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门内院坝,看见乔寒,楚虚空立刻加快脚步,上前跪地:“徒儿来迟,师父责罚。”
乔寒笑吟吟的扶起他来,柔声道:“现在一点也不迟,你离开衙门的这段时间,在外四方寻查,可有重大发现?”
楚虚空道:“徒儿已得到切实证据。”
乔寒捋须颔首道:“很好,你总是不负我望。”
张元凤暗自惊异,他得知京都刑部现任首捕来干涉燕归来孟无情之事是在两日前,但尚未明确其踪,安排下夜袭行动时知道前任首捕可能已在半山寺,作为徒弟的现任首捕若是到了此地,必先秘密前赴半山寺与师父会面,于是他便想到夜袭中连带将这祸患除去,可惜行动不如预期,与燕归来突兀交锋也让他无暇顾及楚虚空是否在寺内。
后来总算得到消息,楚虚空将同夏饮血上山,他却怕半山寺的那些名宿前辈不到山庄,那么派人在路上行刺楚虚空也无法万全,只因确定不了那些名宿前辈会何时出现路上,若行刺当口正被他们遭遇,非但必将失败,还要多落一分把柄在他们手中。
他苦思之下,决定先等他们来庄入席后,再派人行动,天遂他愿,楚虚空和夏饮血比他们来得更迟。
他从沈东寻口里得知夏饮血虽极有可能是月牙先生的女儿、燕归来的母亲,但武功相比父亲儿子来远逊,沈东寻断言自己可在十招内击败夏饮血。
沈东寻身为势力庞大的将军阁开山阁主,经验丰富自是无愧,下的判断十不离九,他便放心安排两名杀手出去行动。
至于燕归来会否半途现身阻扰,他是一点也不顾虑,因为他安排两名杀手就在门前行刺,燕归来敢堂而皇之的出来插手,外面那么多人,这刀魔是不打自招了。
那样岂不正好给他背黑锅?
但现在楚虚空好端端的走进庄门,外面又不像是燕归来出现后该有的惊动,难道两名杀手竟被楚虚空和夏饮血击败?
虽然疑心大起,他却深知现在必须全神应付面前的情势,楚虚空拿出证据是那些名宿前辈等候已久的自认为可对他一击致命的杀手锏,而他也早就筹谋了另一秘密杀着来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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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虚空起身时牵动背脊伤痛,足下不自主的趔趄,险些站不稳,幸有月牙先生在旁及时伸手扶住。
这一狼狈之相自然尽收张元凤眼底,在他强撑着挺背时发现其衣裳隐有一丝极细的血痕,岂不正是他苦心训练出的杀手们一招所致?
此刻一股尖锐阴寒的剑气仍缠绕他背脊,奇痛之下,他呼吸辛苦,言谈难畅。
张元凤心头暗喜,自己派出的杀手虽未成功取他性命,却也予他重创。
但月牙先生没让张元凤暗喜多久,看出他受伤煎熬,伸掌抵住其背脊,以轻风细雨般的上乘功力缓缓推宫过血,他顿觉一股柔润温和的气流注入背脊将那股剑气瞬间冲散,浑身汗湿又无比舒服,神智也逐渐安详。
乔寒惊佩月牙先生功力的玄奥,正想问他何以至此,月牙先生已悠然收手,眼神亲切中含着鼓舞,凝视他道:“现在你身体无碍,可立刻拿出证据,陈述正题,别让万千群雄在烈日下等太久。”
乔寒心念微动,知道月牙先生暗示的意思是楚虚空途中遭袭受创,要揭破这一点只需用证据迫得张元凤原形毕露,不必节外生枝,多做纠缠,何况月牙先生虽出手驱散那股其凶无比的剑气,令楚虚空暂显正常,但即便是武功修为一般的乔寒也能看出他平安顺畅的状态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所以呈现真相速战速决才是唯一保险的。
楚虚空再不迟疑,自怀里拿出孟无情所给的重大证物。
一张锡纸,三根银针,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刺眼,原本明朗纯洁的阳光突似充斥肮脏不堪的邪气。
“江湖中熟识这几件东西的人不多,幸好这里恰有几位。”
这几位中也包括乔寒,当年泣血天子祸乱江湖,朝廷曾派他深入参与天地二长老为首而谋的抗击计划。
月牙先生与乔长老想不到楚虚空要带来的重大证物竟是这么可怕,虽然他们早就猜测只有泣血天子重现江湖才能让原本毫无武学资质之辈突然领悟当世两大奇刀中玄奥加以惟妙惟肖的模仿,但确定泣血天子果如猜测般活着终究引起了他们一阵惊心动魄的回忆。
当年月牙先生尚还健壮,与十几个武功高绝的同道合力缠斗泣血天子,直斗了足足三天四夜,己方伤亡惨重,最终剩下他独身奋战,侥幸一刀砍断泣血天子脚筋,眼睁睁看着那魔头跌下深渊。
现在再来一战,他还能否侥幸?
当年决战太过刻骨铭心,导致他一时间竟未思及现在的年轻人身上,昨夜偷学燕归来刀法的张元凤一招一式灵幻迅疾,很快将他逼入绝境,他即使没有稍微闪了神,也难是其敌手。
他的月牙刀法老而弥坚,越老越强,却轻易败给燕归来的模仿者,可见燕归来本身造诣已远胜他当年,让燕归来孟无情两个青年奇才去再战泣血天子,虽不在他的思考中,却早就是天绝崖的密谋。
楚虚空打断月牙先生的凝思,把锡纸银针递到他面前:“当年平息那次灾祸的最大功臣是月牙先生,晚辈觉得此时此地没有谁比月牙先生更适合说出这些证物的来头。”
场中群雄亲历过当年那次灾祸的人极少,但听过月牙先生英雄事迹的人占绝大多数,不禁都振奋起来。
能亲耳听月牙先生追述往昔,可谓万千武林后辈求之不得的莫大荣幸。
月牙先生知道楚虚空此举是因他一乃现任刑部首捕,群雄素来不喜官家过于干涉江湖恩怨,二乃他在群雄间毫无威望,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月牙先生却既有甚高威望,又是当初亲身对抗泣血天子最关键的人物,说起话来自然更能让人信服与期待。
月牙先生心中苦笑,今天到这里,一些事实非摆明了不可,自己退隐已久,对名声再不执迷,昂首环顾群雄,声音竟显豪壮:“那年奋力合战的同道尽皆倒下,凭我一己之力最终击倒泣血天子,从此我成了武林中神一般的人物。我正当壮年,身怀雄志,很是享受那种武林地位带来的各项优待。然而今天我必须袒露真情,告诉诸位那年我之所以一个人就把泣血天子打落悬崖,不是因我刀法比倒下的那些同道强多少,只因我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的秘密。”
他接过银针锡纸,高举给所有人看,豪壮的声音立刻透出浓重的自嘲之意:“我们和泣血天子打了三天四夜,到了最后一夜,十几个同道都已倒下,我虽还强撑着,却也伤痕累累,气力难继。本来是不可能击倒那魔头,幸亏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他身体大半的皮肤都贴了锡纸,用一种特殊的黄泥掩饰,表面看去和真的皮肤无异。一场暴雨下来,把他瞬间淋得透湿,那些锡纸都逐寸显露。锡纸过分潮湿,就会渗出剧毒。而他许多重要关节又插了这种银针,雨水浸入,更是把他痛得受不了。或许你们会疑惑,难道他不怕出汗?汗不也可以让皮肤潮湿?难道和我们打了这么久,他就没出过汗?本来我也对这些问题百思不解,直到我老迈退隐,独自静思,终于记起和他战斗时,他脸上头上出的汗水最多,指尖也常是一股股的汗水流落。江湖上内功深湛的人,比拼酒力,会把酒从指尖逼出,大概就是和他出汗一个道理。”
群雄只听得目瞪口呆,战战兢兢,大部分人都未亲眼见过泣血天子,但现在由月牙先生述说往事的细节,那绝世魔头的可怕轮廓疑真似幻的出现在各人脑海。
月牙先生放下银针锡纸,顿觉说出真相虽令心中一层维系信心的高墙崩溃,却立刻思想开阔,格外舒坦:“那些倒下的同道都晕厥过去,所以根本不知道泣血天子身上还有这两个秘密。我看见他痛苦不堪,在暴雨中全身抽搐,野兽般的哀嚎,惊疑稍定后,我领悟到这是最佳时机,一刀横砍他足踝。他完全没有留意我的动作,整个人显得疯疯癫癫,浑浑噩噩。我砍断了他脚筋……”
接下来就是他此生最阴暗的事实,他退隐不是因自己老迈,而正是因承受那个事实引发的强烈愧疚。
今天他为孙子的清白,为自己彻底解脱,不顾维持几十年的声誉毁掉,咬咬牙,下定决心,将一切心中的污秽扫除。
趁自己还活着,坦坦荡荡的认错,虽然现在会被很多人认为太迟,但对自己而言不迟就行了。
其中最需要也最难坦坦荡荡的一点是,促使他退隐的不仅有愧疚,更多的是恐惧,因为当年泣血天子坠崖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顿了半晌,暗自用力再咬咬牙,再把决心下得更坚定,一字一句非常郑重的沉声道:“那魔头跌倒,你们没听错,是跌倒,不是摔落。他倒在悬崖上。我突然邪恶的野心骤起,这种不仅可成英雄还可成神的良机,怎能轻易错过?所以我又砍了他手筋,把他推下悬崖。那么高的悬崖,一个人摔落,必定粉身碎骨。但我仍怕他身上的锡纸银针会被人发现,所以立刻找路下到崖底寻找尸体。我找遍了也不见尸体,连一片衣角一滴血一块肉都没找到。后来天长老组织人,又在崖底方圆百里细细搜查,任何孔洞缝隙都不放过,仍是一无所获。我愈发感到可怕,一个大活人掉下来,悬崖笔立,崖壁中间也无突出岩石和树木藤蔓,尸体怎会毫无痕迹?日久天长,大家都坚信那魔头死了,也不去管那些谜题。可大家忘得了,我却忘不了,着实是日夜难安。后来我毅然退隐,不是为自己老迈,而是为自己受不了心中有个阴暗秘密的愧疚羞耻与惧怕。”
他自嘲大笑:“现在你们不必将我看成英雄,现在你们都知道我是什么货色。”
庄门内外,千万人或肃静或惊异细语。
许多人倒是不关心他阴暗秘密中的德行有亏,而是想到那般可怕的泣血天子,原来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们却始终欺骗武林说魔头伏法,早已毁尸灭迹。
今天场中群雄,大部分未曾亲历当年泣血天子造成的武林灾祸,然则都是听长辈讲述那些惊心动魄的掌故长大,泣血天子的可怕被一张张嘴极力渲染,比当年现实中更震慑人心。
有人忍不住恐慌道:“这锡纸银针竟来自泣血天子身上,不知是当年遗留还是……”
他不敢说完,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的忌惮。
月牙先生叹道:“事已至此,今天英雄会上,任何真相都绝不隐瞒。这锡纸银针,是最近得来,也就是说,泣血天子没有死。”
群雄耸动,轰然大乱。
那人又叫道:“你说当年砍断了他手筋脚筋才将其推下悬崖,怎会不死?”
月牙先生黯然道:“这也是我苦思几十年不解的疑惑,悬崖极高,云遮雾罩,从上望下,从下望上,视野难以通达,峭壁无从着力,任何人武功再好也做不到在那种情况下把他救走。”
那人声音已因情绪慌乱而发颤:“当初你们那么多顶级高手合战也打不过他,最后若非暴雨,你更是无法侥幸。现在他还活着,江湖该怎么办?”
另一人道:“他活着也该与月牙前辈一样老。”
那人瞪眼道:“你是说,老得不足为惧了?”
另一人道:“多多少少会比他年轻时弱一些吧。”
月牙先生冷笑道:“泣血天子的可怕之处,不仅是他的武功,还有他奇绝的悟性,但这还不是最可怕之处。”
他有意看了张元凤一眼,接着道:“他最可怕之处是他可以轻而易举的点拨世间最无武学资质的蠢人产生最高的悟性,让他们短期学会几乎所有世间最玄奥的武功。他们虽学不到神髓,招式上却惟妙惟肖,施展时的威力也足够厉害。他把他们训练成一群冷血残酷的杀手,搞得武林风声鹤唳,腥风血雨。”
张元凤知道他要说出那个真相了,虽然目前证据不足,可他说出,群雄在此情此景必然坚信。
岂料他并不立刻说出,而是突地对乔长老跪下,垂首愧疚道:“如果我当初没有利欲熏心,没有把他推下悬崖,就算他不死,长老们也可将他带上天绝崖严惩。我一人错,遗祸至今,请长老问罪。”
乔长老道:“你的错,你的罪,不是今天的关键,不必急着处理。你主动坦白,不顾晚节,也算是有补过的诚心。先起来吧,今天英雄盛会,按照惯例,本是我与松长老同来,但松长老有例外的任务,不能亲临。我独力难支,也没足够权威对你问罪。”
天绝崖乃武林至高无上的圣地,十二长老任何一人说话都如谕旨,不可违抗,月牙先生只得起身,头仍低垂,恭声道:“我会尽力配合长老结束今天的事端,然后受缚上崖,听凭发落,即使以死谢罪也是应当。”
天绝崖创立数百年,能上崖的就两种人。
一种是功德圆满的武林高人,上崖成为新任某位长老。
十二长老并非以姓相称,乔长老并非姓乔,松长老也绝对与松字无任何关系。
天地至乔松十二字,类似江湖各派的字辈,天地为首,乔松是尾,各项资历依次降低。
另一种是孽债深重的武林罪人,上崖接受十二长老的审判,断出其罪大小适施刑罚,但崖顶刑罚历来就两种,或处死,或囚禁。
很多江湖中人都觉得月牙先生总有一天会上崖,却想不到这天来临竟是以罪人的身份,不禁纷纷感慨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XXX
雨后天晴,空气清爽,阳光普照大地,万事万物都显柔和,就像一场梦。
年仅五岁的端木吟雪独自蹲在草丛前,手心里一只翅翼被雨泥打伤的蝴蝶,看着弱小蝴蝶浑身发颤,她不谙世事的内心立刻浮起一丝丝怜惜。
“你冷吧。”她双手小心的拢住蝴蝶放到阳光下,弯着腰不敢动,生怕再碰疼了这小家伙:“我会让你暖和的。”
半晌后,她才又动,娇嫩的双手在阳光下展开就像世间最美丽的花朵悄然绽放。
阳光是那么暖和,她手心也是那么暖和,瘫倒的蝴蝶逐渐恢复活力,翅膀虽仍微微颤抖,却已能随着身体的站直而优雅的竖起来。
真美。
她现在突然知道自己倾注情感救活的生命才是最美。
她无比欣慰,格外骄傲,只觉自己与这蝴蝶一样随时会获得翱翔四方的自由,再不受其他孩子欺负,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但她终究比不了这蝴蝶,终究逃不脱其他孩子的恶意。
这蝴蝶受伤害后有她来救,她受伤害时谁来救?
“干嘛躲着我们?”
过分熟悉的刺耳声音把周围梦般的美好击碎。
他们来了。
不管她躲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有办法找到。
“躲在这里玩虫子呀?你太笨,玩虫子也不会玩,我们教你。”
一只手凶悍的夺过蝴蝶,她瞬间胆怯,瑟缩身子,微微发抖。
“别怕,很好玩的,你瞧。”
她不敢看,他们就逼他看。
她不敢救,也没能力再救。
那个孩子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母食指捏住蝶翼,毫不留情的扯掉。
一片蝶翼慢悠悠的飘落,落在她怀里。
她心好痛,好怒,却仍是不敢。
她眼中含泪,死咬嘴唇。
另一个孩子大笑:“你这样也叫好玩,我玩给你看,我才是玩虫子的高手。”
他抢了蝴蝶,掏出火折子晃燃,用闪缩不定的火苗一点点去烧另一片蝶翼。
蝴蝶无助的抽搐,黑色的微小眼睛似在竭力和她对望。
那漆黑一点的眼睛里既有恳求悲伤也有疑惑怨恨。
她心中也像被火烧灼,极是难受,这火不是来自欺负她的男孩们,而是来自蝴蝶愈加复杂的眼睛。
“这虽好玩,但不是最好玩,要玩就玩天女散花。”
“什么是天女散花?”
一只手的母食指将本就很小的蝶翼撕得更小,一片变成了许多片,迎风纷飞。
蝴蝶四片翅翼,现在只剩下一片。
他们把蝴蝶放在岩石上,笑个不停。
“丑八怪虫子,丑八怪虫子。”
“和她一样是丑八怪,原来她躲在这里是丑八怪人玩丑八怪虫子。”
“你继续玩吧,你们绝配。”
一人踢她一脚,吐她一口唾沫,再用指甲把蝴蝶的肚子切断,这伙男孩就嘻嘻哈哈的跑掉了。
蝴蝶没死,还在微弱抽搐。
她泪如泉涌,却不敢大声哭,他们听见她哭必定回来继续欺负。
他们和她都是端木家的,可端木家素来重男轻女,女孩不仅得不到任何关怀,甚至要被多数家人视为耻辱。
端木家的男孩说,女孩生来就是给男孩欺负的。
端木家的男人说,女人唯一作用就是代表家族与人联姻。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蝴蝶,悲伤柔和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冷锐,突然站起来,走过去,用一块小石头猛力砸下。
这世界,谁也救不了谁。
我救了你,你才遭此劫难。
你现在的痛苦是我引发,就由我帮你解脱。
今后,我不会救任何虫子,不会救任何人。
今后,我也绝不让任何人救我。
我必须学着自己救自己。
贫穷,怨恨,孤独,都可以促使早熟。
她一家在其他端木家人之间算是贫穷。
她性格孤僻,端木家的其他女孩也不愿意和她亲近玩耍。
现在那些男孩的恶意日积月累,终于让怨恨抵达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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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饮血武功卓绝,内力深厚,这样一流的高手五官都比常人敏锐许多。
她虽在庄门外,层层叠叠的人把她与月牙先生隔得很远,但月牙先生说出的每个字本就蕴藏真力,清晰无比的传到每个人耳中,被她更加敏锐的耳朵听见竟如炸雷,只炸得她心烦意乱,思潮起伏,一下子在内心积尘的深处翻出童年布满阴霾的各种记忆。
“这就是你抛弃我的原因,”她面色阴沉,神情怨毒,咬牙切齿的低声自语道:“你果然不配做我爹,而这在场的千万武林中人以为你现在说出的便是你所有罪孽,呵呵,我绝不让你得逞。我要叫他们都知道,你对妻子女儿又是多么狠辣绝情。”
她与燕归来隔得不远,这些言语虽声音低沉,却都炸雷般袭进燕归来耳中。
这些言语让燕归来瞬间明白一切。
燕归来痴痴凝注这个表情狰狞的女人,尽管明白一切,心中仍强烈的拒绝相信夏饮血会是他的母亲。
他想不到今天竟在这里不仅重逢外公,还终于遇见自己从小到大思念不已的谜一般的母亲。
这个女人没有丝毫善良慈祥的迹象,满身的戾气让她就像时刻处在地狱,苦大仇深,心狠手辣,他觉得她根本不需要儿子,不需要亲情,不需要任何温暖柔软的情感。
他以前总在午夜梦回时因渴望母爱而冷汗涔涔的惊醒,甚至曾渴望当面追问张海出到底谁是他母亲,他母亲在哪里。
他只问过外公。
“你母亲去给你买糖,过段时间就回来。”
这是月牙先生在他三岁时给的答案。
“你母亲到外地看望亲戚,过段时间就回来。”
这是月牙先生在他十岁时给的答案。
“你母亲生下你不久就患病去世了。”
这是月牙先生在他十五岁时给的答案。
他从未问过父亲去哪里,一开始他似乎就根深蒂固了某个奇怪的观念,觉得孩子只会有母亲。
十五岁那年,月牙先生不仅给了他最后那个最残酷的答案,还带他去栖凤山庄,把他交给张海出。
那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一个孩子在世上不仅有母亲也有父亲。
可他得到那个答案后开始沉默寡言,不再计较母亲与父亲的问题。
他甚至羡慕孤儿,在内心暗示自己也是孤儿,从小没爹没娘,所以一直都未将张海出视作父亲。
他那些年之所以留在山庄,只因是外公让他留的。
他看得出外公对张海出有深入骨髓的怨怒,他成了外公留在山庄惩罚张海出的工具。
他心甘情愿做外公的工具。
外公知道他在栖凤山庄呆不久,却已足够给张氏致命一击。
果然,张氏父子情感疏远,张元凤离家不回,张海出的精神日益委顿,辉煌一时的栖凤山庄逐渐暮气沉沉,萧条冷落。
而他下定决心彻底离开山庄,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那片宁静欢乐的竹林,陪伴自己的情人和孩子们。
直到今天,母亲二字才又极其突兀的出现在思想中,引起心如刀绞的痛苦,也引起几欲窒息的绝望。
原来母亲还活着,可她满身都是怨气怒火,他害怕这种人,厌恶这种人,尤其这种人和他竟是无法替代的骨肉关系。
他真想抛开一切,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回到立水镇,回到竹林,回到孩子们身边,人到了此情此景,清白已没意义。
但他不敢动,也不能动,身体僵硬冰冷,感觉手足已不是自己的,整个人浑浑噩噩。
他咬牙,强忍内心的咆哮。
他多希望这个母亲是假的,甚至那个外公也是假的。
可惜他发现归根结底自己才显得最假。
在无数谎言里长大的人当然最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