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发起行动
尽管夏彤彤很想在宾馆过夜,很想和我待在一起,我们还是在凌晨一点回到了病房。我说我今天还没吃药,得回去吃药。
虽然我没有告诉夏彤彤我和妻子曾经在这家宾馆被sao扰的事,但我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从踏进宾馆房间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担心再次响起那种敲门声。就算我爬在夏彤彤身上动作的时候,我也在留意外面的动静。就在我气喘吁吁猛烈冲刺的瞬间,我仿佛听到几声微弱的敲门声。等我们静下来后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夏彤彤没说,可见她没听见。也许确实没有敲门声,是我太紧张,出现了幻听。
如果上一次真的是刘医生指使人干的,他故伎重演的可能还是有的。就算上半夜安然无事,谁敢肯定下半夜同样风平浪静。更何况我听到的那几下敲门声在我的回忆中突然变得清晰可闻,用幻听去解释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我一向耳聪目明,从未出现过幻听幻觉,今天突然出现幻听的几率应该不大。如果确实有人敲过门,夏彤彤为什么没听到呢?敲门声很低,夏彤彤当时处于亢奋状态,她又没像我这样特别留意,听不到也是正常的。
如果敲门的人是有意sao扰我们,他为什么不使劲敲呢?我突然想起猫玩老鼠的游戏。猫捉到老鼠一般不会马上弄死,而是留着它的性命,玩弄够了,才将它咬死,吃掉。
sao扰我们的人显然深谙此道,他想悠着点,不希望一开始就把我们吓跑。要是他打的就是这种坏主意,我们留在宾馆只会自讨苦吃。就算他不会使出什么新花招,只是在你即将入眠之际来几下,也会让人抓狂的。更何况他还有可能想出其他坏点子,搞出什么让人防不胜防的恶作剧。
我想回医院,主要还是为了张迪。
我轻轻推开我们病房的门,强烈的灯光照得我差点睁不开眼睛。人们都睡了,寂静的病房就像一口巨大的墓穴。墓穴的比喻突然让我对张迪心生怜悯。一个美丽的姑娘孤零零地躺在墓穴一样的病房里,着实让人心疼。我来到她的床前,张迪的脸在冷冰冰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她的眼角仿佛有泪痕。我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额。
“回来了?”张迪睁开惺忪的睡眼,朝我疲惫地笑笑。
“没睡好,宝贝儿?”
“嗯。”
“想我?”
“才没呢!”
明晃晃的电灯直射着张迪的眼睛,她痛苦地眯着眼。她把脸偏向我这边,眼睛还是睁不开。张迪要坐起来,我给她把枕头竖着靠在床头上,并扶她坐起来。
“这该死的电灯!”她说。
“我真想去把电闸给拉了!”我说。
“这家医院真奇葩!开着灯既影响人睡觉,又浪费电,医院领导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他们还没蠢到这一步。”
“那为什么不关灯呢?”
“为了监视病人和家属,也许还有少数医务人员。”
“为什么呀?”
“据说是为了安全?”
“你怎么知道?”
“你去你姑妈家那几天,我到医生办公室反映过这件事,这是医生给我的解释。他们说这都是为了病人好。”
“再这样下去都快成神经病了,还说是为了病人好!这些医生真是厚颜无耻!”
“医生做不了主,”我说,“说不定他们也是被监视的对象。我发现医生休息室晚上也从不关灯。不只是休息室,办公室、手术室、化验室、药房……凡是有医务人员活动的地方,一律灯火通明。”
“晚上工作当然得开灯。”张迪说。
“就算不工作,他们在这些场合休息的时候,哪怕是坐在椅子上打盹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电灯也是大开着的。”
“你是说这些医务人员也没有自主开灯关灯的权利?”
“那倒不是,”我说,“开关就在他们手边,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开关。但很少有医务人员会在这些场合把灯关掉,让自己独自或者和别人一起呆在黑暗中。你可以理解为他们这么做是希望随时可以投入工作,完全是出于高度负责的敬业精神。这种解释当然有道理,多数医务人员也相信他们就是为了神圣的职责才坚持开着灯休息的。但这一条看似最充分的理由恰恰最经不住推敲。拿我们这个科来说,有几个病人是半夜三更送来的?已经进来的,又有几个是需要半夜三更治疗的?就算偶尔会碰到血压不稳突发高烧的病人,毕竟是偶然现象。也就是说,漫漫长夜,多数医务人员都无事可干,他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地躺在医生休息室的床上睡大觉,或者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休息。只要关掉电灯,他们几乎可以享受到躺在家里的宁静和舒适。但是他们偏偏不关灯,要么让自己在强光照射下辗转难眠,要么把自己嘴巴大张白眼直翻的蠢相暴露在灯下。”
“这是何苦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说不定人家乐意呢。”我说,“开着灯,不只是小孩,大人也会感觉更安全。开着灯,除了能看清周围的环境,说不定还能产生一种和这个环境融为一体的感觉。在明亮的灯光下,医生会感觉自己穿着白大褂的身体已经和医院雪白的墙壁融为一体,和墙壁上的制度牌融为一体,和他的胸脯每天在上面摩擦的办公桌融为一体,和办公桌上的电脑和钳子融为一体。还有一些聪明的医务人员,他们也能读懂医院领导的心思,知道自己也是被监视的对象,所以他们不但不关灯,还会故意呆在灯光最强的地方,以此证明自己清白无辜。这就是夜晚医务人员活动的场所灯火通明的原因。我从未见过呆在黑暗中的医生和护士,你见到过吗?”
“还真没见过。”张迪说。
“一个人独自待在黑暗中是需要勇气的。”我说,“身为医务人员,黑暗会让他失去和这一身份相关的所有背景和标志,他害怕看见失去身份的赤裸裸的自己。有意思的是,他也害怕别人看见这个失去了身份的面目模糊的自己。对于这些人,身份是他们唯一的标志,脱掉白大褂,摘掉工作证,他们便不知道自己是谁,别人当然也认不出他们是谁。”
“医院为什么警惕那些喜欢呆在黑暗中的人?”张迪不解地问。
“一个人背离自己的身份,对于这种身份的所属机构来说,也算一种间接的否定和背叛吧。所以医院肯定会对这种人特别留意,小心提防。所以那些意识到这一点的医生和护士宁愿被刺眼的灯光搞得神经衰弱也不敢动动指头关掉电灯。”
“医院不让病人关灯睡觉是不是也有这种顾虑和担忧?”张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也算是吧。”我说,“一个病人在黑暗中忘记自己病人的身份,也是对医院的一种否定和背叛。”
“但从治疗的角度说,我们恰恰应该忘记病人这一身份。”张迪说,“一个人只有把自己当正常人才有可能成为正常人。”
“说得好!”我说。
张迪很聪明,在语言上的悟性也颇高,一点就通,和她聊天不仅愉快,还很痛快。
“你如此一说,”张迪说,“我感觉自己一直就是一个活在阳光下的病人。我从未试图躲到黑暗中去,把自己当做一个正常人。后来我就患病了,变成了真正的病人。”
“在咱们患病之前,我们就应该同病相怜!”我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身边都是这样的人,找不到值得羡慕的正常人。”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夜已经很深了,病房里寒气逼人。张迪朝一边挪了挪说:
“上来捂着,暖和点!”
我朝中年男人那边示意一下,摇了摇头。在我们低声聊天的时候,中年男人已经翻了好几次身,就像在梦中感冒一样莫名其妙地咳了几声。
“那你快上床去吧!”张迪放开我的手说。
我脱了外套,半躺在床上。虽然只隔着一个狭窄的过道,交谈还是不方便。我们便用微信继续聊。
“我想你抱!”张迪说。
“我也想抱你,宝贝儿!可惜电灯正监视着我们,他也在监视我们。”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中年男人那边看了看。
“要是一直开着灯睡觉,早晚我会发疯的!”张迪说。
“我也受不了。”我说。
“我们得抗 议!”张迪说。
“我向医生办公室反映过了,没用。”
“一个人去没用,得大家一起去。医生做不了主,直接找医院领导!”
“把大家召集起来向医院提出抗 议,得有人来组织领导,可我们两个都不适合。”我说。
“谁适合呢?”张迪说。
“卫东!”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卫东有野心,有激 情,精力旺盛,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也不错。
“只是有个问题,”我说,“怎么给卫东说这件事,让他心甘情愿地去动员并带领大家向医院提出抗 议呢?”
“你来说服他,”张迪说,“用你那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三寸不烂之舌折服他。”
“卫东可不吃这一套,”我说,“他是个比较现实的人,还是来点实在的。”
“你不会是想用金钱来诱 惑他吧?”张迪说。
“我哪有钱诱 惑他!”我说,“这件事还得你来做。”
第二天早上,我们四个一起出去吃早餐。夏彤彤今天特别安静,不和卫东秀恩爱,也不跟张迪闹,多数时候她都默默地走在我和卫东中间,间或用略带伤感的目光瞧我一眼。她今天看我的眼神少了几分热烈,多了几分温柔,还好她没有太出格的表示。
当我们四个并排走过行政大楼后面狭窄的甬道的时候,我用左手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夏彤彤的右手,她飞快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指。
当我们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卫东已经越过夏彤彤和我,跑到我们右边和张迪肩并肩走在了一起。
“你怎么会有黑眼圈?”卫东 突然问张迪。
“有黑眼圈有什么稀奇的?”张迪朝卫东笑笑说。
“是不是没睡好?”卫东关切地问。
“电灯明晃晃地开着,怎么睡?”
“这家医院真可恶,”卫东恨恨地骂道,“让人睡觉都不得安宁,我恨不得把医院的电线全部夹断!”
张迪飞快地看我一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我们四个来到医院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在角落里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前坐下来。按照惯例,我和张迪并排而坐,卫东和夏彤彤坐在对面。
当我们坐在一张不足一米宽的桌子两侧四目相对的时候,夏彤彤不再掩饰她对我的凝视。有时我真的看不出她的目光里到底是挑 逗,还是柔情。我控制不住自己朝她倾斜的欲望,我意乱神迷,心跳急促。我不敢凝视她的眼睛,我担心自己的目光在她的眼中聚焦的时间一长,就会像凸透镜在太阳下长时聚焦一样引起燃烧。我不时地和她对视一两秒,然后快速移开目光。
我有注视夏彤彤的机会,卫东也有注视张迪的机会。不一样的是,卫东毫不掩饰他对张迪的倾慕之情,他手托下巴,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张迪。张迪面带微笑,神经质地眨动着她那双美丽而疲惫的眼睛。她没有看卫东的眼睛,但她也没有特意避开他的目光。
“开着灯睡觉,你们睡得好不好?”我的目光从夏彤彤的脸上移到卫东的脸上。
针对夏彤彤,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你昨晚睡得好不好。希望她听得出我特别的问候;看她的眼神,好像没听出来。张迪和我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她知道我重提这个话题的意思。
“哪有关掉灯睡得香,”夏彤彤说,“刚来的那几天简直睡不着,现在习惯了。人总得睡觉,不习惯也得习惯。”
“我也习惯了。”卫东说。
“看来你的适应能力有问题,”我对张迪说,“要是你也习惯,就不至于弄出黑眼圈了。”
“你要是不能改变环境,就得改变自己。”卫东说。这句话让他显得有些得意,他看了看我,想知道它在我这儿产生的效果。
我没有夸他,我朝他微微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既改变不了环境,”张迪叹口气说,“也改变不了自己。我只有等死!看样子在病魔把我毁掉之前,我会提前死于这光明的黑夜。”
“环境得靠大家来改变!”我说,“像你这样不适应夜晚的光明的人多着呢。”
“胡坚说得对,”夏彤彤说,“我经常听到有人抱怨医院不让病人关灯睡觉,我们病房还有人说要向医院提出抗 议呢。”
“要是把所有病人都团结起来一起去抗 议,”卫东信心满满地说,“医院一定会妥协的。”
“问题是,”张迪沮丧地说,“没有人站出来领导大家。到哪里去找这种既有担当又有魄力的人呢?我还是乖乖等死算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说,“卫东就很适合!”
“你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夏彤彤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对卫东说,她的话半是赞美半是嘲弄。
“看样子我要想睡个安稳觉,希望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了!”张迪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向卫东行了个软绵绵的军礼。
卫东站起来,向我们抱了抱拳,郑重而激动地说:
“承蒙各位瞧得起,兄弟一定竭尽所能,不负众望!”
“瞧你那样子,”夏彤彤笑道,“就像梁山好汉要去执行任务一样。”
这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卫东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