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楚游每天都外出寻找阿绫,可是没有一天不是失望而归。一想到阿绫可能遭遇的各种不测,他就自责不已,每到夜里,便常常独自坐在客栈门口借酒消愁。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
这晚,楚游饮完一坛酒,醉醺醺地抬起头来,看到忆慈正眼泪汪汪地站在楼上看着自己。他望着弱不禁风的忆慈,心想,阿绫已经找不回来了,倘若忆慈也出了事,自己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这一晚,楚游对着客栈的酒旗沉默了许久。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一旦离开大漠,找到阿绫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但是为了忆慈,他不得不离开这儿。
次日一早,楚游便带着忆慈离开了客栈。云南与大漠相距甚远,俩人一路南下,吃了不少苦头。忆慈本就疾病缠身,加之一路奔波,身体每况愈下。楚游心里焦急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快马加鞭,不分昼夜地赶路。经过一个月的舟车劳顿,他俩终于到了云南西北部的一座大山。山里的路狭窄而危险,马车无法进去,楚游只得丢下马车,背着忆慈往前走。
正值寒冬,白雪掩盖了世间万物的本色。山、水、天,皆是耀眼的白,只有湖边的几棵梅树,稀稀零零地开着一些粉红色的花儿,为这寂静的严冬增添了些许生机。明澈的湖面冒着缕缕寒气,一叶扁舟漂在水上,在寒风中微微摇曳。楚游看到眼前的景象,知道自己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谪仙谷。谪仙谷得名于谪仙湖,那是一片清如明镜的湖水,宛如透明的玉。
再往前走,水边出现几丛竹子,一座凉亭。地上铺满了雪,已经看不到路。楚游凭着记忆往前走,终于来到了一座院子前。院里坐落着几间精致的木屋,屋外种满梅花。柴门虚掩着,楚游用膝盖轻轻一触就开了。他走进院子,问道:“师弟,你在不在?”
楚游见一间木屋的门没锁,于是背着忆慈走了进去。屋里空无一人,炉火燃着火苗,温暖了整间屋子。忆慈冻得瑟瑟发抖,楚游找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帮她擦了擦头发上的雪粒,让她坐在炉前烤火。随后,楚游走出木屋,在梅树之间徘徊着。他看着画卷般的谪仙谷,心里忽然有些羡慕叶伯予的生活了。他想,若是能与自己的家人隐居于此,就算少活二十年也值得。只可惜,自己连家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禁浮起了哀伤的神色。
楚游凝视着谪仙湖,恍惚间看到一条小船从远处漂来。船上立着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远远望去,仿佛是另一个楚游。不同的是,那男子身披纯白披风,怀中抱着一束白梅,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小船越来越近,那男子的模样渐渐清晰,只见他形貌昳丽,轩轩韶举,皎如仙家玉树。小船停在岸边,白衣男子上了岸,身后那只雪白的狐狸也跟着跳到了地面。楚游急忙走出院门,迎了上去,说道:“师弟,好久不见。”
叶伯予莞尔一笑:“师兄光临,甚是欣慰。”
“你总算回来了。”楚游说。
见楚游神色有些不自然,叶伯予问道:“师兄遇到何事了?”
被人猜中了来意,楚游有些难为情。他露出尴尬的笑,说道:“师弟真是神机妙算。”
叶伯予缓缓道:“我可不是神算子。这几年来,除了遇上麻烦事,师兄何时光临过寒舍?”
“师弟,你也知道,为了弥补过错,我这些年一直在四处行善,哪里有时间来云南呢?”说着,楚游面露无奈之色。
“你遇到什么事了呢?”叶伯予问道。
楚游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待会儿再对你细细道来。”他看了一眼叶伯予手中的白梅,又道:“这么冷的天,你出门就为了采花?”
“今早的雪小了些,故而出去走走。我见那山上的白梅开得正好,于是采了一些,用来入药。”说着,叶伯予的目光落在了楚游身后。他看到门后躲着个小女孩,她微微探出头来,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当她发现他看到了她,又急忙缩回脑袋,躲进了屋子。叶伯予微微一笑,问道:“你还带了个小同伴?”
楚游回头一看,说道:“师弟,她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你救救她吧。”
“她怎么了?”叶伯予淡然地问。
“她从小体弱多病,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
叶伯予走进院子,说道:“江湖上名医众多,你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荒山野岭找我呢?”
楚游急忙跟上去,边走边说:“我可不相信江湖上的那些庸医,我知道只有你能救她。”
叶伯予忽然转过头,问道:“莫非她是薛蘅的女儿?”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你,薛蘅至今未嫁。”
“她的眉眼像极了薛蘅。”
“那是因为她的母亲和薛蘅长得很像。”
叶伯予踏进屋子,没再说话。他看到忆慈蜷缩着身体,一言不发地坐在火炉前,宛如一只受伤的小野兽。看到叶伯予,忆慈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这么俊逸的男子,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仙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叶伯予微微抬手,一根细细的红线瞬间从袖子里飞出,落在了忆慈的手腕上。忆慈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心儿怦怦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伤她,没想到他只是把线缠在了她的右手上。忆慈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叶伯予。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叶伯予就把线收回了袖中,说道:“脉象极乱。”
楚游一脸焦急,说道:“师弟,有劳你给她医治了。”
叶伯予不紧不慢地把梅花插在一个淡绿色的瓷瓶中,说道:“我可以给她配几付药,但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若要痊愈,不调养四五年是不行的。”
“只要能治好就行。”
叶伯予瞟了忆慈一眼,说道:“你俩稍等片刻,我去一趟药房。”说完,他走出了屋子。
叶伯予来到走廊尽头,推开药房的门,走了进去。药房里摆满了药柜,每个抽屉外面都贴着纸条,写着药名。叶伯予在桌子上拿了个碗,熟练地配着药。过了一会儿,楚游走了进来。他犹豫片刻,说道:“师弟,你能否帮我照顾她几年?我还有事,不得不去大漠,带着一个孩子实在不便。”
“我隐居山谷就是因为喜欢清静,不想被打扰。突然多了个人,我不习惯。”
“她很乖巧,不是那种爱吵闹的孩子。”
“那也不行。”
“师弟,我求你了!”
叶伯予放下手里的药碗,饶有兴致地看着楚游,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楚游想了想,说道:“她是我的徒儿。也就是说,你是她的师叔。”
“既然是你的徒儿,那你更应该亲自照顾她了。”
“可我真的有急事啊。师弟,求求你了,你就帮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麻烦你了。”说着,楚游跪在叶伯予面前。
叶伯予连忙将他扶起,说道:“师兄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困难,你直接说就是了,何必下跪?”
楚游叹息一声,为难地说:“师弟,不瞒你说,她是穆遨的外孙女。”
“穆遨的外孙女?”叶伯予的眼里有一丝疑惑。他知道楚游曾经为了得到白月剑而杀了穆遨,导致镆剑山庄毁于一炬。他有些不解,问道:“穆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吗?”
“穆遨的女儿活了下来。为了找我报仇,她去了大漠……”楚游将他在大漠的经历告诉了叶伯予,包括青霜、如伊、黑鹏、三护法……足足讲了半个时辰。讲完后,他垂下了头,神情甚是落寞。叶伯予微微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师兄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
楚游微微点头,黯然道:“只可惜,我与她只见过一面。”
“你要去找她?”叶伯予问。
“是的,虽然希望渺茫,但我不想放弃。”楚游说,“我宁愿相信她还活着,此刻正等着我去救她。师弟,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阿绫,我不求她喊我一声‘爹’,只要看到她平安无事,我就知足了。”
“那么,忆慈知道你是她的仇人吗?”
“她不知道,从未有人给她讲过这些事。”楚游说,“我愧对穆家,也愧对忆慈。过去犯的错,我弥补不了。每次看到忆慈,我都会很心痛,自责。我只求她能够活下来,让青霜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忆慈在这世间无依无靠,唯一能够帮她的就是你。师弟,你就收留她吧……”
楚游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俩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叶伯予一挥手,门立即开了,只见门外蹲着一只雪白的狐狸,再无其他事物。
叶伯予收回视线,对楚游说:“既然如此,就让她住下吧。”
楚游目光一亮,忙道:“我的好师弟,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
叶伯予说道:“行了,我去给她煎药。”说完,他拿起药碗,向门口走去。
叶伯予回到忆慈所在的屋子,看到她正倚在窗前发呆。透过窗户,叶伯予看到外面飘着鹅毛大雪。雪落在梅花上,落在湖面上,落在远处的山峰上。
“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呢?不冷吗?”叶伯予打破沉默。
忆慈转过头,看着叶伯予。她的眼里有一层水雾,如同窗外的湖水。
“你怎么了?”叶伯予问。
“我没事。我只是在看外面的雪景。” 忆慈回道。
“你喜欢赏雪?”
“我喜欢雪中的梅花。”
叶伯予看了一下窗外的梅花,没再说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无话可说。
两天之后,楚游决定离开谪仙谷,去寻找阿绫。这天依旧大雪纷飞,叶伯予带着忆慈为楚游送行。山上落满了雪,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雪做的,雪做的山、雪做的树、雪做的人……
把楚游送出了山谷,叶伯予和忆慈按原路返回。忆慈从小生活在沙漠,从未走过这么崎岖的山路,加之雪天路滑,每一步路都走得极为艰难。对她而言,这五里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叶伯予从容地走在前面,雪花飘到他洁白的大氅上,又落了下来,仿佛那些雪花来自于他。又似乎,他会幻化成片片雪花,飘向天空,与这纯白的世界融为一体。忆慈看得有些出神,心想他可真是神仙一样的男子。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一定不会相信这世间竟有这般淡雅超群的人。
忆慈只顾着看叶伯予,忘了自己还走在雪地里。突然间,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好在地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她并未受伤,只是样子有些狼狈。叶伯予在幽谷隐居多年,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全然不知如何照顾人。他似乎忘了忆慈还是个柔弱的小女孩,而且身患重病。他边走边欣赏着远方铺满皑皑白雪的山峦,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听到一声“哎呀”,他才想起背后还有个孩子。叶伯予转身一看,只见忆慈正趴在雪地上,衣服上沾满了雪。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连忙将她扶起。忆慈抬头看着叶伯予,眼里写满了窘迫。她的手冰凉如雪,他忽然有些心疼她了。忆慈缩回手,低头道:“谢谢师叔。”
忆慈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一声“师叔”使叶伯予的心都融化了。他背对着忆慈蹲下,说道:“上来,师叔背你。”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忆慈急忙摆手。她想,师叔的衣裳干净如雪,只怕自己会把它弄脏。
“等你走回去,天都黑了。”叶伯予说,“快上来吧,机会有限,只此一次。”
忆慈心想,既然师叔都这么说了,那就让他背吧。她开心地一笑,搂住了叶伯予的脖颈,任由他把自己背起。在他的背上,忆慈总算不用担心摔倒了。叶伯予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忆慈愈发觉得他像个神仙了。她看着开满梅花的山谷,仿佛身处梦境,她多么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就这样,忆慈在谪仙谷住了下来。刚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病恹恹的,话也不多。后来,叶伯予每天研制药物,为她治病。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她的身体日益康健,也恢复了儿时活泼开朗的性格。叶伯予的生活常常是清晨上山采药,下午制药,夜里挑灯读书。在他的影响下,忆慈也读了许多书,并且学到了不少医药方面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