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承乾殿内殿。
李世民难得回府比往日早，却未见长孙妃。
侍女禀报说，王妃去了小王爷卫王殿下宫里。
卫王李泰是长孙妃所生的世民第四子。因为世民三弟玄霸不幸十四岁早夭，武德皇帝即位后追封其为卫王，三月又下诏以世民之子李泰为其嗣子，所以尚在襁褓之中的李泰便承袭其嗣父王爵。但孩子毕竟太小，仍留在秦王府别宫，由母亲长孙妃和乳母照料。
世民来到儿子住的别宫，见长孙妃正在儿子床前，孩子正睡着，长孙妃见夫君到来，将手指轻轻放到嘴边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
世民望着睡梦中儿子酣态可鞠的神情，不由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实在惭愧！大女儿紫鸾已经四岁，世民这几年戎马倥偬，几个孩子，自己竟很少抱过几回。恐怕孩子们对他这个一年难得见着几回面的父亲，也觉得陌生吧。
世民站在孩子的小床边凝视良久，才轻轻携了长孙妃的手，走到儿子寝房外间。
“青雀（李泰乳名）刚刚睡着。”长孙无双对夫君道，又轻声叮嘱了孩子乳母几句，便跟世民回到内宫。
“今日怎么回来得早？有事要与小妹说？”凭直觉，无双感到又有大事发生。
世民表情深沉：“河北局势危急，父皇已准我所请，点我为帅与四弟元吉同往山东平叛。”
外间局势，已是满城风雨。无双从不过问秦王政事，但也约略听闻一些。
“情势很严重吗？”事关自己夫君祸福安危，她不得不问了。
世民点头道：“自叔父淮安王九月饶阳兵败以来，我军接连丧师失地。父皇派遣的义安王李孝常所率援军，上月又被击败。如今刘黑闼已尽复窦建德旧境。非我出面，恐难挽回局势。”
“我懂！”无双心情复杂，凝望着世民，“几时出发？”
“三日之后。”
“这么快？”无双只觉眼睛发酸，不由得眼中泪光闪动。
“救兵如救火！”世民伸手将无双揽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着，“两难！又要在这时候离开你！这个新年，又得让你冷清地过了。”
已经接连两个新年，世民是在征战前线度过，前年是在与宋金刚对峙的柏壁，去年则是在洛阳城外。
而且无双现下又有了身孕。
无双强忍住快要冲出眼眶的泪水，深吸一口气道：“二哥记挂妾母子，小妹感激不尽！但国家有难，自当国事为重。至于新年，宫中会有许多宴会，诸位夫人那里也要去走动走动，妾不会太寂寞。”她勉强向夫君展现个笑颜。
“你不要太操劳！有事，让怡宁多帮你料理些。”世民嘱道。
武德为显示对前朝宗室恩厚，宫中每次宴会、年节各种礼仪，常邀怡宁公主与长孙妃一同与会。
“嗯。”无双应着，见天色不早，吩咐侍女传晚膳。
因世民近年忙于征战与国务，夫妻竟难得有机会在一起用餐。无双悉心照料着夫君，自己却吃得很少——妊娠反应让她没什么胃口。
“又让你受累了！我走之后，你自己身体多当心！”晚膳后，世民揽着无双的香肩，在轩窗下欣赏着窗外的月色。
“生儿育女，本是女子份内之事。妾无甚大碍，只是担心二哥你！战场上刀箭无眼……”她只觉喉咙一阵哽咽，说不下去，眼眸中又升腾起一片水雾。
“与你告别出征，都不知是第几回了！哪一回我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见你？”世民轻拍着无双，安慰她。
无双泪光盈盈：“你不要总是逞强，这几日天气寒凉，你夜中总是频频咳嗽，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妾知晓，这大唐江山是二郎带着将士们浴血奋战得来，好不容易天下一统，如今却又被刘黑闼以席卷之势大片占去，二郎自是不能坐视旁观，二郎是大唐的秦王，将士们信赖的天策上将，可二郎也还是妾的夫君，孩子们的父亲，是这府上上上下下的依靠。除了惦记社稷黎民，顾念将士同袍，二郎也别忘了我和孩子们，别忘了替我们好好珍重自己。”
世民拥紧无双：“放心！我几时会忘了你？”又故作轻松地逗无双，“希望这回是个女儿，那样我们就有了两儿两女，若是女儿，名字就唤作‘丽质’如何？”
“看你！才三个月多月，还早着呐！现在哪有个准？” 无双破啼为笑。
“今日正好是月圆之夜，好久没有陪你欣赏这么美的月色了！”世民望着窗外，说道。
正是腊月十五，初升的一轮满月悬挂在夜空，显得静谧悠远。
“月满则亏……”无双凝视着窗外的月色良久，幽幽道。
世民心头一沉！他了解无双的心事，“树大招风”，无双是担心他功劳越大，在朝廷中越是难以自处。自从东征大获全胜返京以来，世民明显感到，大哥建成对他客气中多了生分。父皇虽加封他“天策上将”，位列诸王公之上，且屡有厚赐，日前还以如今“天策府”、“文学馆”等僚属众多，承乾殿宫室狭小，来往不便，诏命工部为他在宫城西北另建别宫，世民却敏感地察觉到，父皇待他不似以往那么亲密，还动辄以小过申斥于他。
世民谙熟前代史实，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细微变化——太平由来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我以臣子之身，戴震主之威，就已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怕是再难有安宁！我一心只为父兄大业，从不计较个人名位得失——为何如今却连父兄都不能信任于我？倘若至亲骨肉都要如此相互猜忌，那还有什么意思？
世民只觉得自己万般委屈！偏偏这样的委屈，无人可诉——他不能毫无顾忌地与属臣玄龄、如晦包括无忌等人谈这些，虽然他已视他们几位为知己；连至爱的小妹，他也不能说，告诉她岂不又让她为自己多一份担心？
但他一直与无双有默契，他感到，无双已在隐隐担忧着什么。
“二哥，小妹给你弹首曲子吧。”空气中突然有几分感伤与凝重的氛围，无双转移话题道。
怀抱琵琶，纤纤素手轻轻调了几下弦。
“二哥想听什么？”
“就唱你那首《春游曲》吧。”
“可惜春日尚远！”无双感叹一句，轻轻 吟唱起来——
上苑杏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这是春天里无双陪后宫嫔妃在御苑踏青，为各位夫人助兴之作。那时世民还在武牢对付窦建德与王世充的两面夹击。世民回京后，偶然看到无双这首七言诗，盛赞诗意灵动跳脱，文采不逊于他手下才高八斗的诸学士们。
歌声宛转动人，世民渐渐忘却了近来诸多烦恼。
随后的两日，无双强颜欢笑，替丈夫打点好行装，准备送他出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