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缓缓落下云头,见怀远帝李沣还在翘首以望。他拨开云雾,露出真容:“沣儿,你是在等阿爷么?”
怀远帝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笑如春风的年轻人,似有些熟悉,却又觉陌生:“您是祖父?”
他冲龄即被养在宣帝膝下,可宣帝当年已四十有余,虽保养得当,但终究不如此时少年意气,奕奕神采。
李念抬手在面前划过,又换了一张有些沧桑的容颜,青丝上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阿爷!真的是您阿爷!您真的来了!天师没有骗我!”怀远帝跪伏在他的脚下,不由痛哭流涕:“阿爷,孙儿好想念您!”
“沣儿,阿爷也想念你,”李念拍拍他的脑袋,和声道,“只是你我人间缘分已了,本不该再见。今日蒙恒之逆转天命,才有今日之逢。”
“恒之?恒之不是李亘吗?”怀远帝疑惑道,“此事与他何干?”
“你来看,”李念指向身后一片金色光晕,“他一直在你身边,便是恒常尊者。”
“他是恒常尊者?!”怀远帝看着那个风华绝代的人,却忽的一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道:“他为什么要骗我?!”
李念伸手按住他,和悦的容色上顿时蒙上一层寒霜:“沣儿,你可知你的天命是何结局?”
怀远帝愣愣的摇摇头:“孙儿不知。”
“你原该死于五年后狄戎二族的联军之手,身首异处。宫城被焚,亲族皆辱,大梁山河破碎,百姓四散逃亡,白骨遍野,自此,大梁覆灭。此后,刘元宗扯起一支军队在血火之中拼杀,鏖战五年,兵士死伤无数,终于赶走狄戎,重整山河,再建新朝。至于大梁覆灭的缘由,还需我再说吗?!”
怀远帝扑通跪倒,以头抢地:“阿爷,孙儿知错,孙儿知错!如今都已经纠正过来了!”
“你可知如何才纠正过来?!是李亘,冒着逆改天命,被天雷劈散元魂,自此身死形灭的风险,或者说,他已经切切实实的经历过一次,是阿爷为他抵挡了两道打神鞭,元宗为他抵挡了一道天雷,他才逃过一劫!可他的心上人却因此为他丧命。”
“此后,他本可以与刘元宗拉起军队,走顺应天命、夺取江山的安稳路子,可为了百姓不沐战火,为了守护大梁江山,他才选择了入宫掌权这条路。你可知,在我来之前,大梁在走向衰败时忽然逆转之事,已经惊动了天君。还是我卖了十几万年的面子求了幽冥府君,将刘元宗的人皇之气散在宫城四处,瞒过了天君,以为大梁即将改朝换代,才免了他又一场劫难。”
李念所言,本是李亘和刘元宗所未知,此时听他一一道来,才知表面的一切顺利之下,竟隐藏着巨大的凶险。
而他们更关心的是,原本的五年鏖战,死伤无数,是否已然避免。
“恪之,如今既然瞒过了天君,大梁的天命可无需再走前路?”
李念还没有回答,李沣却忽然抱住他的双腿大哭道:“我不想身首异处!阿爷救我!阿爷救我!”
“沣儿,你可知五行有阴阳,天道便有兴衰,大梁享国祚二百余年,有过兴盛之日,此时便已到覆灭之时。可因为李亘心中系着苍生百姓,执念不改,才有逆转天命之机。但是最终的结果如何,我并不能确定。”
李念拂手在云雾之间拉开一道天镜,天镜之中正是茫茫草原,大帐之下,狄戎二族的首领正在密谋联军之事。
“仙法不能用于阻碍凡尘的历史进程,所以,恒之,元宗,你们还有五年的时间。这五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国库的充盈、军备的重整,将士的历练,还有欢城的草场,骑兵的培养与操练,天命的最终结局,就在你与元宗的手中。我已经委托了幽冥府君,天君若有察觉,便尽力遮掩。如果实在遮掩不住,你们便兵出狄戎,主动挑起战争,以应天命。五年后,便可让大梁应时而灭,顺应天命,重建新朝。”
“好,我们都记下了。”
“阿爷,阿爷,可我呢?我怎么办?”怀远帝抱紧李念的双腿,死死不肯松手。
“你放心,有他与我的情分在,不会亏待于你。还有,黄太师如何处理,都悉数听从恒之安排。”李念用手将他拂开:“沣儿,你好自为之吧。”
“阿爷!”怀远帝仰头望着他渐渐消失在云雾之中,高声喊道:“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云中传来袅袅回音:“沣儿,从此后好好听从恒之教导,我们还会再见的!”
“阿爷,我听您的!都听您的!”
怀远帝不停的挥着手,可是眼前只有阴云浓雾,祖父的身影却再也看不到了。
“阿爷!阿爷!是孙儿对不住您的教导!”他又想起自己原本的天命结局,再次跪地痛哭起来。
刘元宗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忽然想起一事,照着虚空中喊了一声:“兄长稍待!元宗还有话相问!”
又一道旋风将他裹挟住,刘元宗便觉耳边疾风阵阵,片刻之间已是到了不知何方的天地茫茫之处。
“这是到了何处?”刘元宗诧异道,“我大哥在哪呢?他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李念笑道:“这是我造的虚境,无人可知可进,有什么话尽管问吧,连恒之也听不到。”
“那就好,”刘元宗挠挠头,忽然有些难为情起来:“兄长,我若问了什么不当问的,您别生气。”
“无妨,我没有那么容易生气。”
“那,我想问的是,兄长对我大哥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深情,可为何,为何还能做到……”
“为何还能与他做友朋?知己?”李念笑着代他问了出来。
“是,我是想问这个。”
“其实很简单,因为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不是占有,是成全?”刘元宗疑惑的看着他,“我好像听懂了,又觉得听不懂。”
“那年我与他初见,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却已风华如朗月,明媚若昭阳,加之文章锦绣,谈吐大有气象。这样的一个人,我承认,我有过私心。可君臣已定,身份难改,若我放纵私心,恒之便不过是君王的男宠,不但荒废了他满腹才华,且将沦为臣下的谈资和笑柄。他如一颗明珠,原该在庙堂之上熠熠生辉,如何因我私心错爱,就被世俗践踏,被流言淹没,被蒙于尘灰?我想,那算不得是爱。所以我选择与他成为友朋、知己,成全他安稳的一生,成就他一代贤臣的美名。虽然最后遗憾收场,但他得百年香火祭奠,与我再有重逢之日,我从未后悔我的选择。元宗,你懂了吗?其实,爱有很多种,不只局限于情思缱绻。”
“我懂了,”刘元宗向他深深的躬下身去,“因为我的私心,屡屡陷他于难堪之中,可他为了兄弟情义从不怪责于我,今日才知,我错的厉害。”
“元宗,譬如知己之情,兄弟之义,便不是爱么?你为他奋不顾身,他亦对你包容谅解,或者若你有难,我想,他亦会为你不惜性命,这又与情爱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兄长一席话,使得元宗如云开雾散,醍醐灌顶,多谢兄长教导!”刘元宗再次深深的行下礼去,“我定痛改前非,用心珍惜与大哥之间的情义。”
“如此你能解开心结,那是最好。去吧,替我弥补未完成遗憾,让你的朝堂之上,拥有一位王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
李念抬手招来一缕风团,将刘元宗再次包裹住。
高陵的云雾终于都散去了。夕阳照映着群山连绵,陵寝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仿佛一切都如一场梦境。
可每个人都知,这不是梦,而是他们的过去与未来。
过去已去,未来不远,他们都将沿着各自的命运之途走下去。
或许顺应天命,也或许怀着不灭的执念,坚持己见。前途几何?结局是何?只求尽我之能,无愧于心罢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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