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宣帝忌辰前三日开始,一向荒唐不知就里的怀远帝,就难得正经了起来,不但每日绝早到三清像前为祖父念经祈福,且亲自打扫宣帝的旧寝宫,将他的遗物重新细细的擦拭,整理一遍。然后就留在此处,长久的看着这间宫殿的景貌,从一桌一椅的摆设,一书一笔的放置,都和宣帝在时一摸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
不只是忌辰前,平时想念祖父了,他便会来到此处小坐,仿佛在祖父膝下承欢的时光又重新回来。
于是这几日需要给他裁决政事的时候,刘元宗和阿恒便到了这间延年殿,这个匾额也是唯一经怀远帝改动的地方,延年,他依旧在期望祖父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所谓近乡情怯。即使入宫多时,李亘却是第一次再踏入这间宫殿。从前,它叫永兴殿。
大梁永兴,就如从前他们的誓言,“恪之恒之,大梁兴兮”,如今他得以重生,也在努力为大梁除弊布新。但是他最终要夺取这些成果,将大梁这个朝代从历史中彻底结束。
虽然连宋濂也曾劝他不必执着,顺应天命即可。但是他总是不能把宋濂和宣帝李念看成同一个人。或许宣帝短短八十余年的记忆,在宋濂几万年的生命里,只是沧海一粟,哪怕他也曾为他奋不顾身。但李亘总是在想,如果只是宣帝本人,面对这样的情势,他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也会劝他顺应天命,夺取大梁吗?
李亘终于以阿恒幼年的身躯,站在了延年殿外。这里除了宣帝本人之位,没有任何人能够踏足。皇后不可,宫妃不可,连林佑也只能在殿外守着。但是今日破天荒的,守卫在外通报了,里面却允了天师师徒进入殿内。
阿恒小心翼翼的踏过门槛,刘元宗跟随在身后,也放轻了脚步。
怀远帝此时正坐在宣帝的书案前,看着一副画像出神。那是一副李亘的画像,是宣帝的亲笔,落款处又有一行小字:“恒之去后又五十年,旧忆渐阑珊,绘其小像以为追忆。”落款的印章是李念和恪之两方私印。
阿恒站在画前久久的凝视着不发一言,刘元宗站在他身后,打量着这副小像,虽然是恪之在他去后五十年的追忆,又自称几乎忘记了他的样子,可依然笔触细腻生动,神采皆备。
这得多么深刻的思念,才能有近乎于铭刻的记忆。就像那日他见到的宋濂,似乎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可转身就为李亘损了半身修为,然后又默默的回去闭关修炼。
刘元宗无法想象,宣帝对于李亘,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除去君臣、友朋、知己,或者还有其他?
只可惜宣帝忌辰仪典上的所谓问灵仙法,只是李亘用画像塑成的纸片人,否则他很想问问他,是如何做到的可以这般深情,却又控制在一切合理的范围之内。
这似乎是他最初期望的样子,可是却在某一个节点偏离了航线,再也拽不回来。
李亘透过重生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那副画,许久没有挪动步子,他似乎可以想象那个画面,他离开五十年之后,李念也有七十余岁了吧?总是害怕人日渐老去,故人的记忆也将模糊,所以他提笔作画,试图挽回些什么,然而画虽成,故人却终究不得再见。
师徒二人各有感怀,一时都忘了来此的目的。还是怀远帝先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天师确定后日,朕可以见到祖父吗?”
“圣上放心,贫道可以保证让圣上如愿。”
“其实,朕也想让祖父再见到李亘,”怀远帝也走到那副画像前,“这幅画在这里挂了几十年了,朕从来没动过。犹记得那年祖父已然七十有六,有一日提起远方的故人总不来入梦,他便一个人站在城墙上久久的远望。今日我再看到这幅画才明白,他当年所言的故人便是李亘吧。其实祖父这一生都在思念他,所以天师,再去下一道诏书吧,恢复李亘的祠堂和神像,允许各地民众如常祭拜。不然,我有何颜面去见祖父。”
“是,圣上,贫道听命。”
“还有这封书信,被祖父贴在了这幅画像的背面,”怀远帝将手中的一封信笺递给刘元宗看,“朕看了这幅画几十年都没有发现,今日却忽然从后面掉了下来。”
这张信笺已然有些发黄,但字迹却清晰可见。是宣帝写给李亘的。
为了让阿恒第一时间得知内容,刘元宗轻声念了出来:
“……恒之,吾常念若汝中科后即为宰相,是否稚气些?故而让大梁先有十六岁的太守,待放汝去禹城历练。四年后正是汝加冠之年,待那时返回京都,吾为汝亲自主持加冠仪礼,从此日起,大梁史上便有弱冠宰相,成为青史佳话。而今据此不过一年,吾甚期盼之……”
后面还有一些字迹,但刘元宗却没有再念下去,而是将信笺递给了阿恒。
天师无论何事都会分于徒儿共享,怀远帝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低声道:“祖父在信中提及,据李亘弱冠不过一年,那便是写于李亘十九岁,也就是他殉职那年。这封信也许没来得及发出去就收到了噩耗,就此成了祖父永远的遗憾。所以他一直刻意将这封信收藏了起来,到了李亘逝去五十年后,还念念不忘的贴在了画像之后。所以朕方才说,希望祖父能再次见到李亘。”
“圣上请放心,如今先宣帝与神君李亘的仙灵同在天界,他们常日可见。”
“天师,天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朕能去天界吗?”
刘元宗微微一愣,马上道:“能去。”
“天师说能,那想来是一定能的。”怀远帝只是淡淡的一笑,总不同往日那般昏聩愚蠢,让刘元宗竟有一些恍惚,觉得他似乎哪里变了,也或者是自己从来没有看透他。
但今日需要他裁决的政事,他依旧麻利的盖上了御印。
阿恒也将信笺交回到怀远帝手里,师徒二人告退了出来,
又坐上暖轿返回了问仙阁,阿恒似乎一如平常,只是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两日后,宣帝忌辰仪典如期举行。
依照惯例,祭奠仪礼一般都在太庙举办。这日五更时分即起,参与祭奠的君臣浩浩荡荡先到达太庙,由礼部的仪典官按照规制引领,先由怀远帝迎帝神,到宣帝神牌主位跪拜,再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亚献礼等一系列繁复的礼仪后,最后由怀远帝上表作祭,焚香以告,才告礼成。
典礼结束后已近午时,本应返回宫城。只因有天师所主的“问灵”仪式,需在宣帝地宫附近进行,便将无关人等先行散去,由林佑及御林军护卫,只留几名近身侍候的宫人和天师师徒一起再行前往高陵。
高皇帝是宣帝的谥号,所以他的皇陵被称为高陵。此处离京都约二十余里的路程,一行车马到达时,金阳已偏到半空。
好在今日是难得的朗日,阳光分明的照在青檐兽角之上,皇陵被远远的群山簇拥着,依旧有着皇权的壮阔威严,却又带着无尽的寂寞与苍凉。
所谓问灵,原是用纸片人应付怀远帝,自然也可在太庙进行。只是因李亘惦记着要亲自来宣帝的陵寝作祭,故而只说需在地宫前才可灵验。
只是一旦亲自走入甬道,有关宣帝的往事便纷至沓来。那年执手相送,殷切嘱托,仿佛还在昨日,共同守护大梁的誓言犹如在耳,可前世离别匆忙,谁料转世重见,却终究不得再见。
身边的石象生高大耸立,岁岁年年,默默守护着宣帝的英灵,可在李亘的视线里,却都似乎化身成那年的文臣武将,而脚下的青石路,也化成了他不曾再踏足的朝堂。
可是他没有等到。李亘也没有等到。
就像宣帝没有等到他最年轻的宰相,李亘也没有等到宣帝答应他的加冠礼,亲自为他束发加冠。
阿恒仰起头,看了一眼已经逐渐西移的金乌,一道水痕在阳光下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