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鸦欲落平原处，流水绕孤舟。几度斜阳人倚楼，一望黯销魂。”
兴业皇帝刘武喃喃着将密奏缓缓的合上，他闭上眼脑子里没来由的想起父皇临死时候狰狞的表情和近乎咆哮般的嘱托：杀了那个姓沈的孩子！
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抗拒的疲乏。
“断弦，你怎么看？”
他闭着眼睛问。
整间宽大的书房里只有两个人，他问的，是微微弯着腰站在他身旁的內侍。
这个內侍穿着一身蓝色锦服，颔首而立。
看他的样子很难确定年纪有多大，脸色很白，也不知道是保养的好还是天生如此，皮肤光滑如处子。
面容秀美，额头光洁，有一双宛如柳叶的弯眉，他的眼睛很亮也很深邃，若是给他施以淡妆，真就是个以假乱真的貌美如花女子一般。
只是眉角上的细细皱纹还是隐约透漏出他的真实年纪，还有两鬓上被他自己小心藏起来的几缕白发。
“我是个內侍，太祖遗训，內侍不可干政。”
被刘武称呼为断弦的內侍不紧不慢的回答。
他在皇宫中的身份很特殊，特殊到可以随意进出御书房。
但他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从来不曾触碰过他不该碰的东西。
在他看来，国家政务什么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跟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他所重视的，仅仅是坐在龙椅上那个人而不是什么江山社稷。
刘武被內侍断弦清冷的回答激怒，他猛的睁开眼怒视着面前这个几乎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阉人。
可是张了张嘴，他最终还是将咆哮压了回去。
“说说吧，这不是国事，是我刘家的家事。”
他再次闭上眼，只是说话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哀求。
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很累很无助，哪怕是在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面前他也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敏感和无奈。
“陛下，您没有家事。”
断弦看了刘武一眼，语气依然不温不火：“您的事，都是国事。”
“你这老狗！就是不想帮朕！何必说这些混账话来推诿！”
刘武终于还是没有压制住怒火，他猛的睁开眼站起来，抓起桌案上的奏折朝断弦砸过去。
奏折打在断弦的胸口上掉在他的脚边，断弦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屈膝弯腰动作轻柔舒缓的将奏折捡起来，掸了掸奏折上的些许尘埃。
在刘武能杀人的目光中他缓缓的走过去，将奏折放在桌案上然后微微弯着腰退回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刘武怒视着他，指着他眉心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见皇帝真的动了怒，內侍郑玉，这个被刘武赐名断弦的在皇宫中有着极特殊地位的內侍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看向皇帝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心疼。
“陛下，我只是个內侍。”
郑玉极认真的说道：“陛下其实不用问我怎么看，您只需告诉我怎么干就好。陛下怎么看，我就是怎么看的。”
刘武微微一怔，颓然跌坐在龙椅上懊恼的说道：“这首童谣到底指的是谁？神鸦，神是沈？沈是神？朕总不能将天下姓沈的都杀了吧！”
郑玉心中却没有刘武这么多复杂烦恼，他淡淡的回答道：“如果陛下想，那就都杀了。”
“你这个没主见的老狗！”
刘武被郑玉听起来有些不负责任的回答气乐了，他指了指宫门外说道：“这天下间姓沈的有多少人？真都杀了，其他的阻碍一概不计较，光是杀人就要杀多久？”
“难不成朕从今天开始将国事都丢下，挨家挨户的去盘查姓什么？”
郑玉垂首道：“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姓沈的，但如果陛下真的想，我一个一个杀就是了，总有杀光的那天。”
“放屁！”
刘武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想让全天下百姓骂朕昏君？”
他猛然想起在怀远镇给他都粮的那人，心中一震。会不会童谣指的是他？只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说起来那人还是他的表亲，这些年他的官职被自己一降在降，从正三品的大员降到了五品小吏，倒是没有听到他有什么怨言，做事还算兢兢业业。
在怀远镇都粮，那人手下只有千把人的护粮兵。千把人，自己一个小指头都能碾成齑粉。
不会是他。
刘武缩进宽大的龙椅里，皱着眉考虑。
“去把刑部侍郎独孤学叫来吧，这种事……还是他比较在行。”
郑玉心里一紧，想起独孤家那个小子的阴柔狠辣手段，几乎张嘴就要奉劝皇帝不要这样做，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默默的转身，走向书房外。
“断弦！”
刘武将郑玉叫住：“父皇归天的时候你也在场，他说的那姓沈的孩子。”
郑玉顿住脚步，也没有回头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陛下放心，一个野孩子罢了。那个叫闵崇的人将那伙小马贼的行迹都举报了出来，我已经派人往燕山去了。”
“如果陛下不放心，我可以亲自去，最多，在陛下亲征前，我保证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关宁骑马贼。”
如果林小松和青衣此刻听到闵崇这个名字，也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
林小松和关宁骑的人一直怀疑是幽州景守信派人盯着他们的行踪，又怎么会想到出卖他们换官爵的会是结义兄弟闵崇闵重光？
尤其是青衣林净秋，若是知道心上的那人竟会做出这等事，会不会悲痛欲绝？
“杀！要杀干净！”
刘武深深吸了口气道：“过了年朕就要北巡涿郡，在朕去之前，把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绿林蟊贼都给朕杀了！”
“另外，那个闵崇连结义的兄长和有婚约的妻子都出卖，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做官？朕不答应，他就继续做他的山野村夫吧！”
“是！”
郑玉垂首。
走出书房，郑玉看着这高墙深宫忽然变得很阴暗，就连高墙上的天空都阴霾的令人心里发麻。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对这宫殿的印象一下子变了，有个词语冷不丁的冒出来迅速占据了整个头脑。
樊笼
他有些心烦，觉得这个宫殿就是个大笼子。
是该出去走走了，就当散散心吧。
他走向远处，随手召唤过来一个小內侍吩咐道：“陛下召刑部侍郎觐见，去吧。”
这小內侍才不过新入宫几个月，第一次与郑玉说话甚至腿还在微微发抖。一半兴奋，一半恐惧。
兴奋的是，如果能得到郑玉的欣赏那将来说不得会平步青云做到一宫总管也说不定。
至于恐惧，他入宫的第一天就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惹恼了陛下的小內侍被郑玉下令放在蒸锅里活活的蒸死了。
他想的太多了，郑玉其实根本没看清这个小內侍长什么样子。
刑部侍郎独孤学急匆匆的赶到御书房，他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衣冠后走了进去。
他猜不到陛下这次召见是有什么事，而那个明显是个新人的小內侍根本就是个菜鸟，他什么都不知道！
“看看这个”
刘武指了指那份密奏说道：“朕信得过你，你大胆说。”
独孤学心里一惊，小心翼翼的拿起奏折打开看了看，随即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浸入了冷水里一样。
他终于知道陛下召他来做什么了，陛下是要杀人了。
虽然他有个冷面狠毒的名声，但那都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
这些年他在刑部，其实保住了不少人。冷酷是他给自己披上的护身符，为的只是让是非远离自己罢了。
看着这份奏折，他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话有可能会导致某个人死亡，说不定，会导致一个家族的衰败！
但看陛下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说。
他问过那个传旨的小內侍，是郑玉派他去的。
也就是说之前陛下是和郑玉在一起，那个內侍，他相当忌讳。在心中悲愤的叹了口气，他真想追上那个被陛下赐名断弦的內侍问一句，你自己不肯得罪人，何苦把我推出来？
他哪里知道，是皇帝直接点了他的名字。
“臣以为，这诗词没什么特指，不过是一首应景的诗歌吧？”
独孤学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
刘武摆摆手说道：“该说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朕叫你来不是让你应付事的，你也不必试探朕在想什么。”
独孤学心里一凉，知道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善了。
“臣以为，确实没有特指之人。”
他硬着脖子重复了一遍。
刘武猛然睁大眼：“让你说你就说！朕不想再说第三遍。”
“是……”
独孤学垂首。
“神鸦，沈鸦，指的是姓沈之人是无疑的，后面的话臣不是很明白，有欲落两个字，莫非想找到神鸦的落脚点？”
“姓沈，落脚点？”
刘武喃喃着，随即猛然惊醒：“莫非是沈落！”
“他人呢？！”
刘武问道。
“去年九月的时候因为惹了陛下不喜，已经辞官。据说云游四海去了，臣属实不知沈落现在何处。”
“去查！”
刘武站起来，声嘶力竭：“仔仔细细的查！”
“是！臣遵旨。”
独孤学躬身退出书房，站在书房门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天空，竟然生出了一种和之前郑玉一摸一样的感慨。
这里是个大笼子，嗯，一个大的他娘的能憋死人的大笼子！
独孤学喃喃道：“沈令伯啊，非是我想害你，你已经辞了官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把这罪名安在你头上牵连最少。若是换了一个别人，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被砍了脑袋啊。”
“我慢慢查就是了，最好能查到你老死的那天。不过，我也没冤枉了你吧？那首诗词，别人不知道出自谁手，我还能不知道？”
他缓步走出皇宫，心境逐渐安静却难平和。
沈鸦神鸦，什么狗屁落脚点，他咧嘴苦笑。
其实真要分析起来，怀远镇的那人似乎更吻合一些吧。
欲落，能落到哪里？
只能是中原，中原。沈原？
独孤学吓了一跳，然后使劲摇了摇头，这世道要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