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到了塞外?”
赵陆蹲在一条小河边清洗了脸上的血迹,然后捧起清冽的河水喝了几口润了润被火烤得沙哑的嗓子。
昨夜一路飞逃,幸运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狼厥精骑并没有追上来。
众人不停歇的跑出去将近二百里能看见燕山才停下来休息,这里距离长城已经很近了。
赵陆很好奇沈宁为什么会出现在塞北。
半路上只顾着飞奔,他的马怎么样也追不上沈宁的大黑马。
所以一直到确定安全停下来休息他才忍不住问。
蹲在河边矮树下,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抹了两把,侧头看着沈宁等着答案。
沈宁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听起来不会让人怀疑的真假参半的话。
“朝廷要东征霍叶,关宁骑在涿郡很难立足了。”
赵陆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艳羡的看着不远处休整的黑狼军问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关宁骑的人马?果然名不虚传!看看你的人,再看看我的人,人比人气死人。”
沈宁笑了笑:“还是说说你吧,怎么就......”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做了我的同行?”
“哈哈!”
赵陆笑道:“我现在徐大当家的手下做事,朝廷逼着我们从军,我这个身份不敢入伍。”
“你上次不是猜到了吗,我身份特殊,从军等于找死,当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怎么可能再去自寻死路?”
”再说,朝廷东征,有败无胜,就算我身份清白也是断然不会去辽东送死的。官府才把通告贴出来,我就带了老娘和家人躲了起来,后来被官府的人发现被围追,是徐大当家的救了我。”
“徐大当家?”
沈宁皱了皱眉:“摸羊公,徐安祖?”
“对啊!”
赵陆笑了笑道:“我们大当家对关宁骑也是仰慕已久,他说过,当世的绿林豪杰,林大当家当属翘楚啊。”
沈宁撇了撇嘴:“他?烂酒鬼而已。”
赵陆正色道:“怎么能这么说,江湖上真正能与林大当家相提并论的豪杰当真没几个。”
“关宁骑杀富济贫,当年在燕山外跟狼厥人狠狠打的那几场架,我现在说起来还仰慕的很。”
“真要说起来,我所敬佩的豪杰也就那么三四人而已,当年逃亡时受过大英雄虞朝宗的救济,他的豪情和仗义至今历历在目。”
“其次便是敢和狼厥人真刀真枪对着干的关宁骑,后来我才知道两年前你们在霸州做的是什么事,早知道如此,当时我就该跟你们一起干的。”
“还有,就是我现在的大当家徐安祖,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沈宁微微皱眉道:“你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朝廷征兵,以你的身手若是参军的话难保不会出头,立几个功劳,还顶不得你逃兵之罪?”
“逃兵?”
赵陆冷笑:“我若真是个普通的逃兵,这些年又何须东奔西走到处躲避?”
“家父对大周忠心耿耿,为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是落了个什么样的结果?家破人亡!”
他咬着牙说道:“家父被杀,若不是当年家里的老仆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了我,若不是监斩官与家父是多年好友偷偷做了些手脚,我早就都做了刀下之鬼!”
“即便是这样,我家上下上百口男丁除了我之外一个都没活下来!几个妹妹被发配边疆为军奴,我寻找多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沈宁沉默,没有问赵陆到底什么身份。
但从赵陆的话语中他能分析的出来,赵陆出身军武世家,并且还是大周的重臣。
兴业皇帝刘武登基之初杀了的军中重臣其实并不多,每一个名字曾经都是威震一方的名将。
“不怕你知道。”
赵陆挺了挺腰身说道:“我本姓贺若,名贺若辅伯。家父便是为朝廷立下过无数战功的上柱国,宋国公贺若敦!”
沈宁惊讶,随即问道:“你说与我知道,就不怕我去报官?”
贺若辅伯洒脱一笑道:“我如今这身份,抓住也是杀头的死罪,徐大当家劈死那狗县令的时候,我也是出了手的。说与不说还有什么两样?”
“再说,你的身份比我也不光明到哪里去,关宁骑的少当家若是去报官,打死我都不信。”
“你是马贼,我是反贼,说起来还是你我亲近些啊。”
沈宁也笑了起来:“看来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贺若辅伯点了点头道:“最起码活的自由自在!”
“徐大当家在高鸡泊称雄,你怎么跑到塞北来了?好端端的,没事去招惹呼乞那去鹰做什么?”
沈宁问道。
贺若辅伯道:“我们义军最缺的便是马匹,我当年逃亡时候在塞北也生活过几年,还算熟悉这里的情况,便自告奋勇带着百十个兄弟来贩马回去。”
“刚巧看到呼乞那去鹰在这里的勾当,前阵子便带着兄弟从他手里贩了几百匹上好的战马。”
“贩马?”
沈宁笑道:“只怕用的是不是黄灿灿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子,而是大刀片子吧?既然已经得了手,为什么不走?你现在身份早已经不是大周的官宦子弟,何苦要跑去拼命。”
贺若辅伯正色说道:“我虽然恨那个狗皇帝,恨那些谋害我家父的官员,但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中原人。看不惯官府的丑恶我便反了,却容不得异族对我家园有所图谋!”
沈宁心中怦然一动,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中原人!
这句话让沈宁触动很大,一瞬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你打算回中原?”
贺若辅伯岔开话题问。
沈宁点了点头:“在草原上游荡了两年,终究没有什么容身之处。倒也不是没有地方安家,只是怎么都找不到家的感觉。”
贺若辅伯笑了笑道:“那就回去!说来说去,哪里也不如自己的家。”
沈宁点了点头问:“你的兄弟们呢?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
“我让他们带着马匹先回高鸡泊给大当家报喜,我只带了十几个人……”他转头看了看,叹了口气道:“现在还有三个。”
“不如……”
贺若辅伯看着沈宁说道:“你跟我回高鸡泊,大当家知道大名鼎鼎的关宁骑到来,肯定会欢喜的不得了。”
“我们大当家乃是当世豪杰,向来敬重英雄。小兄弟你身手这么好,大当家一定会十分看重。”
沈宁摆了摆手道:“还是算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贺若辅伯见沈宁面色坚决,随即放弃了念头道:“那好,咱们入关之后便要分道扬镳。若是他日有缘再见,咱们再痛饮几杯!”
沈宁笑道:“那是自然。”
沈宁起身,对贺若辅伯歉然道:“我要去跟几位兄长道别。”
他转身走向远处,那里,招牧和辽杀狼带着黑狼军兵已经列队。
在他们面前,是三具抢回来的黑狼军兵的尸体,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四名黑狼军兵的尸体永远的留在了那座木城,或许,已经随着那一场大火化成了灰烬。
这次沈宁和招牧带着人将呼乞那去鹰的木城烧了一干二净,无数粮草被付之一炬。
这样的战绩可以说足以自傲,但遗憾的是,在最后冲击营门的时候还是有四名黑狼军兵被羽箭射杀,在招牧带队反击进去接应的时候,又有三个人战死。
战争就有死亡,胜利也带着悲伤。
沈宁没说什么都怪我的屁话,也没有哭泣,而是站在那三具尸体的前面,看着那几张很熟悉的面容,语气很平淡的说了一段话。
“其实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跟着我去烧了狼厥人的粮草。不是因为我那几句不干他娘的呼乞那去鹰就睡不着的扯淡话,也不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少将军所以你们不得不服从命令。”
“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到一个词汇来解释你们那么拼命是为什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沈宁蹲下来,为那三具尸体逐个整理仪容。
“我刚才听到一句话。”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太多的悲伤,而是一种令人动容的骄傲。
“朝廷不公,咱们就反他娘的,可说来说去,咱们还是出身中原!咱们可以不认大周,但那里毕竟是咱们的家园。无论是谁,想要践踏咱们的家,咱们就跟他拼命!”
沈宁很认真的将三具尸体的衣服整理好,歉然说道:“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不是对不起让你们送了命,而是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能带着你们回家。埋身在这塞北荒原,或许你们会死不瞑目吧。”
他在尸体旁边坐下来,极认真的说道:“死不瞑目,那就睁着眼!”
“就在这里看着,如果呼乞那家的杂碎还想染指中原,你们在这里盯着他们,然后记得托梦告诉我。我便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沈宁说:“这是我的承诺,直到我死。”
少年坐直了身子,伸手指了指北方:“你们如果累了,也别急着闭上眼。等着我……等着我有朝一日带着十万精甲,把这个装满了野心的草原从头到尾清理一遍。”
“如果我此生不能完成这个志向,我会交代给我的子孙后代。”
他回身望向中原方向,一字一句的说道:“山顶上的长城或许挡不住敌人,但只要咱们中原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长城,谁还能,谁还敢肆意践踏咱们的家园?”
谁还能,谁还敢?
少年人席地而坐,指点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