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的大门又轻轻地开启了,应门的还是那个满脸福气的胖娃娃。
今晨他要迎接的,是个丰神俊朗的白衣秀士。
这个秀士明显远途跋涉,辛苦而来,洁白的长衫上还沾染了一些不属于这里的灰尘。
胖娃娃道:“我家主人恭候公子多时,公子终于来了。”
秀士优雅地迈足进门,走路的样子斯斯文文,一点也不急躁,却眨眼间就入了内院。
今晨风轻云淡,空气新鲜,阳光也好。
别院主人特地下令将自己和摇篮抬到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下。
外面的树都已叶落枝枯,独这梧桐树还枝繁叶茂。
朝阳斜射于树下,恰到好处地晒暖了摇篮。
秀士飘飘然走近摇篮,驻足与摇篮中胖女人静悄悄地对视。
也不知对视了多久,一阵微风过来,掠起了一片叶子掉落在女人脸上。
女人脸颊发痒,皮肤不易觉察地抽搐着。
旁边的几个胖娃娃从不敢在未经她命令的情况下随便看她的脸,她又无法自己动手。
可她也不立刻发出任何命令,只是脉脉含情地凝视秀士,示以求助。
秀士会意,他一点也不生疏客气,温柔地伸手替她拿走了那片叶子。
不仅如此,他竟还在她早已胖得失去鲜明轮廓的脸上抚摸了一小会儿。
他贴心地擦去了她挂在眼角的一颗不易觉察的泪珠。
他柔声说:“我们夫妻,多少年不见了。”
女人的声音也柔情似水:“你早该来见我,我本就从未恨过你。”
他黯然叹息:“怎么行呢,你不知道现在我的这张脸……”
女人冷笑:“你的这张脸能变得比现在我的样子还可怕?”
他苦笑:“或许真的可怕多了。”
女人急声道:“那你就剥掉你脸上的人皮面具,摆出现在的真面目给我瞧瞧。”
秀士不动。
女人笑道:“放心,你吓不死我的,我的心已被脂肪藏得很深,已不知道什么是怕了。”
秀士坚决道:“不行。”
女人突地沉声叱令两边的几个胖娃娃:“拿出来喂我吃一颗。”
一个胖娃娃急忙拿出一颗黑黝黝的丸子,正要依从命令喂入她张开的嘴。
秀士眼疾手快,瞬间将丸子夺了过来,愤怒地扔在地上一脚踩烂:“你这是干什么?”
女人不理他,又下令:“喂我吃一颗。”
一个胖娃娃毫不迟疑地又拿出一颗丸子,又被秀士瞬间夺了过来,厉声道:“这些都是剧毒,我和毒药打了几十年交道,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干嘛突然要服毒?因为我不听你的话把可怕的真面目展示给你看?”
女人淡漠道:“这种毒丸我制作了成千上万颗,你闲着没事就随便抢吧。”
她再次下令:“去搬出存储这种毒丸的铁罐来。”
一个胖娃娃转身正要去,秀士压抑着声音道:“好,你想看,就给你看。”
俊秀的书生脸撕了下来,展露出一张白骨森森的脸。
几个胖娃娃毫不惧怕,只是饶有趣味地在旁看着。
或许他们的心被脂肪一般的童真藏得很深,所以也还不懂恐惧。
女人也不怕,非常开心地娇笑道:“薛夜,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如果她的手能动,此刻定然要幸灾乐祸地鼓掌。
看来他们的柔情脉脉都是假的,他们之间早已没了相互尊重和关怀的夫妻情意。
薛夜也不懊丧,反倒显得自然而然,很平静:“你不怕,可你也没有如愿地羞辱到我。”
女人正颜厉色:“你错了,我是要你和我一样,丑陋可怕地暴露在阳光下,受尽世人的嘲笑。”
薛夜道:“世人从不嘲笑我,他们只会怕我,我就是尘世的魔鬼。”
女人冷笑:“你是魔鬼,那我是什么?你害得我这么多年不能出去见人,这么多年苦闷寂寞地在这里与世隔绝,你却可以每天换一副漂亮的面具,潇洒地横行人间,这公平么?”
薛夜凄然:“我并没有每天换一副漂亮的面具,我和你一样,这些年大部分时候都不敢出去见人。”
女人故作吃惊:“你也有不敢的事?”
薛夜道:“当然有,虽我现在已敢出去用这张鬼脸直接面对别人,但面对你却还不行,所以我此生第一次精制了一张人皮面具。”
女人道:“可惜你这张面具太好看,以至于让我深感虚伪,我宁可被你用鬼脸吓死,也再不想面对任何虚伪的男人。”
薛夜叹道:“我们现在都是鬼,虚伪是人的专长,鬼做不来虚伪,也毫无必要。”
女人道:“所以我才叫你露出真面目。”
薛夜道:“我们的真面目充满不幸,而你终究比我幸运一点。”
女人道:“哪一点?”
薛夜道:“有解药,你服下,见了效之后,你的身体会分分寸寸地恢复原本的倾国绝色,到时候你又从鬼变成了人,依然是那个最受瞩目的佳人。当初我在你身上胡乱地实验新药,害得你臃肿成这副模样,可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保存了你的青春,使你在太多脂肪的侵压下衰老得远没普通人快。”
女人动容:“你已为我研制出解药?”
薛夜道:“只要咱们的交易成功,解药自然会落到你手里,我虽坏透了,一颗心烂透了,不值得你再爱我,不能再奢求与你一起厮守终身,但我说的话,你也知道是绝不虚假的。”
女人笑道:“那你呢,你这张脸……”
薛夜道:“没有任何一种解药可以让我这张白骨森森的脸恢复血肉皮肤,所以说你比我幸运。”
女人又幸灾乐祸地笑得更加娇艳,在如此臃肿的模样上还能笑出显而易见的娇艳实在是不容易,只因她原本的容颜也实在太美丽。
想起以前和她在一起的甜蜜时光,薛夜也难免心伤。
XXX
身旁守护的人,从魏风然换成了云亦萧,但叶笑痴的这一夜并没有因此平静。
她又做了噩梦。
而且是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可怕持久的噩梦。
当她醒来时,内心刺痛不已,浑身冷汗涔涔,连手脚都是僵硬的。
她披头散发,狼狈得几乎接近狰狞,气喘地不敢立刻睁眼,生怕发现自己还深陷梦中,受尽折磨。
窗扇支起,阳光柔柔地斜射进来,静静地照在床头,照在她惨白的脸上,慢慢地暖化了她惊恐的神情。
她终于可以鼓足勇气,感到一丝似隔绝了亿万斯年的真实,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房中不见云亦萧。
但整间房都变了,每个细节都变了,变得喜气洋洋,变得一片红。
到处贴着喜字,甚至连地上也铺了红绸。
紧挨床头的梳妆台也变得比昨天大了很多,棱花镜子更清澈,人的容颜投映进去,纤毫毕现。
台上当然不只有镜子,还有时新的各种贵重饰品,花粉胭脂的质量也明显不俗。
最让她惊异的是,台上有个精巧的衣箱,已开了盖,里面轻盈艳丽地放着一套凤冠霞帔。
今天她竟然要做新娘子?
新郎官是谁?
是云亦萧么?
云亦萧在哪里?
她虽未结过婚,却知道很多相关的规矩。
知道两个人要结婚,拜堂之前是不许见面的。
她很迷茫,又很幸福,甚至忍不住在想:难道老天爷终究是可怜我,给我一场痛苦不堪的噩梦之后,再赔我一场美梦?
不论如何,做新娘子都是一件令情窦初开的女孩心驰神往的事。
没有人主动地进来为她装扮,每个人看她一眼都该看得出,她绝对是天底下最会装扮自己的女孩。
她坐在梳妆台前,毫不迟疑地开始装扮自己。
她内心有无限的期待与憧憬,不再有半点的羞涩和恐惧。
镜子里照出的她越来越美,等她穿上凤冠霞帔后,感觉整个人都在闪耀艳光。
她现在走出去,一定是天底下最美艳夺目的女人。
总听人说过,没有比新娘子更美的女人,今天她终于可以亲身体验这句话的真理。
她激动地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了信心,走到门前。
可她又忍不住想:我应该静坐在房中,让别人依着吉时开门来带我出去。
她知道结婚是人生大事,是很讲究时辰的吉凶。
今天不能走错一步,否则……
否则将怎样呢?
美梦破碎么?
她咬住嘴唇,迟迟疑疑地退回床边。
今天以后,她就真的再也不是孤独一人了,所以稍微地忍耐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不能显得那么猴急,叫人笑话。
不管别人笑不笑话,她坐在床边自己先甜美地笑了起来。
原来要找个人相爱,是那么容易,原来两个人结婚,也那么容易。
原来天长地久的情感在最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XXX
云亦萧料不到自己会辗转反侧,彻夜失眠。
主人只给了他们一间小小的房,只有一张小小的床。
他当然不能和叶笑痴直接挤在一张床上,他们虽已亲密地牵过手,但那都是做给薛夜看的。
他们还根本不算情侣,即便是情侣,在结婚以前也不能随便同床。
所以作为男子汉,他只好委屈自己睡在椅子上。
在椅子上辗转反侧可没有在床上那么轻松,每转侧一次,身体都要被硌得非常难受。
于是他干脆不睡了,悄然开门,孤零零地走到长廊,顶着寒冷的夜风走进庭院。
庭院里的野草野花比墙外更长得繁盛,静夜的蓝色月光照耀下,显出一种凄凉萧索之意,仿佛这座院落本就是一片狐妖幻化的假象。
他并不费心地去猜疑,而是尽量放宽心情,什么都不多想,信步闲游在花花草草间。
月光渲染的花花草草,其实也挺美的。
他极少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走在屋外,听着偶尔从草丛中发出的虫鸣,或是微微吹动了花瓣草叶的风声,就情不由主地感觉世界空寂,却充满了纯净美好,久已被红尘俗怨搞得乌烟瘴气的人心也突然畅快了许多。
如果他手握的不是鞘藏寒芒的宝剑,而是蘸了浓墨的毛笔,恐怕早已忍不住在洁白如雪的院墙上留下自己附庸风雅的心迹。
可就在他真的有些诗情画意的时候,他听见了幽幽咽咽的哭声。
这种细柔的悲泣当然是女人发出的。
或许是女鬼发出的?
或许是幻化了这片别院的狐仙?
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在此情此景,他明知自己不该去多管。
他已决定避而远之,转身回房。
突然那边的悲泣顿了一顿,换成了更忧伤寂寞的唉叹:“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安慰我,现在有人都听见了我的哭声,却也不愿意过来看看,我果真从来是这样讨人厌。”
这话一出,就像绳子直接拴死了云亦萧的双脚,他是骑虎难下,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随着声音走过来,走到一处花草掩蔽的青石后,幽暗的夜色里,竟看见是这别院的女主人,依旧是臃肿不堪地塞满在摇篮中。
她哭得那么伤心,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
她凝视着云亦萧,柔声问道:“云公子,你也睡不着么,抱歉打扰到你散步了。”
云亦萧歉然道:“是我不该打扰。”
女人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孤零零地在这里哭?”
云亦萧叹道:“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自己的满腹心事。”
女人苦笑:“我哭,是因为你们来了,你们成双成对,亲密无间,真让人羡慕。”
云亦萧道:“你叫我云公子?”
女人道:“你是云满天的儿子,谁人不识?别以为我在这里就真是与世隔绝了,你这次来,也早在我预料中,我早就知道你的来意。”
云亦萧肃容道:“那你肯不肯?”
女人凄然笑道:“我肯又能怎样?我能对他做什么?”
云亦萧惊诧,迷茫:“但你是他的克星。”
女人道:“记住,我叫谭月枝。”
她竟突然提起自己的姓名,表情看上去,依稀就像在坚决地警告云亦萧不要再抱以任何希望,就像她的姓名本是一种永远解不开的诅咒。
她冷酷地呵呵笑着,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怨恨别人:“这名字你当然没听过,可你只要问过老一辈的江湖人,包括你父亲,他们都会告诉你这是一个曾经多么高贵辉煌的名字。”
云亦萧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她的脸在惨淡的月光下似要随时支离破碎,她的声音也似已碎了,碎得难以让人听清楚:“当年江湖上公认最美的几个女人之一,那些臭男人都以为有了美丽容颜,就一定会爱慕虚荣,一定会追求豪门,但后来我却偏偏嫁给了他,一个武功尚且半吊子的穷酸小子。”
云亦萧很吃力才勉强听清楚她在说什么:“那个穷酸小子就是薛夜?”
谭月枝笑道:“那些臭男人又都以为我是被他下了迷 药,否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怎会鬼使神差地配成了一对?不过也有人坚信我和他是真正的爱情,那人就是你父亲。”
云亦萧内心莫名其妙地一阵惊悸,忍不住靠上了那块齐腿高的青石。
谭月枝的笑容陡变凶恶,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可惜你父亲错了,那些臭男人对了,我确实是被他下了药,而且不是迷 药那么简单,是毒药,足以影响一辈子的毒药。”
云亦萧听懂了,顿觉不寒而栗:“为了讨解药,所以你才无奈地嫁给他?”
谭月枝道:“我太天真,我竟然相信真的有解药。”
云亦萧道:“他……”
谭月枝冷笑:“他后来给我的所谓解药,不过是他做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新药,他之所以找上我,其实也是为我的美貌,他一直在研究可以让人青春永驻甚至是长生不老的药,而我的美貌在他看来是最好的试验品。”
云亦萧突地意识到面前摇篮里的女人是多么悲惨,已无法再自然地看向她的脸,仿佛看一眼,自己也会沦为残害她的帮凶。
谭月枝却又目光锐利地直盯着他:“你说我算哪门子克星?你以为他现在看着我这样子就会心生愧疚?就会忏悔服输?”
云亦萧握紧剑柄,吃力地再次开口,声音已有些变了,变得也难以听清楚:“那我该怎么办?就乖乖地带他回飞云堡?然后眼看着他杀了我父亲,毁了我的一切?”
谭月枝道:“我虽不能如你愿,将他长久地困在这里,但我可以帮你出一个对策,未必成功,但值得尝试。”
云亦萧动容:“洗耳恭听。”
谭月枝道:“说来说去,还是要说回你和那个姑娘身上。”
云亦萧道:“她怎么样?”
谭月枝笑道:“有一种女人,你救了一次,就得救一辈子。”
云亦萧皱眉:“你说她?”
谭月枝正色道:“你不是臭男人,对么?”
云亦萧苦笑。
谭月枝道:“你救她,当然不是为了装样子,你救她就一定会救到底。”
云亦萧黯然,急声道:“是,可谁来救我?现在我已快自身难保。”
谭月枝道:“所以就需要我帮你出一个对策。”
云亦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内心的焦躁。
谭月枝缓缓道:“你们在我这里成亲,做了夫妻之后……”
云亦萧几乎叫起来:“你的对策就是要我们成亲?”
谭月枝依然显得心平气和,已没有刚才那么悲惨而凄凉:“反正我只有这一个对策。”
云亦萧道:“那你说为什么?”
谭月枝道:“有些事是说不得的,但这个对策一旦奏效,至少能同时保住你们的性命。”
云亦萧勃然大怒:“可我要的不是保住我们谁的命,是怎样对抗薛夜,不让他最终杀了我父亲,毁了飞云堡。”
谭月枝对他的怒火完全是无动于衷,淡淡道:“命还在,才有翻本的机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父亲难道没教过你?”
云亦萧仍是无法平静:“他已经掌握了那几个人的资料,或许那几个人已经被他替换,十多年来飞云堡里里外外精心安排的上百处暗哨警戒都将对他失去作用。”
谭月枝道:“既然如此你就该想一下,为什么他非要单独跟着你?”
云亦萧道:“你说为什么?”
谭月枝道:“好,我告诉你,因为他不仅想毙了你父亲的命,还想诛你父亲的心。”
云亦萧冷笑:“拿我来诛我父亲的心?”
谭月枝狞笑:“你觉得这很多余?”
云亦萧承认。
谭月枝道:“那你实在是太低估薛夜的仇恨了,与其让仇人直接血溅三尺,他更喜欢让仇人一直活得生不如死,就像我这样。”
云亦萧道:“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杀死我父亲?”
谭月枝道:“没想到你这么幼稚,只有在小孩子看来,死才是人间最悲惨可怕的事。”
云亦萧道:“难道不是?”
谭月枝道:“你觉得在我身上,死会不会悲惨可怕?”
云亦萧仍然不敢看她。
谭月枝笑道:“没关系,你可以回房间将那姑娘摇醒,问一下她,死亡真的最悲惨可怕?”
云亦萧一时语塞,内心越来越乱。
谭月枝道:“你不懂,人间有太多结果都比死要悲惨可怕太多。”
云亦萧突然咄咄逼人地问:“那你怎么不求死?”
谭月枝终于怒了:“你以为死像过家家那么容易?一个人想死,却不甘心,才是最痛苦绝望的。”
云亦萧面无表情,冷冷道:“我终于有点明白了,好,我会照你说的,明天就和她结婚。”
谭月枝道:“那你不必回房间,换到另一处去安歇,至于她,一个长期缺爱的女孩,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一个很难有安全感的丫头,对结婚本就是心驰神往的,何况你也本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云亦萧转身:“我在长廊上过夜也行。”
他刚走出两步,谭月枝又凄然道:“一个人想死,却不甘心,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懦夫,懦夫不会有那些矛盾,总有一天你会感同身受,你会真的明白。”
她幽幽怨怨地叹道:“只要做了人,活着就一定要经历一次。”
云亦萧的身影已完全没入花草间的夜色深处。
她在摇篮里,本不太高的花草从她的角度看来,森严如密林。
如果她可以自如地站起来,刚才早已狠狠地扇了云亦萧十七八个耳刮子。
她放声悲哭的时候,哭不出一滴泪。
现在重归安静了,却陡然心如刀绞,脸上布满了泪痕。
良久后,泪痕凝干,她嘬起嘴唇,尖亮地吹响了一缕口哨。
花草间立即窸窸窣窣地走出两个胖娃娃,一前一后抬起了摇篮,离开了这片冷清萧索之地。
XXX
穿上了秀丽多彩的嫁衣,静坐在床边苦苦捱了不知多少辰光,窗口斜照进来的阳光已从椅子那里移到了床边,又从床边移到了梳妆台,眼看着就要移到那边的窗口,或许那时今天算是过完了。
可她还是一门心思地告诫自己:“别急别急,嫁人应该必须有足够的耐性,嫁人是一辈子的事,等了一天算什么,等了一个月也不算什么。”
然而真要等一个月,她又会立即发疯了。
叩门声响,她猛地跳起来,扎好的云鬟碰着床顶,险些弄得散乱。
门外传来那胖娃娃充满福气的痴痴憨憨的声音:“新娘醒了吗?”
她胆战心惊地低声应道:“嗯。”
这比蚊吟还弱的声音,胖娃娃居然听见了:“请开门,吉时快到了,我来替姑娘梳妆。”
门开了,一切都恍如隔世。
她熠熠生辉地出现在门前,胖娃娃也看得眼睛发直:“姑娘……姑娘原来自己就……”
叶笑痴不禁羞红了脸垂下了头,双手还把衣角捏得乱糟糟的:“嗯。”
胖娃娃嬉笑道:“那姑娘遮上红盖头,牵着红绸带,随我去往喜堂,新郎官早就等不及了。”
胖娃娃进屋从那个衣箱底拿出一团结了花的红绸带,一头自己裹在手上,一头交给叶笑痴牵着。
他身后其实还有四个胖娃娃,两个男的,两个女的,双双对对,喜喜庆庆,端着净水,提着花篮,一路纷纷扬扬地过去了。
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奏喜乐的丝竹管弦,而前厅前院更已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那么热闹,叶笑痴真怕突然来一阵大风,吹跑了红盖头,让她提早面对热闹的贺客们。
她每走一步都无比期待,又无比慌乱,每一步不管走得多轻,也好像要把她的一颗狂跳不止的心震出腔子来。
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这座一直与世隔绝的别院,一夜之间半天之内,竟好像来了成百上千的客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是主人施了法术,将花花草草都变成了人?
叶笑痴胡思乱想着,从来也没像现在想得这么多,这么乱,这么离谱。
她想到花花草草都变成了人竟也忍不住笑出声,幸好周围是一片喧闹,挨得最近的人也不可能听见她的失笑。
她虽然笑了,却知道自己离喜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为什么自己遮了红盖头,看见外面成了朦朦胧胧,脚下的路就变得漫长?
或许自己毕竟是有些心急了吧。
但很快她就知道不是因为自己心急,而是因为自己顾虑重重。
她突然忍不住想,结婚是人一生中最大的事,为什么要别人给她做主?
她是对云亦萧已心生爱慕,感到他是一个比魏风然更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人,可嫁人的事,别人怎么不先郑重地问问她的意思?
别人就是别人,又不是她的父母长辈,没有权利决定她的人生大事。
但这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是,她越来越怕在那边等着与她拜堂的是另一个男人。
万一是……
想到那个人白骨森森的脸,想起那些纠缠自己十多年的梦魇,她的双脚就发软了,可她还要痴痴地跟着红绸带往前走。
什么事都终究不过是万一。
万一终究不过是自己瞎想呢。
“新娘子抬脚,留心,要跨过门槛了。”
到了。
她害怕时,路就缩短了。
可她立刻深深地明白,路其实没有缩短,路只是漫长地延伸入她的心底。
从此以后,她心底就有了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
跨过门槛,万水千山,今生今世,这辈子就要随着手里的红绸带交给男人了。
她激动地颤着目光,透过遮面的红纱朦朦胧胧地看见胖娃娃将红绸带的那一头自然而然地交给了一个男人。
从那个男人的身形判断,应该就是云亦萧。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周围鼓乐齐鸣,欢声笑语,一切都那么虚幻。
是因为红盖头遮住了眼睛?
轮到最后一步,新郎官抱起新娘子要入洞房了。
她被高高抱起,感觉自己被抛在了云端,头很晕,心很痛。
天旋地转。
她甚至想呕吐。
无数的人在起哄,闹洞房是贺客们最兴奋的环节。
前呼后拥的,新郎官走路的样子像僵尸。
还要走,还要走,走到哪里去?
洞房到底有多远?
砰,新郎官的头撞到了门扇,开门后,脚又撞到了门槛,狼狈不堪地抱着她险些跌倒。
她更头晕了,她难过地想这是成亲吗?
这些人是来贺喜的,还是来报复他们的?
新郎官将新娘子安安稳稳地放在床边坐着,自己掉头来一把接过某个客人手里的一大坛烈酒,当众仰脖子咕嘟嘟地一口喝尽了,一滴都没洒出来。
众人欢呼雀跃,又纷纷将手里的酒坛送到新郎官眼前。
新郎官都喝了。
摇摇晃晃,嘴里嚷着:“好了,闹够了,快出去,别打搅我们洞房,春……春宵一刻……一刻……”
男人和女人交往不管多久,全心期待的就是这一刻,怎能不急?
男人终究是男人,男人在这一刻都不是圣人,男人的心最终都会急匆匆地飘到床上去。
众人一边识趣地往门外涌,一边替他嚷着:“值千金,值千金。”
砰,她还以为新郎官又重重地撞了门。
闹洞房的人都被关到了外面,嘈嘈杂杂地远去,或许还会有几个眼馋心滑的人偷藏在窗户底下等着看春宵一刻。
新郎官一只手撑着桌子,打了一连串的酒嗝,突然哇地弯腰吐了出来。
房里因此臭烘烘的。
叶笑痴心烦意乱地战战兢兢。
这男人真的是云亦萧?
他怎会变得这样狼狈,这样讨厌?
莫非每个男人成亲之后都会变成这样?
这才是每个男人的真面目?
新郎官喃喃低语:“唉,弄得一地污秽,臭死了。”
他迟钝地蹲下去,似乎在直接用衣服擦地。
叶笑痴终于受不了,自己一把扯掉红盖头,决心要冲过去看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云亦萧。
不管是不是,都狠狠地扇他一掌踹他一脚。
老娘不发威,你还真以为我是任人摆布的淑女了?
但冲过去后,又一阵天旋地转,她也突然吐了。
是云亦萧。
虽然他的脸已在臭气里扭曲,可还是很容易就能让人认出来。
她却没了火气,更没了力气,巴掌和脚不仅狠不起来,也根本提不起来。
他看着叶笑痴几乎就近在眼前地哇哇吐了半晌,竟然愉快地笑了:“咱俩今天其实还没吃任何东西,却都吐了一地。”
他对着满地的污秽伸手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这或许是苦胆,这或许是肺,这或许是心,这或许是肥肠,这或许是……”
他说得那么恶心,表情那么荒唐,听在叶笑痴耳里看在叶笑痴眼里却毫不恶心荒唐。
叶笑痴刚才已有些讨厌他,这时见他一副醉醺醺的傻样,也不禁冰释前嫌,愉快地笑起来。
应付那群闹哄哄的客人本就不是容易事,不一口气多喝几坛酒,他们是不会满足的。
空腹喝那么多酒,又喝得那么急躁,当然会引发不雅观的呕吐。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本来就不该讨厌。
何况若不是他挡一挡,那群客人必将不依不饶地也逼新娘子喝酒。
她虽是头一次结婚,却也曾经见过许多新娘子。
那些新娘子总是被胡闹的客人们纠缠得几乎失声大哭。
闹婚本就是一种害人不浅的恶习。
她笑着,自己身上也臭烘烘的,也就不觉得有多受不了,柔声道:“我们一起来清扫。”
云亦萧道:“就用这身上的喜服?”
叶笑痴以行动作答。
她率先脱了喜服,也不顾及喜服下她只有一件单薄的内 衣,薄得浸透了汗水,几乎透明地紧贴在她微微颤抖的胴 体上。
云亦萧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也爽利地跟着脱了,两个人就穿着汗透的内 衣蹲在地上一下下细心地擦那些臭气熏天的秽物。
他们不仅做得细心,也显得很开心,仿佛不是在擦秽物,而是冬天的时候在野外玩雪。
擦了不知多久,反正擦再久,秽物也还在地上,衣服却越来越脏。
他们根本不是在清扫,是真的在玩。
终究是玩累了。
毕竟今天一点东西也没吃。
云亦萧说:“你来。”
牵着她就开门跑了出去。
没有人在外面偷听偷看,人们都在远如隔世的前院喧闹。
春宵一刻的时候,他们最好是忘了人们,人们也应该是忘了他们。
洞房内外,各自有各自要应付的春 光。
他们手牵手,做贼一样跑过曲廊,跑进花园,跑到一个假山旁。
云亦萧伸手进假山的一个洞里,竟掏出了一大包香喷喷的东西。
解开来看,是今天喜宴上待客的各种点心,还有一条烤鱼,一只烤鹅,一根猪蹄膀,都热乎乎的,显然刚放进去不久。
叶笑痴毫不矜持地显出馋涎欲滴的样子,兴奋地两眼放光:“是你藏的?”
云亦萧摇头:“在大户人家,每逢办喜事,都会有男仆耍心眼,藏一大包吃的东西,等着深更半夜的时候和心仪的女婢出来幽会,我家底下人藏东西一般都是藏在院中假山的某个洞里。”
叶笑痴抿嘴轻笑:“看来大户人家的奴仆藏东西的路数都一样。”
云亦萧说:“你喜欢吃什么,自己挑。”
叶笑痴反而难为情了:“人家辛辛苦苦藏的,我们做贼不好吧。”
云亦萧说:“没关系,你瞧。”
他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闪闪发光的银子塞进那个洞里:“这么多银子,够他们买多少好吃的,他们看见了,一定更高兴。”
叶笑痴凝视他,眼里已流露出痴情。
云亦萧又包好那些美食,牵着她跑开:“我们还是去找另一个隐蔽的地方大快朵颐。”
叶笑痴一边气喘吁吁地跟他跑,一边嬉笑道:“是啊,那样保险一点。”
“等那幽会的仆人发现自己藏的东西变成了一大锭银子,肯定要以为是狐仙干的。”
“那不会把人吓死吗?”
“至少在吓死之前,人都知道狐仙的银子不是泥巴变的。”
“人有爱财之心,就没有害怕了。”
“正是这个道理,人的贪婪总是胜过恐惧的。”
“哼,你自己做贼,还搞得像是人家贪婪。”
“君子取之有道,银子就是道,我既然没有白拿,就不算是贼。”
“原来你也这么油嘴滑舌。”
他们又不知跑了多远,这个昨天看起来小小的别院,今晚却变得大而复杂如皇宫。
他们终于再停下,是面对着一颗大树。
参天大树,树干之粗,起码要四个壮汉伸直了臂膊才能手拉手围住。
更关键的是,这棵树没有掉多少叶子,枝繁叶茂是夜晚最好的隐蔽。
他们像松鼠般轻捷地窜上去,爬到树梢,在一堆散乱盘结的树枝上稳稳当当地坐着。
头顶是闪烁星光的夜空,现在是真的觉得与世隔绝了。
人们总不喜欢黑夜,总是期盼天色早一些再亮起来,光明早一些洒遍世间。
可现在他们发现了夜晚的美,只希望光明永远别来打扰。
这片夜空上繁星皎月的光,已恰到好处,再多一丝光明都会打碎他们现在的宁静和快乐。
他们吃饱了,口渴就喝树叶上的露珠。
他们先是面面相觑地一个倚着左边的树干一个倚着右边的树干,然后发现这堆树枝足够大足够结实,就肩并肩头靠头,紧挨在一起。
最后叶笑痴索性躺进了云亦萧的怀里。
叶笑痴呢喃着:“人有许许多多的活法,这样的活法也不错。”
云亦萧说:“嗯。”
叶笑痴说:“今天你娶了我,算不算数?”
云亦萧说:“怎么不算?”
叶笑痴说:“你可一定要算数。”
云亦萧说:“这种事不会儿戏的。”
叶笑痴痴痴道:“那你叫我一声。”
云亦萧叫了一声:“老婆。”
叶笑痴忽然嚎啕大哭。
云亦萧手足失措:“我……我难道……不该这么叫?”
叶笑痴哭道:“你欺负我。”
云亦萧愣住。
叶笑痴的哭声又忽然止住,义正辞严道:“再叫我一声。”
云亦萧这次迟疑了。
叶笑痴娇嗔道:“叫呀,刚才怎么叫,这次也怎么叫。”
云亦萧还是没什么胆量的样子,木讷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叫出来:“老……老婆。”
叶笑痴脉脉地凝注着他,痴痴道:“官人,多谢你肯娶我。”
云亦萧又愣住。
叶笑痴道:“他们说夫妻同心,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我们应该做得到吧?”
云亦萧坚定地点头,微笑道:“一个人在世上几十年的坎坎坷坷,会很累,所以老天爷才会让人有各种各样的情感,产生各种各样的牵绊,相互理解和依靠。”
他突然又恢复了信心。
叶笑痴道:“所以两个人,从今以后就不会再累了。”
云亦萧温柔地吻上她的头发:“再累也已不再孤独。”
星光灿烂,圆月皎洁,他们此刻又急迫地期待天色早一些亮起来,光明就在未来。
XXX
洞房花烛,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一天,他们总算是得到了。
这份幸福又将持续多久?
一拜天地,天被房梁屋顶挡住,地被石板挡住。
二拜高堂,正面一左一右分别坐着扮成白衣秀士的薛夜和摇篮里无法动弹的谭月枝。
看着众人闹哄哄地簇拥新郎官抱起新娘子去了洞房,薛夜和谭月枝这对暌别已久的老夫妻也不禁露出了羡慕之情。
这场婚事是他们一手谋划的,是真是假他们当然比谁都清楚。
可他们现在仍是显得比谁都要羡慕这对还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夫妻。
老夫妻再难破镜重圆,小夫妻再假毕竟已快快乐乐甜甜蜜蜜地入了洞房。
谭月枝深吸一口气,沉重地叹出来,仿佛有满腹冤屈积压在心头,此刻才终于得到了一点解脱:“看见他们,我就忍不住要想,人为什么而活。”
薛夜冷笑:“你想通了?”
谭月枝迷茫:“这种事,没有人可以想通。”
薛夜道:“但你羡慕他们。”
谭月枝道:“你也是。”
薛夜道:“你知道我怎会要你帮我做这件事?”
谭月枝轻笑一声,伸舌头舔了下干燥的嘴唇,表情看来像是突然陷入了无止境的浮想联翩,半晌才悠悠道:“我们是老夫妻,对方的一点小心思当然能轻易了解。”
薛夜道:“你答应了,所以说他真的不是……”
谭月枝笑道:“你不爱护他们,我爱护,如果真的是,我的确如你猜想的,死也不会答应做这件事。”
薛夜突地急迫起来,眼神狞恶:“那真的那个呢?”
谭月枝漫不经心地道:“慌什么,咱们分离了十多年,一见面就想他们干嘛,先坐在一起多喝几杯酒。”
薛夜冷冷道:“我没工夫陪你一醉方休。”
谭月枝讥诮道:“可你以前每天都有工夫灌醉我,然后下死心地折磨我。”
薛夜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却因脸已白骨,酒水有一大半都哗啦啦地从关节缝里流出来。
谭月枝满意道:“好喝吧,我特意为你酿造的,你走了多少年,这酒就陈了多少年。”
薛夜道:“我不担心你会在酒里下毒。”
谭月枝呵呵笑道:“你是谁呀,你是天底下第一号的毒药行家,任何毒药下在酒里,即使陈了上千年,你的鼻子也瞬间就嗅得出。”
薛夜道:“不愧是我的老婆,很有自知之明。”
谭月枝陡然正色道:“但你也别松弛了心态,今天你进了我这里,总要留下点什么,你把我搞成这样,仇是不免牢记一辈子。”
薛夜道:“你不信我已为你研制出了解药?”
谭月枝道:“解药呢?”
薛夜道:“现在还没有马到功成。”
谭月枝道:“算了吧,十多年来,你一心惦记着飞云堡,怎会突然回心转意,想想我这丑八怪?”
薛夜又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大半酒水滴滴答答如雨地洒在地上。
谭月枝笑道:“酒是好酒,人却不是好人,解药是不可能有的,我也早就认命了。”
薛夜突然猛烈地呛了一下,呛得泪水横流。
他的泪水是血红色。
谭月枝道:“你急什么,怕我拆穿你?”
薛夜道:“你不是想喝酒吗?你可以闭嘴了,我陪你一醉方休。”
谭月枝叹道:“光喝酒,不吹牛,多没意思。”
薛夜道:“你要吹牛,好,我先听你吹一个。”
谭月枝果然装着一本正经地吹起牛来:“我喝了三杯酒,满身的脂肪就会不见,然后我轻盈曼妙地站起来,又将是倾国绝色,颠倒众生,你信不信?”
薛夜哈哈笑道:“我这辈子听了无数人吹过无数牛,都没有你这个牛吹得有趣。”
谭月枝板着脸道:“你居然不信?你敢不信?”
她表情冷肃得让薛夜这种已自认魔鬼的人也不禁感到战栗。
她像命令那些胖娃娃一样对薛夜叱道:“你不信,我就做给你看,可现在我还什么都做不到,我需要你帮手,喂我喝三杯酒。”
她张着嘴,一排玉齿整整齐齐,还是和以前那么美丽。
薛夜竟看直了眼,顺从地斟满了三杯酒,喂入她的嘴里。
她咕嘟咕嘟咕嘟三声将酒咽下,突然胸口的肥肉剧烈震颤,唰地一声直接破开了。
没有飞溅出鲜血。
肥硕的躯体整个地从中破开,就像脱掉了一件厚重的皮袍。
就像蝴蝶终于破蛹而出。
一个倾国绝色颠倒众生的女人玉体轻盈曼妙地在摇篮里站了起来,不着寸缕地站在薛夜眼前。
每一分肌肤都是那么年轻而光洁,身材几乎是完美无瑕了。
月光本来在门外,现在竟似被她的玉体强烈吸引,丝丝缕缕地射了进来,在她身上自动地织成了一件朦朦胧胧的银白纱衣。
青春永驻在她身上不再是神话,可她现在站在薛夜眼前,却只能用神话来解释。
薛夜呆若木鸡:“你……”
谭月枝一颦一笑,妩媚动人:“我还是那个我,也不对,比嫁给你的那天还要美十倍。”
薛夜浑身发抖:“你怎么能……”
谭月枝摇摆着腰肢,似在翩翩起舞,尽情地展示自己的美丽:“你的药其实是成功了,只不过是让我先臃肿不堪地活了七年,幸亏我撑得住,否则我也等不到自己涅槃重生的那一天。”
薛夜被她毫无遗漏的美丽刻骨铭心地陶醉了,几乎疯狂地笑起来:“我成功了!”
谭月枝道:“可我不会感激你,那七年的日子如活在地狱,你无法想象到那有多么痛苦绝望。”
薛夜暴突的眼珠精光闪灼,怪异的笑声似要撕裂身体:“没关系,反正我终于成功了。”
谭月枝道:“我也成功了,我成功地骗到了你。”
薛夜愈加兴奋,颤声道:“没关系,没关系……”
谭月枝道:“那七年的日子,我要加倍偿还你。”
薛夜仿佛突然聋了,听不见她说的什么,伸手摸着自己白骨森森的脸,血红色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谭月枝得意道:“现在看着你这张脸,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不过这远远不够相抵我那七年的痛苦绝望。”
谭月枝就那么赤条条地飘然出了喜堂,来到满地狼藉人却不知都去了哪里的院中。
她伸着纤柔细长的玉臂招薛夜也出来。
薛夜痴痴迷迷地出来,她游鱼般轻巧地贴近他,让他紧密地伸手抱住。
她在他怀里撒娇,用灵活的舌尖去舔 舐他白骨森森的脸。
她舔 舐得认真极了,温柔极了,细腻极了,舌尖渗出的唾液甜如美酒。
而他满脸纵横的血泪也如美酒。
葡萄美酒。
喝多了也醉人。
他们眼神迷离,仿佛真的都醉了。
他们在月下院中温存了不知多久。
他的手在她不着寸缕的完美肉体上贪婪地游移抚摸。
他的手甚至滑入了她最私密的地方。
刚触及那里,她就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直接咬掉了一块肉。
他剧痛难忍,惊声惨呼,似终于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狠狠一巴掌把她打出自己的怀抱。
她血淋淋的叼着他的那块肉,竟又津津有味地细嚼慢咽了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吞下了肚。
对她而言,世间没有东西比他的肉更美味。
她媚眼如丝,诡笑道:“酒里下毒定然瞒不过你,可你想不到你的药在我身上最终成功,现在我虽是青春永驻,却也付出了身染剧毒的巨大代价,我已活不过两年,幸好今天你不期而至,来为我陪葬。”
她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接着笑道:“我随便咬你一口,致不了你死地,但你再要发挥你那惊世骇俗的神功却已无能。”
她这些话说得悠哉,心里已稳操胜券,自认这一切都万无一失了。
但就在她语气最得意的时候,眼前花了一下,一团物事淋漓地斜斜飞过去,直接重重地打在她赤裸的胸口。
那团物事紧贴着她胸口,恣肆地淌着鲜血,雪白的肌肤立刻染红。
这变化的势头太猛,太快,使她表情震恐之余,得意的话声还在继续,仿佛声音已完全脱离了肉体。
她后面的“但你再要”那些字是直接惨叫出来的,一边惨叫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用力打落紧贴自己胸口的那团物事。
那是一团血淋淋的肉,连着皮肤削下来的肉,边缘截面都非常平整,就像刀工精湛的庖丁所切。
其实她在说话时,已看见这团肉是怎么来的。
这团肉不是今天丰盛喜宴上的猪牛羊肉,因为那些肉都已烹熟了,而这块肉明显是刚削下来。
虽是生肉,紧贴在她胸口却还散发着体温。
当然不是她自己的体温。
是薛夜的体温。
她狠狠咬一口薛夜肩膀,叼着残肉翩然闪开后,几乎是一眨眼间,薛夜另一方手臂迅捷灵巧地运劲翻飞,先封住了这边重伤肩膀四周的要穴,让她唾液里的毒来不及自伤口蔓延开去。
紧接着,薛夜那只手并指为掌,掌缘竟闪着金刃般的寒光,猛力地往肩膀上斜斜一削,一团血肉就贴着骨头带着那个伤口被削掉,流星似地飞射向她的胸口。
若不是她因太得意而言语激动,说话快,否则这番骇人的变化结束时,她恐怕根本连半句话都说不完。
她惊呆了,讷讷道:“你不痛吗?”
薛夜从地上捡起一个酒瓶,里面还剩余了小半瓶酒,全倒在了那根新露出的骨头上,立刻全身上下的肌肉骨骼都在扭曲抽搐。
他的白骨脸却似在开心地大笑:“痛到极致是会麻木的。”
但他全身上下已因那小半瓶酒而冷汗涔涔,即使他真的麻木,感受不到什么痛,然而痛的生理反应还是要在身体上发生。
谭月枝终于抖着手打落了那团贴在胸口的血肉,全身上下也冷汗涔涔,仿佛薛夜的痛已传到了她身上:“你这魔鬼。”
薛夜撕了半截衣袖缠住那边肩膀,喘息着狞笑:“你要留下我一样东西,我就留给你一团肉,何况你嘴里还叼走我的一块肉,今天你真该心满意足了,世上除了你,恐怕再也没人能一下子留住我这么多肉。”
谭月枝突然吹响了尖利的口哨,十几个胖娃娃应声出现,就像是直接从地里钻出来的。
薛夜道:“你还想留住我整个人?”
谭月枝恨恨道:“我等这天等了十几年,怎会轻易放过?”
薛夜道:“这些胖娃娃看来和你一样,十几年都待在这里饱食终日,就凭你们想留住我整个人?”
谭月枝冷叱道:“摆出灵童阵法。”
十几个胖娃娃都拿着捕盗用的留客住,脚步错落,很快就摆出了一种诡谲多变的阵法,将薛夜严密地锁在中心。
只要薛夜移动,阵法就会急速盘旋,如大海的风暴旋涡,极难摆脱。
而他们手中的留客住又比一般的形式规模更长,上面的钩刺也更长,一些齐齐下扎,一些齐齐高举,随时可能拼接成一个牢笼。
这阵法算不上高妙,甚至在民间很常见,但这十几个胖娃娃行动太过敏捷,看似平常的变化在他们使出来无不威猛难测。
岂料薛夜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一手握住了面前伸得最近的一柄留客住。
他的手握住的位置正是钩刺所在,尖长锐利的钩刺扎透了他的手掌,可他的真力汹汹,导上手掌猛推出去,扑地击倒了手执这柄留客住的胖娃娃。
他的手掌被钩刺扎得牢,猛地倒拽,将这柄留客住从狼狈跌地的胖娃娃手里夺来,旋风般横扫,逼退了近在眼前的几个胖娃娃,最终手掌再次猛推出去,留客住的长柄竟直接穿入了一个胖娃娃的肚子。
这当口他才从钩刺上抽脱了鲜血淋漓的手掌。
阵法全乱,他逼出一条路,飞跃上院墙。
一个头戴宽沿大斗笠的人突然自墙下腾身而起,一掌将他那只手掌重重的接住。
他猝不及防,险些被打回院中,所幸他下盘沉稳,立刻在墙头稳住脚,顺着对方那一掌的威势,斜身跌到了墙外。
那个人当然不会就此收手,没等他翻身而起,又已拳脚相加,一阵猛攻,招招式式虽很平常,用力却极巧,打中身上,非死即残。
但薛夜的武功毕竟已入化境,身临此番危势,仍可镇静化险,躺在地上急速蛇行,对方招招式式巧妙地打来,都被他巧妙地躲去。
但那个人紧追不放,一直这样困斗也不是办法。
突然他的身体蛇行到了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下,他背抵树干,猛地撑起上身,运开真力震动了整棵树。
树上没有一片树叶,却有很多枯枝,被他的真力震动都乱纷纷地折断掉下,如雨地砸在他们身上。
那个人终于慌了一下神,伸手去拂那些枯枝,还想移脚退闪,已被薛夜一脚踢中了他一只腿的膝盖。
在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倾斜的一瞬,又被薛夜一脚踢中了心口。
这一脚可厉害多了,将他踢得飞起来,直直地撞向院墙,竟砰地装穿了个大洞,灰尘和松落的砖头立刻盖住了他大半个身体。
谭月枝在墙内已叫人拿来一套衣服穿上,正要跟出去助阵,那个人已被薛夜踢飞过来撞破了墙。
她奔到墙洞往外看去,黑压压的夜色里已不见了薛夜的踪影。
她急忙清开盖住那个人的砖头,半拖半抱地把那个人带进院中。
那个人嘴角含着血,冷笑道:“他的武功确实非比往昔,已入化境了,可我也看得出他现在很虚弱,如果不是被他侥幸一脚踢到,继续斗下去,半个时辰内他一定会被我擒住。”
谭月枝用衣袖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血,脸上带着一种深沉慈祥的笑意,目中又含了浓浓的关怀之情:“随他去吧,反正他这样子即使挨到了飞云堡,也难再如他所愿那么顺利地成功。”
那个人执迷地摇头:“他现在一定是去找秋梦湖疗伤,我们还有机会。”
谭月枝疲惫地摇头:“算了,就让这些事都算了吧。”
那个人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怒道:“怎可以这样算了?难道留下他两块肉,你就真的心慈手软,心满意足?”
谭月枝叹道:“我只是觉得就这么让他死,一点意义也没有,刚才亲口咬掉他一块肉,我根本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感到悲哀,感到绝望无力。”
那个人目露凶光,咬牙道:“那是你,我不会就这样算了,我要追他追到底,我要让他付出早该付出的代价。”
谭月枝扭过脸去流了一滴泪,喃喃道:“你当然不可以和我一样轻言放弃。”
那个人目中的怒火烧得更烈:“你也不可以。”
谭月枝转回头,沉着脸,冷冷道:“够了,你太年轻,你不懂老了是什么感觉,尤其是接近死亡的时候。”
可她现在风姿绰约,光彩照人,每分每寸的肌肤都比十 八岁少女还要丰泽白皙而滑嫩。
那个人的脸却像久受烟熏的腊肉,皮肤粗糙黝黑,许多深深的皱纹如刀刻,他的十根手指伸出来,不仅掌心是厚实如铁的老茧,指甲也都干裂如开花蚕豆。
他的鬓发也明显地斑白了,牙齿也明显地焦黄松动了,看上去至少有五六十岁。
她怎会反而说他太年轻?
即使她当初被薛夜下药后成功地永葆青春,实际年龄也不会比他大多少,不至于说“太”的程度。
岂料他并没有对她说这种话而感到荒谬,却终于平息了怒气,比刀锋还亮的眼睛缓缓地黯淡下去:“我的确太年轻,所以我放不下,我不想背负这仇恨活一辈子,可我也不是什么胸怀宽广的圣人。”
谭月枝伸手轻抚他的面颊,柔声道:“你来喝一杯他们的喜酒吧。”
她看着院中那些被薛夜挫败得七倒八歪的胖娃娃,又声色俱厉:“把客人都给我叫回来继续喝酒取乐。”
几个胖娃娃领命跑开。
剩下的几个胖娃娃围着那个肚子被那柄留客住穿破的胖娃娃表情凝重地一声不吭。
他们无疑产生了物伤其类的悲哀。
他们以前不怕死,只因为死从未直接出现在他们之间。
此刻终于出现了,他们终于明白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谭月枝的声音再变得温柔,温柔而慈祥,就像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妈妈:“我来亲手敛葬他。”
她走过去亲手拔出那柄留客住。
那个胖娃娃的尸体已僵冷,血已凝固。
她俯下身子,和那个胖娃娃脸贴脸,贴得很紧,默默地流了几滴泪。
或许对一个接近死亡的老人来说,流泪是最不足为奇的事。
半晌后她才慢慢抱起那个胖娃娃,从院墙上的破洞走出去。
她不想在院里冲了云亦萧和叶笑痴这对新婚夫妇的喜气。
没有停灵床,没有千秋旛,没有和尚念经超度,没有奏响丧乐。
无声无息地在野外挖了坑埋葬那个胖娃娃。
一坯黄土下去,没有耸起坟堆,这里的死亡是没有痕迹的。
铲开的一层草皮再移回原处,白天看着一定看不出这里已埋了死人。
谭月枝站在这里,似在幻想自己死后也会化为这片花草的养分,能滋养这么美丽的一片景色,也算是死而无憾。
她突然问重新戴上宽沿大斗笠的那个人:“人为什么而活?”
这正是之前她问过薛夜的。
那个人无声无息,突然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