄莉是公公的前妻,多半也是由于他这个女友的多嘴多舌。”
小寻明白地点了点头:“如果勇昌的女友是唐晏的外甥女,她倒真有可能知道黄莉的底细。”
“所以说啊!——”我担负起身为姑姑的责任:“我要帮我哥和嫂子找回他们这个唯一的儿子。”
“那还是我去吧!”小寻起身,作势迎战。
“哈哈!”我则是不客气地笑言:“你这堂堂高城大学的现任校长——跟这样一个长舌的女人打得来交道吗?”
“那好!”小寻明白地微微颔首,便将身体缩回陪护椅:“还是你们女人之间好说话。”
我却是直言不讳地笑道:“是我们女人之间好撕逼吧!”
一直以来,我对这个高城大学经济学院的前院长夫人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无论是勇昌在瑞悦堂自助餐厅举办十岁生日宴时,这个女人针对我哥哥与黄莉婚姻的那番酸牙醋齿;还是前段日子,小寻在高城大学举行校长就职仪式时,这对夫妻俩那副冷嘲热讽的丑恶嘴脸;眼下,她当着自己外甥女的面前就敢乱嚼我们舒家的舌根,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当即,我飞快打定了主意,微笑地望向丈夫道:“那下午——你怎么安排?”
小寻直言:“我去祝宛芳的病房,你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不会!”我面露豁达的温和:“我也很好奇她为什么称呼自己的父亲——为混账王八蛋?”
“那我就去完成我们共同的好奇!”
于是,我跟丈夫分工明确:一个前往祝宛芳楼上住院部的病房,另一个则是赶往唐晏的设计工作室。
当时,祝宛芳正靠在床头打电话:“那船票我就不要了,我都是将死之人,就不要浪费糟蹋钱了,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但如果传闻——那个牛顿预言属实,花花——你还是要尽早为自己的健康和未来做打算。……”显然,这个女人正在跟其闺蜜——区花花通电。
因听到门声,祝宛芳吃惊地挂断电话,眼见小寻走入进了病房,她便恢复如同昨天那般骄矜的遗世独立:“叶教授,您怎么又来了?”
“你还没跟我说——”小寻双手交叉地坐在了病床边的那只陪护椅上:“你父亲到底怎么了?”
祝宛芳轻笑道:“您就这么好奇?”
“是啊!”丈夫认真地点头:“好奇得——我这一晚上都没睡着。”
“哈哈!”祝宛芳本性浪荡地笑了起来:“您这样天天跑来看我,会让我误认为——您是在跟我谈恋爱。”
小寻却是面色冷淡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效果吗?”
“是啊!”祝宛芳自怨自艾地苦言:“我的生命不多了,倘若能在临死前,跟我心爱的叶教授再谈次恋爱,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丈夫的嘴角略显抽搐:“为什么是我?”
祝宛芳明媚出其眼白中的那份单纯及美好:“叶教授,虽然您有些懦弱,但至少比那些男人更加真诚,也算是对我付出过真心与真情,只是我倚仗着年轻时的美貌太过自负,所以没有珍惜罢了!”
小寻没料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嘴角脱力般轻轻一抽,这才毫无力道地斥责:“这些——都是你的咎由自取。”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想说我不自重。”祝宛芳于眼角滴落下了一珠自怜的泪水:“但我的不自重——正是我的原生家庭,给我带来了这些不幸。”
“那就继续告诉我——那些不幸的事情吧!”小寻像是一个神父那般,其一脸圣洁聆听的表情,既控制内在好奇的心思,也是在为自己的学生试图清洗掉那些不堪的污垢和罪孽。
祝宛芳的母亲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期间,她有一个同宿舍的好闺蜜,且暗恋一个大两届的师哥——此人不单单是校草,也是祝宛芳的父亲,但对方则是一心喜欢母亲的这个闺蜜。就在祝宛芳的父亲毕业那年,母亲准备向心爱的男生示爱,但恰巧看到祝宛芳的父亲向她的闺蜜表白,却是遭到了对方的拒绝。母亲的这个闺蜜来自上海,她说自己毕业一回到家乡,就会跟父亲朋友的儿子结婚;父亲那朋友是当地的政府高官,因而其儿子也必定是官运亨通,很明显这是典型的政治联姻。
闺蜜的拒绝令祝宛芳的父亲深受打击,毕业后,他就到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任教。由于太爱对方,祝宛芳的母亲便追随来到该重点中学。在母亲的主动追求下,祝宛芳的父亲反正也得不到心爱之人,便答应了女人的献身。尽管祝宛芳的母亲如愿以偿,跟心心念念的男子最终结婚,但她从未得到过丈夫的真爱,对方则是一心惦记着她的闺蜜。
女儿的出生,让一家三口短暂地度过了最初那几年的幸福时光。由于祝宛芳的父亲是一名语文老师,他极为推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更是因此诗被赞誉为“孤篇盖全唐”,所以就给女儿取名为祝宛芳。那时候,祝宛芳天真可爱,见双亲相敬如宾,便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快乐幸福的孩子。
就在祝宛芳十三岁那年,她发现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出轨,那是一个柳絮漫天的春日时光,祝宛芳就读于双亲任教的那所重点中学,每天放学后,她会到母亲的办公室写作业,跟随母亲一起回家。那天傍晚,她看到父亲搂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两人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爱情酒店,那个女子正是母亲大学时代的闺蜜。
小寻奇怪道:“你母亲的那个闺蜜不是嫁给官二代了吗?”
祝宛芳苦笑地回答:“那个官二代的父亲被双规了。”
原来,母亲的闺蜜嫁给那个高官儿子的第三年,就因高官的公公被人举报,经过调查,双规入狱。那个闺蜜本来就贪图男方的官运亨通,却没料到落至如此下场,因而便跟丈夫天天吵架。她的丈夫本来就不痛快,喝了酒后,就对妻子拳打脚踢,多次实施家庭暴力。这样,那个闺蜜后悔拒绝了祝宛芳父亲的追求。一次,女人被她的丈夫再度殴得遍体鳞伤,便打电话向祝宛芳的父亲哭诉,祝宛芳的父亲立马以出差为由,赶去上海,背叛家庭,与女人死灰复燃。
“怎么?”小寻追问:“你母亲都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祝宛芳阴冷地回应:“女人的第六感——比蚂蚁的触角还灵敏,更何况,我母亲如此深爱着那个男人,怎么会察觉不到丈夫一丝一毫的变化?”
但最终,祝宛芳的母亲对此万般隐忍,并且在校内维护男人的脸面,这让她的丈夫更加肆无忌惮,就差带到家中。
“那个男人虽娶了我母亲,对我的母亲也没动过手,表面上没有实施过任何的家庭暴力,至少是武力方面的行为,”祝宛芳满腹痛恨的悲伤:“但我没见过他有一天的笑脸,对我也从未有过慈父的疼爱,这恐怕——也算是冷暴力吧!”
小寻心生同情:“既然是这样的话,你母亲为何不离开你父亲?”
“哈哈!”祝宛芳张扬出既怜悯又好笑的神情:“不是总有这样的女人吗?将自我牺牲作为神圣的美德!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说是为了我,等到我长大了,又说是为了坚守自己的爱情。……但她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罢了!”
祝宛芳的讲述像是切断了电源,蓦地戛然而止,等待我的消化;当时,我感觉嗓子有些发干,不免用嘶哑的声音道:“所以——所以你就憎恨我们所有的男人?”
祝宛芳满嘴苦涩地回答:“想必——我这个样子,已经没有憎恨的资本了。”
丈夫则是毫不客气地直戳要害:“但在你拥有憎恨的资本时,你就采用勾引的方式?”
祝宛芳目光仇视地望向小寻:“事实证明——是你们这些臭男人自身的定力不够。”
“对!”丈夫颔首承认道:“包括钱老板在内,他先是拒绝了你,但经不住你的一再诱惑,所以跟你苟且,也才导致你现在转为了癌症。”
祝宛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跟钱老板的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也是我从对方身上获得的最大教训。
“哈哈!”祝宛芳再次苦吟地点头:“是啊!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避讳的,还有什么值得避讳!”
小寻继续追问:“这么说来,大学毕业后,你为了避免跟你父母见面,因而就留在高城,再也没回过北京?”
“不!”祝宛芳无力地摇了摇头,将脑袋疲乏地贴靠枕头,喃喃自语:“我回去过,只是没有让他们知道。”
每隔五六年,祝宛芳就回趟北京,在飘落雪花的清晨,站在住家街道的对面,眼见父母由于双双退休,一前一后地走出单元门,他们像是两条没有交集的河流,仿若是沉寂了风暴的广袤荒原,更是如同一潭毫无微澜的死水,只是如此活下去罢了,没有夫妻乐趣地活着,没有爱情滋润地活着,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这般死水无痕地活着……彼此将婚姻拖累成了最为平静且充满怨毒的了无生趣,由此便愈加看不到生命的尽头,这才是最为恐怖的纠葛和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