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刚高中毕业,考上了一个还行的大学,虽然专业是调剂的。我就在暑假去挣学费,加上助学贷款呢,缺口也不太大。当时快递业刚刚兴起,我们那缺人,我又会开车,就去应聘当了快递员。”
秦临说着,看了眼灰色被单,打了个寒颤,坐到书桌上。
“你真是快递员?!”花千语惊讶道,表情并不信服,“而且刚高中毕业你就会开车?”
“您就是传说中的好奇宝宝?干快递有什么奇怪的,正经生计好吗?至于开车嘛,我会开,但是当时还没有证。”
“那也叫会开车?这也能要你?”
“我现在也没有啊。”
她有些无语,应道:“你还挺得意的。”
秦临摆了摆手,说:“别打岔行吗。我会开车是因为王叔还在的时候教过我,他是出租车司机。”
“王叔又是谁?”
“收养我的人呗。我14岁的时候,他到福利院领养孩子,想找个年纪大点的,不用拉屎拉尿都成天伺候,也不能太大,那样养不熟,就把我给挑中了。当年他都快50了,一老光棍,领养就是为了找个儿子给他养老。”
“那你怎么不姓王呢?”花千语走到他旁边坐下。
“我不乐意呗。又不是没姓,为什么要跟他姓。他呀,人还行,就是不怎么讨姑娘喜欢,一辈子愣是连个媳妇没找到。”
“他凶吗,打过你吗?”
秦临摇头,说:“没有。他供我吃供我穿,还供我读书。刚转到那种正规学校,我学习跟不上,他恼得掉头发。后来顺溜顺溜我跟上去了,他又开始愁万一以后我养不活自己怎么办。于是每天都少开一点时间,拖着我去练车,跟我说,只要把这门手艺学好了,至少饿不死。”
“你运气不错啊,收养你的人真挺好的。”花千语微笑着说,轻轻踢了他一下,“后来呢?”
他没有立刻接着说,只是低下头,下巴微动,还是开口道:“为了养我,他还把烟戒了。我给他说,你想抽就接着抽呗,就他抽的那牌子,能多花多少钱。呵,他骂我说,我是不想他好,他要多活几年,这样我长大了就得多伺候他几年。”
“嘿嘿,就他那话我当时就觉得好笑。不就几包破烟嘛,想抽就抽呗,还说得那么正经。”
秦临用略微嘲讽的语气说着,鼻子突然抽动了一下,伸手捂住了眼睛,哽咽说道: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就在攒钱作我大学的生活费,要是没考上,就当老婆本。你说,不就几包破烟吗?至于弄成这样吗?”
花千语一时不解,伸手轻轻拍他的背,问:“叔出什么事了吗?”
“……那天,他已经开了很久的车,还是拉着我又去练了会。临到交车的时候,他已经倦得不行。我说,我开过去交车,他先回去睡会。他不乐意,说,要是被交警逮到得罚好多钱。我说不过,他非要自己去。”
秦临舔了舔嘴唇,深呼吸,继续说:“追尾。
“我到医院赶上了最后一面。”
她伸手,想要拥抱他,却被他一手格开。
他停顿一会,语气变得平静,继续说:
“还是说回正题。毕业后,我去应聘快递员,用的就是王叔的驾驶证。那边区域小主管挺够意思,听说了我是为了攒钱上学,帮了我一把,让我成功上岗。然后,麻烦事就来了。”
他的态度转变太快,让花千语觉得不安。她问道:“秦临,你没事吧?”
“这有什么。我出生,长大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现在也还是一个人。王叔的出现只是像天突然阴了,草木开花,都是一时的,一个人才是长久的。独自一人是生活的常态,外来者终将离开或是被驱逐。没有谁例外。别再打岔了。”
“我只是好心问一下。”花千语蹙眉,不爽道。
“我正式工作一个星期后,有一户很有钱的人家每天都有快递到,所以我连着得有近10天,每天都要去他们家。第一次去,那家男主人还邀请我进屋喝杯水,态度相当好。不过我没敢进去,他家太漂亮,太大,我怕给他们弄脏了。
“但是后来,我实在挡不住他的客气,也想着开开眼界,就进去了。
“他就和我聊天,我还看见了他老婆。我当时真的是觉得像在看话本、故事,才子佳人,太般配了。他们感情还很好,我就觉得,人世间最美好的日子,也就是这两口子过的这样了。”
“等一下,”花千语忍不住打断,“你不是说这事和李书成有关吗?你说这家人干嘛?”
“这两口子里那个男的,就是李书成。”
“什么?!可你刚刚不是说……”
“我是说了才子佳人,感情很好,但这和他害死自己女儿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说他很喜欢自己女儿。”
花千语惊呆了,语无伦次道:“可是,可是,他都跟自己妻子恩爱,他不是更应该爱他女儿吗?那可是他亲生……等等,难道不是亲生的?”
秦临看了她一眼,说:“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首先,我见过他们一家的长相,她女儿完美继承了他父母的优点,那就是一家人。其次,我不认为他老婆有任何机会做到孩子不是他的。最后,他和老婆感情好,谁说了就一定疼孩子?他女儿又不是他老婆。”
她跳回地板上,斥责道:
“不是,秦临,你这说的是人话?你还有人类的感情吗?我觉得你跑到钟新禾身体后,就冷冰冰的,你也变得和她一样了吗?”
“你有病吧,这也能骂我。这是李书成做出来的事,又不是我做的。还有,这有什么问题,逻辑上说得通。他和老婆相处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比他和他女儿相处的时间长吧?那么在非要牺牲一个的时候,当然是牺牲女儿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花千语扶额惊愕,回道:“秦临,这就是你的思维逻辑?而且这种时候不应该是牺牲自己保护妻女吗?”
“花千语,我再次提醒你,说话不要这么不过脑子。我说的是理解他的价值判断,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支持并且会实践这种价值取向了?理解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你说的难道不是一回事?这有什么区别?”
“我的天。算了,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吃屎吗?”
她怒气上涌,弓身蓄势,正要发作。
“看来答案显而易见,那我再问你,这世上有人吃屎吗?”秦临神色淡漠,目光中满是嘲讽,说道。
“……这关我什么事。不过……应该,或许会有吧。”
“理解的意思就是,不管你吃不吃屎,但有人吃屎,你明白他的原因或者说是吃屎的理由,这就叫理解。而支持并实践的意思是,不管你之前吃不吃屎,当你知道别人吃屎的理由后,你不仅赞同还跟着吃……”
“行了行了,恶不恶心,这茬能跳过吗?我理解……”她面色突然一沉,改口道:“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这个。”
“如果我有孩子了,肯定会好好待他,不会做出你刚刚想的那些事。在这样的观念上,我们显然是友军,你还骂我。我之前说的真没错,消灭敌人永远无能,痛击队友实在拿手。”
“秦大哥,秦哥哥,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正,能别说这个了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能端正态度,我相信没什么做不好的。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要是一般人听见我举这样的例子,尽管在意思上相当贴切,但他们多半都不愿意思考,直接躲得远远的,可能还会在背后骂我神经病。但你就不一样,你优先感受到的是道理,然后才产生了反感。
“这正说明了你内心是求知的,是渴望真理的;你的思想是现实的,是经历过困难磨砺的;你的灵魂是纯粹的,是没有偏见傲慢的;你的胸怀是广博的,是海容万物的。你不仅有外在的美,还有毫不做作,追求进步,诚实善良的内在美。以上都是我有感而发,绝没有添油加醋的地方。”
秦临诚恳说道。
花千语俏脸一红,愣是被他一番话堵的死死的,慢腾腾坐回他旁边,用微弱的声音说:“太夸张了,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一点都不夸张,对了刚刚说到哪了,啊——屎。”他突然冷静下来,又默念了几遍,拍掌叫道:“我想起之前被你打岔忘掉的东西了,就是屎!”
她还沉醉在夸赞中,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主卧居然没有卫生间?!这太不合理了,钟新禾怎么说也还算肉体凡胎,不管出于什么设计理由,都不可能没独卫啊,我说怎么敢把整个房子都封死了,后路在这儿呢!”
秦临从桌上蹦下来,往衣橱走去。
“诶,发现什么了?”花千语跟上去。
“真是塞翁吃屎,焉知非福。钟新禾在这个房间里藏的东西我知道在哪了。”
她撇撇嘴,无奈地说:“你不是说不提了吗。还有,这么糟践塞翁,你就不怕他带着儿子把你抓下去啊?”
“焉知非福!”秦临一字一字慷慨答道。
“……你赢了。”
一阵搜寻。
衣橱里除了那些沾着灰尘的衣服,并没有存在异常的地方。
“真是奇了怪了,没道理啊。”秦临拍着身上的灰,“要是这样,塞翁这屎不白吃了吗?”
“我要是塞翁,绝对为你单独准备一间厕所伺候你。”花千语拍着腿上的尘,说道。
他坐回桌上,不说话,思考着什么。
“不过,我也觉得,确实应该有一个卫生间。”她坐在旁边,撑着下巴,“问题是在哪呢。”
“我们还是来说李书成吧。”秦临突然开口道。
“你这是在掩饰刚刚的尴尬吗?”
“少啰嗦!我想想,之前说到李书成留我喝水。我看见了他老婆,他俩关系很好。在之后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进去和他喝水聊天,也听他说起了自己有个15岁的女儿,最近的下午——也就是我送快递到他家的时候——都要去补习。”
“所以你没有在他家见过他女儿?”
“对。此外,每次谈话最后,他都会暗示我,他们家离市中心远了些,小区里还行但外边治安差了点,有小混混溜达,让我多加小心。”
“你这么说起来,确实有些奇怪,但在现实里这是正常情况啊,好心提醒你,我听着他像是个老好人。”花千语思索着说。
“没错,我当时也这么想,并且为了确保安全,还在车里放了节钢管。然后,我这辈子最不想看见的那幕就发生了。
“那是我第九次送他们家快递,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路线,我也以为会像之前同样的顺利——直到我听到了路边草丛里的呼救声,女孩子的声音,很嫩,听着也就十五六岁。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瞥见裤子半脱一男的,红着脸在草丛里,就那啥动作,还带着那样的声音,你明白吧。”
“……恶心!”
秦临低着头,继续说:
“我看见他向下伸手,底下趴着个白花花的东西,像是赤条条的肉,求救声也因为他的动作一下消失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团乱。我想继续开车就当没看见,但刚刚的画面和声音不断在脑子里重复重复,我实在无法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我想着反正这世上我也没什么牵挂,加上那人注意力不在这边,我就慢慢刹车,尽可能不发出太大声音,没熄火,然后提着钢管下去了。”
花千语胸口起伏,捏紧了秦临的一只手。
“我偷偷向前走,他的声音越来越来大,还挺……投入。我趁着这机会摸近了,然后一管子砸他脑袋上。他整个人直接滑下去,就像筷子夹起来的面条,那样一放,就滑溜下去倒着不动了。地下那确实是个姑娘,年纪不大。
“我把倒下那男的踢远了点,小姑娘还在哭,我刚想说话去扶她,就瞅见她旁边还趴着个挺黑一男的。他眼睛闭着,脸上很红,就像是那种喝醉了上脸。我想着保险起见,给他也来一下,但是他突然醒了,看见我拿着管子要打过去,立马掏了个家伙事指着我。
“枪。”
她捏得更用力了,指甲泛白,连带着秦临的指节都发出轻微的声音。
“我不敢动了,岂止是不敢动,我连气都不敢喘。那枪口黑黢黢的就对着我,我脚软了,差点摔了一坐墩。那男的表情很奇怪,他先是虚着眼睛看我,然后低头去翻那姑娘的脸,看清之后似乎吓了一跳,拿枪的手直往下掉。我抓紧机会,握着管子马上往车上跑,好几次都差点摔跟斗。还好我跑得快,才刚刚过车屁股,就听见枪响。
“万幸,没打中,我赶紧上车加油就跑。”
“呼——”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手上的劲终于使得小了点,但也没松开。
“我在车上就报了警,也来不及多想,就直愣愣地朝着他们家开去。那地方离得已经没多远了,也没岔路。很快就到了,小区保安那时都认识我了,直接放我进去,我给他说后面可能有一拿枪的疯子追过来了,其实我一路上后视镜里都没看见,就提醒他。
“然后我立马就开到李书成他们家门口,把事情告诉了他们。他老婆听完,差点就晕过去了,他自己直接跳上我那车——当时我下车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开着就走了。他老婆这才赶紧升车库门,我就跟着她一起过去。你也知道,我一送快递的,他直接把我车开走了,那我肯定得追啊。
“都着急。我当时也坐过那么久的车,开车时间也不短,但他老婆开的车愣是差点把我整吐了。”
“她当时肯定着急死了!”
“我当然能理解。然后我们就到那地方,警察还没到。挺远就看见李书成抱着一光条条的哭。看到这场景,他老婆直接油门踩到底,卧槽!那车嗖的一下飙出去好远,而且还在左右乱晃。都过那地了,她还红着眼睛死愣愣抵着油门,我真的差点就被吓哭了。最后实在受不了,我直接把手刹给拽起来。”
花千语全神贯注,问道:“然后呢?”
“车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