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怀远二十一年,已是恒明天师执政的第六个年头的开端了。时间正是初春,虽然还是二月的天气,清晨的寒风还有冬日凛寒的味道,但一大早问仙阁外就有大批官员在广场候着,还有不少宫人负责问询登记,依据事情的轻重缓急安排入殿觐见恒明天师的顺序。
虽然五年前黄太师被处决后,怀远帝已将朝政悉数交由恒明天师处理,自己只是象征性的掌着御印,从来不加过问,但毕竟天师不是皇帝,身份又特殊,也没有让群臣共同进殿议政的道理,所以一直由各司主管官员每日禀事,再由天师裁决处置。
天师执政后的五年来,大梁朝政日新,任人唯贤,各级官员精神风貌为之巨变,几乎再难见当年不务正业,只知擢取民财之象。尤其近两年来商业振兴、边贸繁荣,军备威严齐整,各州亦郡捷报频传报丰收。在国库日渐丰盈,已隐有盛世重现之相后,天师唯恐官员们在骄傲之余生出懈怠,每每训诫需公务勤勉,不可荒废,自己和徒弟恒常尊者亦勤于政事,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松弛之心。
所谓上行下效。如此一来,官员们更不敢懒怠,所以每每五更前就在问仙阁外候着禀事。为了彰显自己上进勤谨,事无巨细都要记录在册,一并来回。而近日更因有州府的官员陆续上京述职,于是每日在问仙阁外等候的人愈发多了起来,一时人声鼎沸,倒把这春寒料峭都惹的热气腾腾起来。
此日还未到五更,问仙阁的大门便已提前开启。恒明天师刘元宗和其徒儿恒常尊者宋恒,已经坐在东殿接见官员禀事了。
因问仙阁的大殿本是三清神殿,虽高阔宽敞,但总是清净之地,也没有把三清神像挪走的道理,故而只在稍狭仄的东殿设置了厅堂,接待官员。
因为如今朝中三省设置未全,只有部分职能设在了问仙阁,六部尚书也都直接由天师管辖,通常排在第一波禀事,他们需先经过三清大殿,再转一个走廊,再往东殿去。
这样的路已经走了五年。由礼部尚书黄元中在内的高阶官员们早就悄悄的议论着,如今看这情势,恒明天师一时是走不了的,倒不如把他请回含元殿去,哪怕不坐御座,能像先前的黄太师一样坐在御座下侧,这样文武群臣每日都可共同议事,总比这样来的方便省事些。
谁知道是不是被今日的风寒吹昏了头脑,吏部尚书李照岚忽然来了一句:“还坐什么下侧,要我说直接坐御座就是了。”
其余同行诸人被他的话唬了一跳,赶紧回头看了看四周,还好只有几个宫人远远的站着,忙低声道:“少胡说,让圣上知道了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李照岚冷哼了一声:“也就是我说了出来,你们敢说,心里没这么想过吗?”
黄元中率先垂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不止一次冒出过这个想法。
自被破格提拔以来,他在礼部尚书任上恪尽职守,屡被嘉奖且不提,最让他感怀的还是当年他奋力搭救的好友姜奎,虽还在欢城任上,但坚持在不毛之地育草放牧三年之后,如今已是投笔从戎,去年任了新组建的骑军都统,手下掌管着上万骑兵。
这种天下良才皆被重用的欣喜和感激,几乎每日都在鼓舞、激励着他,让他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可这种欣喜却有时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因为毕竟天师只是天师,终究是方外之人,谁知道能在此执政多久呢。而近日又总有一个传言,说当年他与圣上有个三年之约,三年还圣上一个盛世之后,就要重回深山修行。
而这几年来,他不近女色,不事奢华,不起新殿,手里掌着无上的权利,还每日和徒儿蜗居于侧殿狭小的暖阁之中,每日除了必要的道家功课,也只是忙着和徒儿一起打理政务。也实在不像要在宫中长久安家的样子。
而他若当真走了,这大梁又交付与谁?怀远帝?那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不只是他,当那个谣言四处传开时,几乎每个人都在心底悄悄的思量着,如何才能彻底留住恒明天师。而让他坐上御座,似乎便是最好的法子了。
黄元中这边一沉默,其他几位尚书也跟着沉默起来,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只是谁也不敢在天师跟前提起这事。更别提到怀远帝跟前去自找死路了。
这天几人怀着这种隐秘的心事,照旧去禀完了事,黄元中想了再想,还是提议道:“天师容下官多一句嘴,如今除了六部三司的官员,又有军中大小的事务需议,还有因各州郡官员都陆续前来述职,因不敢来叨扰三清天尊清净,这个侧殿又狭仄些,很多官员每日都需在殿外等候许久,甚至半天时间。如今初春的天儿又冷,倒不如,天师和尊者一并都搬到含元殿去,这样似乎更方便些。”
眼下既已到了第六个年头,正是大梁天命该覆灭之时。幽冥府君每每帮着遮掩,也只是靠着刘元宗的人皇之气逐渐大盛来糊弄天君。但大梁境内毫无战火,百姓安居乐业,这已然背离了原先的轨道,如今眼看着就要遮掩不住,便知会了宋濂。于是宋濂赶在年节之时,怀远帝祭拜先祖时再次“显灵”来见,一来,督促李亘和刘元宗尽快出兵与狄戎一战,让战火硝烟遮掩和平气象,二来,告诫怀远帝尽快下诏退位,改朝换代,以应天命。
如今,刘元宗手中已拿着怀远帝的罪己诏,离着新朝建立只有一步之遥,只是,他还需要一个时机。
而眼下黄元中的这个提议可谓正当合适,先跨出一步到含元殿,给群臣们一个暗示,下一步升上御座便顺理成章了。所以刘元宗并没有马上拒绝,但是,也并没有答应,他还需要按照模式推让几回。
于是,宋恒在他身侧也不失时机的开言道:“师父,黄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如今这侧殿实在是狭窄了些,这六部尚书一起过来都觉得拥挤,余下的且都只能等着。这几年来,官员们在三九天里挨冻,三伏天里汗流如雨,实在是过于辛苦了些。除了这些不说,如今我们身边的琐事也过多,中书、门下二省的职能也模糊不清,也该慢慢都恢复起来,办事才会更有效率。徒儿也觉得,倒不如搬了过去。”
这朝堂上谁人不知,这恒常尊者虽年不过十岁,却堪堪才智过人,恒明天师极其倚重,诸事都与其共同商讨、处决,如今他既然开口要搬,那这事便有了多半的眉目。
黄元中瞬间胆子大了许多,余下几位尚书心里也有了底,都道:“正如尊者所言,如今三省职能混乱,不利于政事处理、诏令下达,也合该好好再整理整理,天师今日便择个吉日,到时便搬过去吧!”
“天师,搬过去吧!”身边两名负责起早诏书的知制诰也道:“这边实在狭窄了些,东西多的案头都放不开了,每日我们两个都要争一番地盘才行。”
如此一来,近身负责打理杂事的侍书和章吉也道:“我们两个更难,新增的书架没地儿放,都挪到走廊里去了,每次找个资料还得出入几回才行呢!天师要是搬到含元殿听事,正殿宽大不说,东殿也很宽敞呢!”
大伙儿七嘴八舌的这么一说,刘元忠依旧故作为难道:“虽是如此,本座总是方外之人,如何能穿着道袍,坐得殿堂议事?”
黄元中倒是乖觉,立刻道:“向来服色只是表象,天师素有道心,何必拘泥于此?依着下官看,天师可只戴莲花冠,衣裳可特别裁制一番,与官袍稍有区别即可。恒常尊者也可如此。”
宋恒附和道:“黄大人说的有理。师父往日在仙山修行时,常着了一种大袖的深衣,我看就很好。”
余下的众人也跟着道:“可请有司来量体裁衣,再按样式做来。”
刘元宗终于松动下来:“也罢,如今既是不得已而为之,本座便先往圣上那里回禀过,再来商议此事。”
众人谁不知所谓的找圣上回禀,也都是走个过场,一时喜出望外,都道:“下官等接听天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