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的位子正对着窗口，眼睛便死死盯 着从火车站出口延过来的小路，这条路被前面的一栋红砖瓦平房变成了一个拐弯，因 此，过来的人不出那个拐弯，杨长利根本看不见。点燃了一支劣质烟的杨长利其实死 死盯着的是那个拐角。他就这样不停地抽着烟，不转眼地盯着，到最后眼睛发了涩, 看着堂客和三个儿女一个个吊着头走过了那个拐角，向家里一步一拖地走来，心又 “咚,地一响，今日的生意又泡了汤，他也仿佛散了架似的堆在了椅子上，脑壳里尽嗡 嗡响。
木玉帘回来后也不说话，走进里屋倒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咕噜了一句：“好 日子不晓得过。”便不再说话也不动。杨长利对走进门来的小儿子海军一扬手说了声: “去弄饭吃。”便起身脱了那件从荣恩堂药坊里偷出来的白大褂，挂在门背后，一转身 跳出了门外，低着头，倒背着双手，往铁路旅社金昌松的诊所踱去，脑壳里嗡嗡声仍 然没有消。金昌松今天的生意也不好，一上午没有病人来，他不敢像杨长利一样明目张胆地 到火车站去拉客，仍然凭真常恩在英雄大队与患者联系的地址，打着真常恩的牌子用 书信与患者联系。有人来的时候他便想方设法把他留下来，然后狠狠杀一刀，没有病 人来的时候他便坐在家里望天。今日他也望了一上午天，当杨长利撞进门来的时候, 他马上从桌子上拿起一份写好的什么东西递给杨长利看。杨长利接过来认真地从头到 尾看了一遍，脸上现出了一点笑意，说了一句：“你的文采还不错。,金昌松也笑了笑 说：“哪里有文采，只是被形势逼成了这个样子。时势造英雄嘛，你看还有没有要改的 地方。,杨长利一挥手说：“不错，没有改的了你先签字。,他顺手将那张写满字的纸往 金昌松面前一拍。金昌松又拿起那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放到桌上，抬头看了一眼 杨长利说：“你是院长，这个字你必须签在前头，我只能签在你后头。,他把一句话咽 了回去，“我算老几”几个字他吞了。杨长利一听有道理，现在闹上闹下的是自己，金 昌松根本没有出面，只在后边使劲，再说不是自己这个院长，谁也不会去理他金昌松。 因此，他说了一个“好,字，抓起笔在纸的空白处签上了 “杨长利,三个字。金昌松 看了看，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紧接着他的后边签上了 “金昌松”三个字，然后往 摆在桌上的一个信封里一塞，一挥手对杨长利说了句：“喝酒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过了几天，马鞍塘乡党委郑书记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他先看了看落款是铁路旅社, 又皱着眉头想了想，想不出是何方神圣的天书，便一使劲撕开了封口，掏出纸一抖, 从头到尾读了起来，等读完了，他的牙咬紧了，从牙缝里冒出了几个字：“放你娘的狗 屁，你是在外边混不下去了，说得好听要回来为家乡建设出力，你不来给老子添乱就 是你祖宗积了德。”他说是这样说，上次杨长利拍屁股走人的时候，他们商量了一个意 见，还是同意把他接收回来，免得他在外边弄坏了药坊的名誉，现在又搭进了一个金 昌松，郑书记同样清楚这个人也是一个掏蛋的角色。在真统一出去打着真常恩手上的 秘方牌子招摇的几十家黑诊所中，金昌松是头，这个头也让郑书记咬牙切齿。当天晚 上，郑书记又把真泉柏和邵乡长叫到他的卧室来，把他收到的那封信给他们分别看了, 最后定了一个调子，由乡政府来面谈，与乡政府签订撤掉私人诊所的协议，安排到药 坊上班。他叫真泉柏把信带回去给父亲看一下，讨论一下如何安排这些人，做到有心 理准备。真泉柏一笑说：“我还怕他们，十八般武艺，我样样能对付，看他能怎么样。” 邵乡长一笑说：“你不要小看了这两个人，你要认真对待。”真泉柏一抓手指摇了摇拳 头说：“印把子抓在我手上，他能翻天?”
出了乡政府以后，真泉柏捏着郑书记给他的那封信一步一摇地走进了药坊的大门， 直接进了父母亲的房门，见大哥不在，转身向对面的房门内叫了一声：“旺庆哥。”听 见对面大哥答应了一声，便说了句：“你过来一下。”走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母亲 面前，将信递给父亲说：“您老看看，这是杨长利和金昌松给郑书记写的信。”真常恩 接过信，方春莲将放在茶几上的老花眼镜拿起来，递给他，真常恩戴上眼镜很认真地 看着。这个时候真旺庆也过来了，笑着问弟弟有么事，真泉柏指了指父亲手上的信说: “杨长利和金昌松联合给郑书记写信，要回家乡来作贡献。”他把“回家乡来做贡献” 几个字说得听起来有些吃麦酱闻到屎的味。真旺庆吃惊地一皱眉头，仿佛没听清楚似 的问了一句：“么东西呀，金昌松又搞进来了？”真泉柏点了点头。真常恩看完了信, 将它递给站在面前的长子，取下眼镜，用左手轻轻搓着太阳穴。真旺庆接过信后一目 十行地读着，很快看完了信，抬头看了一眼沉思着的父亲，没有马上说话，抬起脚轻 轻地在房中间踱起了步。
方春莲不识字，她坐在丈夫身边听着，当她听说金昌松同杨长利搅在一起时，心 一沉，看见老先生在搓着头，知道他又遇到了难事，便站起身来给两个儿子一个人倒 了一杯茶，轻轻地叫他们坐下来说话。又将老先生面前的茶杯加满热茶，轻轻放在他 面前的茶几上，转身进卧室去了。对于家里的大事她都这样，只听，只看，到该她说 话的时候她便说，当她说了话的时候就一定要算数，不然她不轻易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