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怀远帝已经有多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众臣几乎都算不清晰了。甚至他头戴冕旒,身穿朝衣的样子都有些陌生。但毕竟他是大梁正儿八经的皇帝,群臣不敢怠慢,一时山呼万岁,行礼如仪。
待他接受完朝拜,在御座上坐定了,恒明天师和恒常尊者才一起出现了,单独向怀远帝行了礼,继续坐在了御座下方。
俗话说,一天不容二日,一朝不容二君。虽然恒明天师并无君主名号,其实已有君主之实,这样与怀远帝同在的情景无疑是有些反常的。难道近日圣上已觉天师功高盖主,出来要宣示皇权,弃天师不用了?只是群臣心里头纷纷胡乱猜测着,却也不敢问个究竟,一时倒呆愣愣的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是继续向天师回禀朝事呢,还是向怀远帝回禀?但怀远帝久不坐朝,万事不知,向他回禀又无异于对牛弹琴。
众人正踟蹰不定,怀远帝却忽然开口道:“近日大战大捷,灭狄戎二族归我大梁国土,想万代子孙再无祸患,朕深慰之。此上可告祖宗仙灵,下可安黎民百姓之心,此天师与尊者劳苦之功,亦是诸位臣工向日勤谨之力。但,”怀远帝忽然画风一转,微微停顿了一时,众臣不知他到底要表达何意,大梁朝堂是不是又要变天,一时心里都七上八下起来。
“但,唯朕耽于享乐、未建寸功,”怀远帝忽然自嘲一叹,又道:“上愧皇祖父谆谆教养,下负臣子百姓去拳拳期望,故而,朕决定顺应天意,下诏罪己,并禅位于恒明天师。”
他此话一出,除了刘元宗和宋恒依旧面不改色,众臣皆呆若木鸡。
朝堂之上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待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禅位于恒明天师”这句话的真实性,一时先有梦想成真的欢喜,可片刻之间,又觉立国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梁就此从历史中终结,心头又转为无尽的悲伤,纷纷跪倒于地,哀哀痛哭起来。
“圣上!臣祖孙三代皆受大梁恩惠,岂敢背叛君父!”
“圣上!先宣帝贤明今犹在耳,先顺帝仁心不散,臣不敢不念恩德!”
“圣上三思啊!”
……
大殿之中一时哭声震天,更有甚者当堂抱着柱子撞头,口中喊叫先宣帝不绝,怀远帝静静的看着他们,倒分辨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但他心里却也明白,让群臣真正不舍的,其实并不是他,是他的祖父宣帝贤明留下的余恩,他的父亲仁慈留下的感念,与他并无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有,不过是他有着祖父的血脉罢了。
而若当日没有李亘重生入朝,刘元宗以天师之名执政,前月狄戎入侵,他却只能横死宫中。这些眼泪救不了大梁,也救不了他的天命。
思及此,怀远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朕心已决,请恒明天师将朕的罪己诏举国下传,”说着,他接过身边御印,亲自捧着,缓缓的走下九级御阶,走到了刘元宗身边。
“天师,从此大梁国土与臣民,皆交付于你。愿你守好国土,善待臣民,以吾为前车之鉴。”
怀远帝将御印举到他眼前:“吾何去何从,皆听天师安排。”
众臣脸上泪痕未干,看着这一幕又愣住一时,继而有人已接受现实,准备拥立天师继位,但却还有几人重又放声大哭起来。
“圣上!”
“圣上啊!!!”
眼看着此时千钧一发,以姜奎、马识途、朱隆为首的新贵武将率先跪倒于地,口称:“请恒明天师顺应天意!即刻正位,以安民心!”
眼下既然开了个头,以黄元中为首的几位高阶文臣也随后跪倒:“请恒明天师顺应天意!即刻正位,以安民心!”
一边是手握重兵的武将,一边是手握重权的文臣,而唯一能抗上一抗的御林军统领林佑却也并没有任何出奇的反应,只是静静的守卫在怀远帝身边。看来,眼下大势已定。
还在观望犹豫的众臣立即也一窝蜂的跪倒,齐喊道: “请恒明天师顺应天意!即刻正位,以安民心!”
事已至此,刘元宗无需再做推脱,接过怀远帝手中御印,交给身后侍立的章吉,又将手牵住宋恒。宋恒使劲挣了两挣,他牵的很紧,怎么也挣不开,于是只能随他一同登上了九级御阶。
御座已然在前。这九级台阶他们二人一同走了五年。也或者走了一生。他们终于迎来此刻,一切如李亘所愿,天命未改,而大梁万里江山依旧,百姓得以安然。
只是这御座,刘元宗看着,却始终坐不下去。虽然宋濂和他说过,要让他替己弥补遗憾,让新朝的朝堂拥有最年轻的宰相,可是一旦坐上这个御座,从此宋恒便要拜他为君。
他终究还是走上了李念的这条老路,从此御座相隔,隔开了他与李亘的生生世世,再无可能。
虽然自那日在高陵一见宋濂,他从此只与李亘兄弟情深,再也没有提及过其他,再有没有出格的言论和举动,但这一刻,他终究还是心有不甘起来。
可是转眸再看宋恒,他如今脱了稚气,已有了少年人的俊秀,尤其一双眼睛如星,俨然初具了李亘的神采。
可他是神君李亘,终究也是凡人宋恒。他应该拥有完美无暇的一生。正如宋濂所言,他应该如明珠,在庙堂熠熠生辉,而不是因自己纠缠不清,陷入混沌与奈何之中。
于是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向着宋恒微微一笑,终于坐在了御座之上。
宋恒含笑向他点了点头,转身退下御阶,率先撩袍跪倒,口中朗声颂道:“臣宋恒,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元宗默默的看着他,仿佛看到李亘向他走了过来,却跪于尘埃之中。他心头说不出万千滋味,良久方抬手,极轻的说了一声:“平身。”
宋恒站起身来,群臣随之跪倒,齐呼:“臣等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平身!”
一时诸人都按文武重新立于朝堂左右,只怀远帝愣愣的站在一侧,只觉身份尴尬,不知该跪还是不跪。身边的林佑耿直,亦随他孓然而立。
眼下新帝已立,旧朝当去,而旧君看在宋濂的面子,也当妥善安排。
“传朕旨意,即刻下诏,自即日起,改国号为宋,年号为恒明。原大梁怀远帝因承先宣帝遗脉,念其贤君之后,特封宣顺王,赐宣顺王府,食邑万户。一切待遇比郡王之制,见朕许其不跪,凡臣民等亦不得怠慢。其后裔妃嫔皆以郡王规制待之。”
众臣一听新帝如此仁义,纷纷跪地谢恩称颂不迭,怀远帝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从此他可安享富贵,再无需背着君王重任,也无需再背千古骂名。
既新帝许他不用跪礼,他便微微躬身抬手谢了恩,在林佑的搀扶之下,出殿去了。
一时身边的知制诰起草诏书,新帝被宫人簇拥着去偏殿更换君王朝服不提,众臣转眼之间便告别旧朝,立于新朝之上,只觉不费一兵一卒,未有一死一伤,颇觉梦幻。
但沉静下来,又觉眼下自然是最好的结局。只是眼下诏书未下,新帝也暂时未回,文武群臣等待的时间便在下面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却又觉得这国号“宋”很是不知由来,让人匪夷所思。但联系起年号恒明,虽然是恒明法师过去的法号,但才发觉这过去师徒两个的法号竟然都有一个恒字。这就未免有些怪异,哪有和师父同用一字的?而这个似乎无处不在的“恒”,恰好又是宋恒的名字。
一时众人议论到此时,便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宋”字,或许也和宋恒有那么些关联。
谁不知道先帝还是恒明法师的时候,便对其徒宋恒宠爱非常,出入必亲自牵引,坐时必先安宋恒,平日也和宋恒形影不离,出则同出,食者同食,寝则同寝。
因宋恒尚且年幼不过九岁龄,众臣想不到别的身上,便猜测道:“他莫不是圣上私生子不成?”
此念一出,众人皆不由自主的朝着宋恒去打量,他此刻正立于群臣之首,虽眼下不过一冲龄少年,但身姿清矍,面容俊秀,却怎么看也觉得他眉目清长雅致,和新帝英气勃勃、剑眉星目的样子毫不相干。
众臣正偷偷议论着,便听着内监喊:“圣上驾到!”又赶紧噤声再拜。
如今这圣上头戴冕旒,身穿九龙袍服,便再不是法师恒明,而是恒明帝了。
谁知道众人再拜起身,恒明帝却忽然启口道:“自古虽君臣有别,尊卑有道,但朕以为,为人君者亦不可妄自尊大,君若以奴役臣,则臣以惶惶之心待之,若君以士相待,臣子方对君王回以爱敬之意。故,朕见各位臣工匍匐以拜,颇不忍之,就此除祭祀之外,朝堂之上可免了跪拜之礼,以常揖见朕即可。”
众臣一听新帝竟仁德至此,忙执新礼山呼万岁不绝。
一时诏书起好,恒明帝看过再盖上了御印,即刻下达。稍候又道:“因昔日朕居问仙阁中,中书、门下二省职能荒废,政令下达,多有不畅。故今日以宋恒为中书令,监管朝务,以领众臣。另,加封其永王,享食邑十万户,因其年幼,使其仍居宫中。待成年成家立室,再行开府别居。原礼部尚书黄元中为门下侍中,原……”
恒明帝还在说着新任的官职,但众臣的耳中却已近失聪,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记得宋恒如今年方九岁,就任中书令,也就是等同于宰相一职,这已经是破了天荒了,偏偏又封了王,还享食邑十万户。宣顺王才一万户呢!可谓是实权和荣耀都加于一身了。
虽然从前他跟着恒明天师打理朝政,虽然他在对狄戎一战之中立下赫赫之功,但他说破天只有九岁,怎么就不能再让他历练几年?如今新朝方立,新朝第一位宰相何等重要,怎么说也不该如此轻率。而封王的食邑又超越了原来的怀远帝,更是说不过去。
有臣子觉得恒明帝连跪拜礼都免了,说不定是个宽恩好说话的,便出列道:“圣上,宋恒年不过九龄……”
恒明帝却很快打断了他:“你是说,他年不过九龄就才智超群,远胜诸位臣工,实是我朝之福?况且,如今他新封了永王,直称名讳怕是不妥.”
这位臣子一愣,见新帝面蕴寒霜,无尽威严顿时如千钧压顶而来,让他不由浑身打了寒颤,忙改口道:“臣正是此意,永王殿下年不过九龄便立下不世之功,实是我等楷模!”
余下臣子察言观色,都已明白反对宋恒便是违了新帝的逆鳞,谁敢再多说一句,赶紧上前对宋恒称贺一番。
宋恒小小年纪亦不多做谦让,安然受了恭贺,依旧坦然站在了群臣之首。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朝建立,臣子也都各归其位。也用不着再多说。等下了朝,诏令传向九州二十郡城,这眨眼之间就变了朝代,却也不过是议论了两天就抛在了脑后。
毕竟从前是恒明天师执政,如今不过是换了个位置坐,而百姓们管你谁当皇帝,能过好日子,才是正经。
至于国号为什么叫宋,那永王到底是不是圣上的私生子,不过闲暇做了一二谈资,却也猜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那永王宋恒是实实在在是得了新帝的无上恩宠,如今不但仍居于内宫之中,据说一应待遇都是与新帝不出上下。
但这又如何呢?毕竟除了这一点让人有些微词以外,恒明帝依然无比仁和英明,新诏不但免了全国三年的赋税,又有一系列恩旨下来,都是利国利民之举。
普通百姓尚有偏爱,何况一朝帝王呢?
他们更关心的,似乎是等着他日新帝成婚,亲子诞生,这永王,可还能永保恩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