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晚在殿宇方向的栈道远处,隐约看到两只灯笼在移动。
有人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穆小晚心中庆幸,还好是后半场被人撞见,要是高能场面被人撞见,那就很麻烦了!
走近了些,穆小晚方才瞧见,是一男一女提着灯笼,共撑一伞,低着头、举步生风,再仔细一瞧,手提的灯笼是观文殿的专用玻璃绣球灯笼,看样子是往观文殿走。
这二人路过凉亭石阶下,先是看清了烨云迟,毕恭毕敬行了礼,烨云迟仿佛没有看见他二人,毫无反应。
这二人才又看见穆小晚,又冲穆小晚行了一礼。
穆小晚见烨云迟不给面子,早就起身,周全地回了礼,这一对鸳鸯,她早就认识,是观文殿的杂役,女的叫怜梦,男的叫素玄。平时两个人在观文殿只埋头干活、老实本分、形影不离,几乎很少与外人攀谈。
穆小晚偶尔闲来无事,关注到他们,只因看他二人伉俪情深,无论在唤日阁任何地方,这一对鸳鸯总是形影不离。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是因为她跟宣执事打听过,她心中还感叹过,怎么起了怜梦这样个名字,凄凄惨惨的。
知道是他二人,穆小晚自然松了口气,明日他俩是不会嚼舌根的,并非多事之人。
虽然素日她没有同他俩说过话,但是,每每碰见,穆小晚都会冲他们礼貌一笑,久而久之,三个人便有点头之交的默契。
果然,在这样的深夜里,怜梦和素玄碰到他们单独在雨夜的凉亭坐着,他俩并未表现出猎奇,表情管理十分体面,更没有多嘴的意思,躬身行完礼,便要离开。
许是杂役的地位低下,许是烨云迟对他们视而不见,看着怜梦、素玄两人,比穆小晚还要惶恐尴尬。
但是,在离映帘亭十米远的地方,怜梦、素玄停了下来,似乎商量了什么,素玄便把唯一的伞给了怜梦,怜梦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笼朝亭子跑来。
“小晚姑娘,夜已深,雨越发紧,要不,这灯笼就给您二位留下吧?”
怜梦怯生生、低声细语,又伴着雨声,根本听不清,穆小晚只能隐约猜个大概。
“多谢,怜梦。”穆小晚客气地迎将上去、双手接过灯笼。
虽说有没有灯笼都不要紧,但总归是别人的好意。
烨云迟从头至尾连眼神都没用看过怜梦,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本来穆小晚还想同她感谢几句,但怜梦低着头,羞羞涩涩地、听到穆小晚还能准确唤出他的名字,更是些微惊恐,连忙退下。
远处他的素玄,还提溜另一只灯笼、淋着雨、等她。
怜梦、素玄相拥着走远了。
看着这一对人畜无害的朴素鸳鸯,撞着胆子给她送来灯笼,穆小晚心中想,或许这唤日阁里鲜少有人感知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每日在观文殿中忙忙碌碌穿梭,别人眼里他们是空气,可好在,他们彼此眼里,是丰足的!
对,这或许是烨云迟所谓的“内心丰足”?
往常,穆小晚与他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从无交谈,她仅仅是一个欣赏美画之人,能做到不打扰画中人罢了。
她瞅瞅手里的灯笼,绣球形状的玻璃灯笼,金属骨架,小块玻璃切割镶嵌,精致小巧,半晌,又瞅了瞅“雕塑”烨云迟......真不知道烨云迟要在这里和她耗多久!
穆小晚此刻陷入了一种——其实很想走,只是不能留的尴尬局面。
烨云迟既不送自己离开,也不准许自己走,又不讲话,是在生闷气?
有没有个尽头?
穆小晚小心翼翼地走到烨云迟身旁,俯身一蹲,将灯笼单手抬高,正好照到烨云迟的脸庞,温柔哄他:“云迟大人,你看你衣裳湿了大半,会着凉的。我们回吧,好吗?”
“好。”灯光一照,烨云迟仿佛从千年的睡梦中惊醒,答应得很乖、很爽快。
穆小晚没料到,一句话的事儿,如此简单?就该早点儿问出口。
烨云迟立刻就去拿伞,说走就走,仿佛一句话的功夫,是穆小晚给他下的蛊。
终于可以回家了!烨云迟的神情比上半场温和许多,但依旧不爱讲话。好在,后半程的脚程不远了,很快就要走到唤日阁大门口。
正当穆小晚暗暗松了口气——
“你我初次见面之时,你梦里的吻,也是他吧?”烨云迟突然停住脚步,开口发问。
他居然在琢磨初次见面的事!
“当然不是,那不过是个梦!”穆小晚一脸无语,她察觉烨云迟在吃醋,可这种飞醋,属实没必要。
“那我明白了,”烨云迟将雨伞抬高、松手,手指快速转动,他浪费灵盾,动用法术将雨伞悬停空中,只为解放双手,好心无旁骛地问个究竟。
他双手自然下垂、将脸凑近穆小晚的脸,严肃道,“是否是因为......你我、初次见面的那个吻,给了你始乱终弃的惧怕之感?”
穆小晚心头一颤,他竟然想到了这?!关于她和烨云迟之间的关系,穆小晚从没有专门地定义过,但他这么一说,这或许就是穆小晚不会接受他的原因之一。猛的一问,穆小晚只能现想答案。
见穆小晚迟疑不答,烨云迟接着问:“如若不能慎始,那我已然自行领悟,可否慎终?”
烨云迟死死地盯着穆小晚,他在等一个答案。
穆小晚被他这一问,问得心头顿时充斥着柔软......
可她又该怎么回答呢?
说他说得有一定道理?
说他给她第一印象就是个登徒子?
说素日里他们相处的基调就是逢场作戏?
说他们之间始乱容易、慎终难?
说他们之间一开始能量场就破坏掉了?
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一旦始乱,两人关系能量场坏了,后面想重回正轨比登天还难?
穆小晚还是回答了,平静地语气,道:“始乱或许是原因之一,但你我之所以不是同路之人,还因为一些别的......”
“还有别的?”烨云迟咄咄逼人。
“我不想在这里爱上任何人!”穆小晚脱口而出。
“这里?这里是哪里?”烨云迟一脸懵,“你不想嫁给大丛国的人?还是你喜欢大食国人,或是占城国人?”
“都不是!”穆小晚立马摇头。
看来,穆小晚着急忙慌地,又要再讲一遍超长梦人生了。
“那你究竟想爱上哪里的人?别跟我说,又是那个梦!”烨云迟突然捏着穆小晚的胳膊,皱眉道。
穆小晚语塞。
烨云迟眼里尽是悲伤,他以为自己猜对了那个梦中情人,又问,“梦里的他究竟是谁?”
“总之,是个你不认识的男人。”
说起这个人,穆小晚早就忘掉了,那是她大学时代的一段校园恋爱。可跟烨云迟解释,她心里谁也没装,岂不是又给他希望?不如他爱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吧!
“你还挂念着他?”
挂念个屁!穆小晚根本不想回答这种问题,毕竟过去式,不值一提。但回答不挂念,岂不是又给人希望。
见穆小晚不回答,他又道:“还是你对梦里的人,总是放浪形骸?你那个梦境,难道没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
“没错!我梦里那个地方,民风彪悍,‘男女授受不亲’根本就不是男人的枷锁!”穆小晚就没打算口头认输过。
烨云迟被噎住了,缓了半天,又一半深情,一半侵虐地又问道:“梦里的人,能保护此刻的你吗?”
不知烨云迟这话是不是有威胁的成分,但穆小晚冷笑道:“保护?曾经不少人说过要保护我,有至亲、朋友、爱人,可后来的大风大浪,不都是他们给的?”
说到了穆小晚的伤心处。
烨云迟顺势接道:“那为何不试试,让我保护你?”
他又上前一步,愈加富有侵虐感地逼问,“初次见面,你就说 ‘我不是你的菜’,现在你拒绝我,又换了种说法 ‘你我不是同路人’。穆小晚,你不如索性说清楚,为何我不是你的菜?”
穆小晚望着眼前这个执着的少年,心想,他如此执着于初次见面的第一个吻,执着于她随口说的一句话......有想起烨云迟总挂在脸上的、没有缘由的梨涡浅笑,顷刻间,消失了。
还得接着进一步说清楚才行!
“大人,你我初次见面的那个梦,实属误会!你本就知道我做的什么梦。倘若,这件事引发了后来一连串的误会,我诚恳的道歉!对你,我绝无男女之情!”
她说着说着,还举起手发誓,“后来,你带着海邦陪我找线索、你救我一命、我给你穿戴朝服,只因我心中感激......再后来的种种,并非刻意疏远、或刻意亲近,无外乎便是知道你对我从一开始便无恶意,我对你该回以应有的尊重。仅此而已!”
穆小晚望着对方的反应,试探着、试探着又往下说,“虽说,有时你我会斗嘴,但我更希望能与大人,就像在书斋里的关系一样,不远不近,适度合理。我的底细,你最清楚,小晚一介平民,有幸能进入书斋,同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贵做同窗,是小晚的荣幸......至于别的,亦不敢有非分之想!”
说到这,穆小晚忧心:如此委婉地表达不喜欢,会不会这个傻子不明白?
于是,又补充道,“与其说不敢有,倒不如说我压根不想有什么非分之想!总之,我更希望,今晚发生的一些事......无论大人是玩闹,还是什么旁的原因,都能像方才大人说的那样,不再有僭越之举。再者,还有诸多别的原因,大人不便同我太亲近,毕竟书斋里明争暗斗、涉及朝堂之争,而大人你身份特殊......我也需要自保,不是么?”
穆小晚到最后,越说越生分,越说越为难,她在故意放大为难,适度夸大了面露难色。
“穆小晚,你说你不敢有非分之想,可我怎觉得,你这一番话,拒人于千里之外,比谁都傲慢?”
烨云迟又一次连名带姓地,表达不满。
穆小晚实在为难,小心翼翼凑近试探:“大人,是否有一种可能,你只是想征服一个女子?想获得征服的快感,而非真的喜欢?”
烨云迟心头一颤,眼神片刻游移。他想都不曾这样想过,但穆小晚说出来,他为何有做贼心虚之躲闪......抑或是,这女人在引导自己、蛊惑自己?
于是,烨云迟不可思议地望着穆小晚这张脸,半晌,才皱眉摇头,道:“呵、你内心不但不丰足,还缺失辨别能力;你不但缺失辨别真伪的能力,还自以为是!”
穆小晚并不气,反而置身事外地评判道:“大人这语气,不轻不重,但浓浓的讽刺斥责小晚全都收到了。不过,大人,今日我说的每个字,倘若有虚假的成分,聪明如你,定能发现。搞不好,这是你我认识以来,最诚恳的一次交谈。当然了,若不是你今日制造的大雨困局,兴许我们还是斗嘴模式,而非坦白模式......”
“倒不如不要这坦白模式!”烨云迟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
“我说,放心!以后,我不会僭越了。” 他忽然地冷静。
烨云迟转头望着湖面,“再陪我待片刻,便送你回家。”
又、再陪片刻?
他显然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穆小晚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她哪句话起了些作用,就默认一切依了他。
伞悬于二人头顶,浪费着灵盾,烨云迟再次眺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烨云迟扭头对穆小晚,说:“走吧!”
二人终于走出了唤日阁,上了烨云迟的马车。
一路漫长,马车内出奇的安静,烨云迟一个字都没有。
抵达穆家之后,穆小晚小心翼翼礼貌谢过,正要下车,烨云迟条件反射一般拉住穆小晚,瞬间自觉不妥,又立刻放手,低眉道:“方才,我说日后不会僭越是真话,但......我不能保证......只能尽力......你也知道我素日里......”
他吞吞吐吐、抬眉小心翼翼地看着穆小晚,等穆小晚答复。
穆小晚有些许错愕,不过,她很快整理表情,爽言答:“我懂、我懂!书斋里也有了很多同窗好友,偶尔吃酒喝茶开开玩笑,多少也会有些同窗挚友间的小放纵,这都可以理解。云迟大人,不用如此严谨,小晚全然不介意。”
她说完,就再次得体的谢过,下车离去。
烨云迟愣于马车内,他可是烨云迟,硬是忘记了平日里下车扶女人的礼数?他全程坐在车内回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想着穆小晚最后这一番话,比栈道上还要狠!一下子,把他往后所有可能的僭越之举,一概归类为——同窗之间的小放纵?
在回府的路上,烨云迟苦笑良久,他再次确定一件事:穆小晚根本心里没有自己!是一丁点爱慕之意都没有啊!过去,穆小晚嬉笑应付着,无外乎就是觉得,自己对她没有恶意并且有点儿小恩情,再加上自己的身份,人家不愿薄自己面子罢了......
烨云迟生平第一个如此挫败的夜晚!他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这种挫败感,挑起了自己的征服欲?而非真的喜欢这个女子?
要是果真如此,他便不要因为征服欲,再去招惹穆小晚了。
不过......
他需要确定些什么,今夜,他确定了穆小晚的心,接下来,他只需要再次确定自己的心意。
可,......他明明活得很明白,明明很了解自己、了解这世间、了解这男男女女的情感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