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丰达磷肥厂生产规模的不断壮大,新盖的车间要修一条水渠把生产污水引入到三里河里。厂里开会讨论,决定要在三里河村找一个有影响力的人选。目的:以强治乱,以防后患。
丰达磷肥厂还清楚地记得,前几年,村里人经常堵断他们出厂的路,让来厂里拉化肥的车辆不能自由进出,村里人还推倒过厂里的围墙,后来是在村里招了十几个人到厂里当工人,这样的事件才消停下来。
此工程不需招标,不需投标,也不必到其它地方找施工队,即便到其它地方找来,也搞不成。到时村里人又到厂里来闹事,说占了他们的山,占了他们的地,还污染了他们的河。就在三里河村找个有影响力的,能管得住人的,把工程承包给他,以强治乱,看哪个村民还敢跑到厂里来闹事。
经过研究,排查、摸底,丰达磷肥厂负责此项工程的相关人员找到了老酒。
老酒喜不胜收,这等好事找上门来。于是乎,他杀鸡宰羊,热情招待了一番,顺便又把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请到家里大吃一顿。这一晚,老酒家院子里,人声鼎沸,好像一个村里的精彩都完全聚集在老酒家,其他地方鸦雀无声,毫无生气。
没过两天,老酒就招兵买马,自然都是些三里河村的闲散人员。两个月后,工程竣工,各种事宜完毕。老酒又在家里大操大办一回。丰达磷肥厂负责工程发放的几个头头吃得高兴,村里来人也吃得高兴。他们越来越喜欢老酒,说老酒当村长真好。事后老酒一算,尽赚了四万。
老酒在心里盘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下一步,他要怎样干,怎样牢牢地当好村长,把住村长这个位子。老酒深知,这次若不是自己当上三里河村村长,八米长的竹竿,几辈子也不会打到他老酒一下。
老酒变了,变得让妻子大妹也捉摸不透。
老酒总是一张笑眯眯的脸,对谁都笑。黄磷厂他不再常去,只是偶尔去看一下,每个月工资照常拿。老酒骑着摩托车在厂里溜达一圈,然后回到村里,不是到别人家吃酒吃肉,就是把村里人叫到家里来吃酒吃肉。这时,丰达磷肥厂的人在他家吃酒的次数,频率逐渐多了起来。老酒从丰达磷肥厂的各个车间主任、科室领导,再到厂里的核心领导渐进式地熟络起来,他们隔三差五,不是在老酒家,就是到馆子里吃酒。再后来,老酒通过黄磷厂,丰达磷肥厂的人脉关系,自然而然的又和镇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熟络起来。
自从喜妹嫁给了黄磷厂那个方头大耳的厂长,老酒随后又当上了三里河村的村长,老酒的日子可谓风生水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让他感到生活中应该还有点什么东西。这时,老酒的一双眼睛又悄悄瞄上了杨家二嫂。
老酒不愧为老酒,在他的撮合之下,三里河村的两个光棍喜结良缘,结束了光棍的历史。光棍明华结婚那天,老酒比谁都高兴,比谁封的礼金都要多。老酒一点不含糊,哗哗几张‘老人头’摆在收礼金的桌子上,周围的人,投来羡艳的目光。
村民的目光由羡艳到敬佩,由敬佩到爱戴。老酒乐呵呵地大声笑着,走到院子中央,在一张木桌子前坐下,随后就有人向老酒聚拢过来。老酒宽袍大袖地端端坐着,吃着、喝着。他要把村里人对喜妹的流言蜚语喝下去,要把他们一家人多年来,被村里人嘲讽的眼光吃下去,老酒吃得很痛快。
渐渐地,不断有人来向老酒敬酒。老酒总是很温和地说:“谢谢!我敬你,有用得着我老酒的地方支吾一声,不要客气。”
“谢谢村长关心。”
听了老酒的话,前来敬酒的人高高兴兴地离开。
村里人高高兴兴地吃着,喝着,没再谈论喜妹,以前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必谈喜妹,对老酒也是冷嘲热讽。现在,他们在老酒面前变得有些畏缩起来。他们开始怀疑,名声当不了饭吃,当不了酒喝,也当不了喜妹那辆贼亮贼亮的轿车。喜妹的轿车往大路边一放,就闪花了村里人的眼。对于老酒家跨越式的变化,秀芹不以为然,她像窥破天机一样,暗自窃喜,幸灾乐祸。一天下午,秀芹和村里的张来英要上山背柴,当她俩走出村子时,喜妹的车从她俩身旁经过。
“好过啰,老酒!”张来英说着,羡慕地看着喜妹的车子驶远。
“嗯!不会长,不会长,不信你瞧着!”秀芹嗤之以鼻,一脸得意的神情,她很坚定自己的信念。准确地说,是秀芹坚信大妹迟早要遭受到应有的报应。在秀芹的内心深处,她一直认定是大妹破坏了她的婚姻,破坏了她的生活,随着时间的往后推移,尤其是在秀芹最艰难的那段岁月,这样的信念在秀芹心里更加坚定。秀芹深信,大妹迟早一天要遭到报应,大妹的日子越好过,报应就会来得越快。
两人才爬到半山腰上,秀芹就喘着粗气,她扬起头,双手杵着大腿的膝盖喘气。
“噢!……,”秀芹喘了两口粗气,咳嗽了两声,阳光照在她长期被烟熏火燎的脸庞上,红黑红黑的。
“你一个人,烧柴又难背,干脆不要养猪,实在要养,养一个,喂点生食。你一个人的饭菜,你有电磁炉,电饭锅,好整,”张来英真诚劝慰道。
“哦呦呦!……”秀芹一脸不高兴。
“一年添一岁,一年不比一年,我们都老啰,背不动烧柴啰,”张来英感怀道,她在劝慰秀芹,也在劝慰自己。
“哦!……,你莫说,你莫说,喂生食的猪,咋个有法吃!”秀芹拖着长长的鼻音,又不高兴地说。见秀芹不高兴,张来英陪着笑说:“什么时候讲什么时候的话,喂熟食的猪肯定比喂生食的猪肉要好吃。你现在,五十出头的人了,背一捆柴回去,才够你烧两天。两天后,你又要来背柴,太难啦。天干地晴的还好点,特别是下雨天,泥滑路烂的,你咋个上山背柴?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娃娃想想。如果你有个闪失,你叫三个娃娃咋个办?”
张来英说着,秀芹又停下来。秀芹双手杵着大腿膝盖,被她杵着的双腿在不自觉地打颤,她的整个身姿,宛如一个问号。秀芹大口喘着粗气,等她把气喘均匀,她还是一副固执的样子。秀芹望望三里河的田野,又望望自家的田地,漠然叹息道:“哎!……,吃喃呢吃(吃什么),我养着三个无情无义的短命鬼,能指望他们什么?”
秀芹把目光聚拢,茫然无措地望着下山的路,阳光照在她蓬松的枯发上,她那土灰一样的脸膛,褶皱处,布满了汗水。秀芹和张来英朝着山道更深处走去,在她俩身后,是一条崎岖的山路。这一条山路,库铭曾经赤着光脚背柴走过,老酒和春林早些年经常上山偷木料走过,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走过。当年上山踩下的马蹄窝还在,马蹄窝里聚满雨水,村里的马匹已近绝迹,村里除了秀芹,很少有人再进山砍柴,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在整个三里河很少看到炊烟升起。
“我背点干柴回去,遇着停电,烧一下大锅灶,平时,不过年过节的,家里人少,我一般都用电,”空寂的山道深处,传出张来英的声音。
秀芹和张来英在山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后,她俩各自背着一捆干树枝下山来,对于崎岖不平的山路,张来英似乎有些陌生和不适,秀芹几次停下来等张来英。
“喔!……,”张来英把背脊上的柴放在一处土垄上,大口喘粗气。
“喔!……,背时老奶,到底(始终)是天天上山背着柴呢,我咋个都撵不上你。”张来英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她的脸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嘿嘿!”秀芹笑开了,她那凌乱而干枯的头发,土红色的脸庞,遮住了几丝就要落山的阳光。秀芹脸上的轮廓约显模糊。秀芹得意地说:“要锻炼呢,我天天来着,倒是不觉得累。”
张来英和秀芹,歇了一会儿气,背起柴,慢慢走下山道。
夕阳渐渐西沉,整个村里,几乎家家都用上电磁炉,很少再看到谁家的房顶炊烟升起,没有炊烟的村子,太阳刚落,整个村子就冷了下来。
老酒握着一个精致的茶杯,呷了一口茶,赞叹道:“到底是用紫砂壶泡出来的茶呢,跟以往的不一样,唉!以前那些茶,白浪费了。”
“你以前喝的那些茶,咋有现在的好,你现在喝的茶,是喜妹买回来呢,好几百块钱一桶呢。”大妹在一台电磁灶上炒着菜,她脸上荡漾着春风般的笑容。
“嗨!”
老酒笑眯着,轻哼一声,便拿起身边的紫砂壶细细地端详起来,然后故作内行地嘟起嘴,一只手叉着下巴,又把紫砂壶端详了一遍,愉悦缓慢地说:“好的紫砂壶,要好几千块钱一把呢,最次的,也要几十块一把,茶水好不好喝,关键还是跟泡水的壶有关。要不然,一把泡水的茶壶,咋会卖得这样贵。”
秀芹和张来英,背着柴走回了村子,路过老酒家时,张来英深深吸了一口,很是向往地说:“哪家,咋炒得这样香。走!秀芹,去我家吃饭,我家有人煮着饭呢,你一个人,黑天晚地的,还要现煮饭。”
“不去啰,我还要回去喂那两个猪呢,”秀芹同样嗅到来自老酒家炒菜时所散发出来的香味,她也忍不住地吸了一口,感觉饥肠辘辘,浑身疲惫。
“嗯!香!”张来英又叨念了一声,又吸了一口。
大妹炒好菜,她把菜端到老酒面前,声色和悦地问:“今晚给捣(吃不吃)两口呢?”
“废话!”老酒慢条斯理地说,大妹就笑眯着,把老酒的酒瓶子从柜里拿出来。
“烂肠瘟!”秀芹一大声骂起来。秀芹刚到家门口,她家猪圈里,猪就嗷嗷叫起来。
老酒家,老酒吱溜地吃一口酒,然后往盘子里夹一点菜丢在嘴里,嚼几下,又抬起桌子上的酒杯,吱溜地喝一口酒。大妹没有老酒吃得粗放,她每次都是夹起一小块菜,放在嘴里,像是轻轻含着,然后细细嚼着。
秀芹走进柴房,她把背上的干柴放到地上,走进灶房,吃力地提起一只装有猪食的塑料桶,半步半步地挪向猪圈。秀芹打开猪圈门,把猪食倒在一个猪食槽里,两只白猪,头也不抬,噼噼啪啪抢吃起来。
秀芹提着猪食桶回到灶房,她放下猪食桶后,提过饭桌上的一把烧水壶,走到水缸旁,揭开烧水壶的盖子,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倒在烧水壶里,然后再走到饭桌旁,把烧水壶放在饭桌上的一台电磁炉上,她摁了一下电磁炉的开关,电磁炉的工作指示灯亮起。秀芹又走到水缸旁,拾起烧水壶的盖子,走回到饭桌旁,把烧水壶的盖子盖上。这时,秀芹又摁了一下电磁炉的开关,电磁炉的指示灯立马熄灭。“耶!,咋不会亮?”秀芹惊讶叫了一声,用大手指猛戳电磁炉的开关。电磁炉叽的响了一下,指示灯闪了一下。“耶!怪事啦,今天早上还好好呢,”秀芹说着,又在电磁炉上猛戳两下。
“不行!不行!洋子货,要不成,”秀芹怅然若失地呆站了一下,她用力拉直了腰杆,走向灶台旁。秀芹在灶台下抓了一些细碎的树叶子捏拢在手里,划燃一根火柴,把划燃的火柴凑近手里的树叶子。树叶被点燃,火光不断扩大,把秀芹的脸庞照得通红。
老酒吃饱喝足,站起身来,用五个手指抹着油乎乎的嘴唇,他抖了抖褶皱的衣服下摆,一种舒畅的惬意挂在嘴角上。大妹收洗着碗筷,老酒说了一声:“我出去走一转,消消食!”
老酒说着,走出了院子。
秀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灶膛里的柴火点燃,当她的手从灶膛里缩回时,她手背沾满了黑乎乎的黑灰。一个多钟头后,秀芹吃完饭。秀芹吃完饭,打了一盆水洗了洗手,她的脸上布满冰冷的愁闷。秀芹走进堂屋,把供桌上的香炉点燃,然后虔诚地跪在供桌下,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双眼微闭,做了一番虔诚的祈祷,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先前还在阴沉冰冷的脸色,也在舒缓开来。最后,秀芹又拜了三拜,直立跪着,口中叨念:“给那个烂良心的三贵,给那个专门勾引男人的烂货遭到报应。”
秀芹祷告完后,她站起身,似乎一下子就神清气爽起来,她所有的愁闷瞬间烟消云散。秀芹像企鹅一样,快步走出院子,照例将大门打开。秀芹折身走进堂屋,把放声机里的《大悲咒》打开。顿时,在静寂的乡村里,在清冷的黑夜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大悲咒》的梵音。
黑夜里,喜妹驱车从县城回到村里,在喜妹倒车入库时,雪亮的车灯刺破黑夜,直刺刺地,雪亮地照着秀芹的大门。秀芹坐在堂屋门口,她看见自家大门被雪亮的灯光照着,忙站起身,跑出院子大门外看究竟。当秀芹看清是喜妹的车时,秀芹满脸不快,她折转过身来,双手把大门紧紧地关起。
随后,喜妹把车灯熄灭,她坐在车厢里,没有下车。车厢里,喜妹泪眼婆娑,她想悲悲戚戚,撕心裂肺地大哭一次,然而,为谁而哭,为什么而哭,她又说不清道不明,总之,她就是想哭。当喜妹从妇幼保健站出来,给她做检查的医生用一种冰冷带有鄙夷的语调说:“没事了,衣原体呈阴性。”喜妹走出县妇幼保健站时就想哭,她不是喜极而哭,而是凄楚地哭,她不能确定是李国庆传给他的病原体,还是方头大耳的人传给她的病原体。
喜妹拨通了杨家银的电话,当杨家银接通了喜妹的电话,只听电话里,喜妹呜呜咽咽抽泣和哽咽。杨家银急迫地问:“喜妹,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喜妹不管杨家银怎样急切地问,她都不答应,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
直到午夜,杨家银才收到喜妹的一个短信:“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三里河的一切,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杨家银苦思细想了一夜,他怎么也揣测不出喜妹发给他的短信是个啥意思。不但连短信内容猜不到,就连喜妹发短信的意图,心思,他都一头雾水。喜妹短信里的那个“他”到底是谁,会是自己吗,杨家银否定又肯定,肯定又否定,几番轮回猜测,杨家银神思恍惚,一副颓败沮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