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孤影醉月临江仙
孤影寒秋,临江醉月,举杯遥对苍穹。星夜漫漫,梦里何有天仙,孤影醉月临江叹,叹何时、何处相逢。梦空空、玉壶空空,天地空空。
空空如也浮生笑,笑浮生可笑,可笑何从。来去何从,如来如去如笼。惊鸿便把相思害,把相思、付水朝东。月朦胧,月更朦胧,越更朦胧。
——一尘禅师
话说大越洪旭年间,政通人和,浸明浸昌,儒佛道墨再盛一时,文道祥瑞,隐有盛世之气象。四川峨眉山,奇峭陡险,秀冠天下,传为普贤菩萨道场。《峨眉郡志》云:“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名峨眉山。”
峨眉山北麓有个名作青霞镇的小村落,村中居民不足百户,自给自足,由于民风淳朴,与世无争,相当安宁平静。村子紧挨峨眉,沿山脚西行几里,有一座玄光寺庙。庙中上清禅师,与镇中大户李逍李员外乃是莫逆之交。二人时常来往,不是上清禅师登门拜访,就是李员外去玄光寺探望。平日里除却琴棋书画,吟诗品茗,便是谈谈禅道,悟些清净。
这日,李员外闲来无聊,正在书房内打谱消闲,却忽见家中小仆木四躬身来报:“禀大老爷,上清禅师到了。”
李员外闻报,当即面露喜色,连忙吩咐:“快快有请!”
只见李员外一面站起一面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李员外刚跨出房门,便听得前厅传来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又来打扰檀越了。”
余音未绝,便见一位着月白僧衣,慈眉善目,身形修长,红光满面的僧人信步走来。
李员外忙迎上去说:“呵呵,有相皆幻,色即是空。风动烛动到底还是心动,心既已动,何来打扰之说?”
上清禅师哈哈笑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何以故?遍计所执色无所有,即是空性。此空性,即是彼无所有。非如依他起与圆成实不可说一。’住心于一境,冥思妙理,心定则慧,官人之禅学果然是大得其道了。”
李员外摆了摆手,谦逊道:“不过是见性成佛,不足挂齿。”
二人便笑谈着步入了书房,木四早已将名品泡好。
禅师坐定,正攀谈间偶然瞥见书桌旁的残谱,笑道:“玄堂小官人何故避着贫僧?”
李员外惊异道:“犬子正在后院习经,禅师何出此言?”
禅师一指残局:“莫不是贤父子对弈?”
李员外恍然笑道:“不过是摆谱消遣罢了。”
“原来如此,”禅师大笑,“怪不得老僧近来隐隐有不敌之势,才道是官人每日暗下苦功呢。”
李员外摇了摇头:“谈棋力,犬子玄堂或是禅师一合之敌。饶是我,再打谱三年也不见得是禅师的对手。”
上清禅师忙说:“是矣,那便请小官人前来,老僧正欲报前日两子之恨呢!”
李员外一边吩咐木四去唤李玄堂,一面打趣道:“禅师今日来访,又是责怪不敌,又是要‘报仇雪恨’,兼有‘恼’‘欲’,莫不是五魔未去,七情未却?”
禅师亦笑道:“随缘遇合,何碍佛心?”
二人谈说一会,一个眉清目秀,精神饱满,年约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年便微笑着在谈笑声中翻帘而入。
只见这少年进得门后纳头便向上清禅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喊了声“禅师好”。接着转过身来,向员外也鞠了一躬。
李员外满眼爱惜道:“禅师有兴,孩子,你便跟着学两招吧。”
接着李玄堂便与上清禅师弈棋,李员外手持一折扇在一旁观战。直到下到了黄昏将近,禅师方才尽兴,订了再战之期,飘然而去。
上清禅师走后没多久,李员外刚走到小院,便听得木四又来报道:“大官人,门外又有一位大和尚求见。”
“哪个庙里的?”李员外兀自走着,随口说道。
“好像从未见过。”
李员外闻言一愣,接着脸色剧变,双眼中突然射出两道从未有过的、摄人心魄的精芒,厉声喝道:“可是一个赤发头陀?!”
木四被李员外的一反常态喝了一惊,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便小心翼翼道:“正是——”
“出去,我马上就来。”李员外一挥手,木四连忙离开。只见李员外一人在院内不断徘徊,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定在了香案上的那把长剑上。此剑长二尺有余,剑鞘作靛蓝色。李员外嘴角噙着一抹深沉的笑,伸手想去拿,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冷笑了两声,径直走出。
大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赤发头陀正双手合十默念着经文,待李员外走出,双眼倏地睁开,眼中寒芒暴射,又忽然闭上,随即狞笑道:“葬心——哦,是李施主有请了。贫僧踏破三山五岳,今日终于是佛祖显灵,在这世外桃源中遇着了。”
说着,从佛衣中摸出一封信,向李员外丢去。李员外伸手接下,却也不看,只是冷眼相向。“明日贫僧再来,望员外施舍。”言罢,口宣佛号,掉头扬长而去。
李员外始终一言未发。此时,爱子李玄堂也已赶出,那个赤发头陀却已不见了踪影。他见父亲任就脸色凝重地伫立在门口,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当即拉了拉父亲的衣袖道:“爹,那人是谁?有什么意外吗?”
李员外如梦初醒,见是爱子,连忙定了定神:“没什么,一个募化的头陀,爹已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现已远去了。”说着便携着李玄堂回屋,又踌躇了一阵,一起来到书房,先是将这些天学习的经书考究了一边,又将李玄堂拉到了自己身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浑身颤抖着,上下打量了爱子许久,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李员外沉吟了一会,将李玄堂推开,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玄堂坐定后,李员外抬头看向天花板,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似乎在回忆着往事。李玄堂不敢打扰父亲,只能木然坐着,满脸担忧。
又过了好一会,李员外终于看向李玄堂,长叹一声,用一种慈爱夹带着凄凉语调,凝视着玄堂缓缓说:“玄堂,自从你母亲在你两岁时去世,爹就将你带到这青霞镇了。青霞镇实在是个好地方,玄堂,你舍得离开吗?”
李玄堂茫然,摇了摇头。
李员外微笑着点了点头:“青霞镇实在是个好地方,莫说你,就算是我也舍不得呢。”
李玄堂惊觉道:“爹,我们要离开这里吗?”
李员外并不正面回答:“玄堂,倘若爹现在就得离开你,你自己能照顾的了自己吗?”
“不,不行,玄堂一天也离开不了爹!”李玄堂毫不迟疑道。
闻言,李员外脸色一黯,隔了许久,才以一种训诫的语气说道:“孩子,你书也读的不少了,论年纪,也已是一十有五,说话行事,都应学点大人的样子,处事应该独立——爹没说要离开你,只是——就算有一天爹不在你身边了,也要学着照顾好自己。”
玄堂怕惹爹爹不快,连忙点头道:“是的,我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李员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这就对了。”
说完,李员外再度沉默起来,直至合眼睡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天刚亮,玄堂便被父亲从睡梦中摇醒,他睁开惺忪睡眼,却见一向镇定的父亲此时脸色苍白,仿佛彻夜未眠,当下便大吃一惊:“爹,您是病了吗?”
李员外凄然一笑:“好孩子,爹没病,只是昨天晚上风声大,扰了睡眠。倒是这封信要紧。记住,你要从后山绕近路翻过青霞丘去玄光寺庙亲手交给上清禅师。”说着并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塞入了玄堂手中。
“爹,打后山走不是更远吗?”玄堂皱眉道。
李员外催促道:“山路崎岖,方才觉得远,实际上可近多了!”
这时,门口探入了木四的脑袋。他刚张口,李员外便会意了,道:“知道了,放在桌上吧,我就要来了。”
木四见员外答非所问,以为是会错了意,正欲解释:“上次——”
“知道了,就是上次那种——还不快滚!”李员外已是抢着喝道。
玄堂见父亲生气,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略鞠一躬,便抬腿向外跑去。李员外跟上,在玄堂耳边又说道:“从后门出去,越快越好,记住,越快越好!”
玄堂见父亲语气一反常态,如此惶恐,又想起他将忠心耿耿的木四无缘无故骂成那种模样,心想:父亲恐怕是真的得了什么重症,才能在一夜之间被折磨成如此模样。
玄堂是个相当孝顺的孩子,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虽然走出后门没几步便听得一阵刺耳粗犷的大笑,颇想回头一探究竟,但想起他爹适才催促时的模样,唯恐引起父亲的不快,一咬牙,继续埋头飞奔赶路。玄堂长在太平地,又只能读些四书五经,自然不通人情世故,更不知道江湖险恶。
经他一顿亡命奔逃,仅三顿饭的光景,居然被他赶到了玄光寺。
上清禅师正在大殿翻阅佛经,见李玄堂如此焦急的不等小沙弥通报便闯入大殿,大为吃惊。察言观色间,不等玄堂喘定细说,便已知事态之紧急,连忙打开信封,一字一句看下,眉头越发紧缩。
玄堂一面喘息,一面期待地看着禅师。只见上清禅师一目十行,飞快将信看完,又将信纸揉作纸团扔入怀中,唤来一个小沙弥,吩咐道:“快将小施主带入本座禅房,同时严守寺庙,本座回来之前不准任何人入内。”
又转头向玄堂道:“事态紧急,贫僧去去就回,小施主还请耐心等待。一切事务,稍后自会详告。”
话音刚落,便见上清禅师扬起白袍,如苍鹰一般飞去,眨眼之间,人影已然不见。
玄堂见状大惊:“禅师莫不是会仙法吗?”
小沙弥只是微微一笑:“请小施主依方丈之命与小僧同去。”
玄堂点了点头,跟在沙弥身后,绕过数重殿室,来到一朴素净室。沙弥将玄堂引进之后,便轻轻掩上了房门,站在门口,谨遵上清禅师之命看好玄堂。
这时玄堂在屋中来回踱步,心中不禁涌上万般疑惑,烦躁之情也随之而生: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父亲会如此一反常态呢?难道是他病了?还是说有什么难言之隐?走时听见的刺耳粗犷的大笑又是怎么回事呢?爹为什么要让自己来玄光寺找上清禅师?上清禅师竟然会飞,那他是不是什么神秘的隐世高手呢?……还有,昨天傍晚的那个募化的头陀是谁呢?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小施主莫要胡思乱想了,一切缘由待禅师回来自有分晓。”门外传来小沙弥淡淡的声音。李玄堂从门缝向外瞧去,他依旧伫立在房门口,感情是听到了自己不绝的脚步声。
不过李玄堂听了这话,倒也确实没再胡思乱想了,定了定心神,四下打量着这间净室。
房中除了一床一桌两把椅子一个蒲团外,便只有两个装满各种线装经书的竹制书架了。不过李玄堂向那书架定睛一看,却是先“咦”了一声:这满柜的佛经中竟有两本制式截然不同的经书。李玄堂将这两本书轻轻取下,只见一本上书:墨经,正是先秦诸子百家中墨家的典籍;另一本却不见名字,稍稍翻开几页,全写的是人名地名,诸如什么:镜霜城徐镜缘……北宁关伍召棠……听雨楼陈玄清……姑苏独孤尘……灵槐岛徐陵等等等等。
不过无论如何李玄堂都是未得禅师允许,于是草草看了两眼便放回了书架上,不敢再擅自翻阅,只得负着双手就室内种种信眼浏览,不知不觉便是耗了不少光景。李玄堂回首望向窗外,才发觉日已晌午,正想着禅师何时回来,突然门略作响声,再回头,上清禅师已静静立在屋内,凝重地注视着李玄堂。
李玄堂正欲出声,只见上清禅师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又盯着他看了一阵,长叹一口气,慢慢走到窗前,整了整自己的僧袍,让玄堂在竹椅上坐定,又将蒲团在床上摆正,盘膝闭目,许久才睁眼,眼中突然闪过一道精芒,随即消散,接着隔了一会,缓缓抬头看向玄堂:“孩子,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吗?”
李玄堂一皱眉,旋即摇了摇头。
上清禅师又叹一口气:“江湖上有三位人物,都是嫉恶如仇,肝胆相照,又胸藏韬略的大丈夫,武林人士遂冠以‘三侠’的美誉,其中便有你父亲——‘葬魔剑’李葬心。”
闻言,李玄堂不由失声‘啊’了一声。
“惭愧,惭愧。贫僧自诩眼力超人一等,而这十年来居然都未曾识透令尊大人的庐山真面目。令尊在川蜀一带行侠仗义,贫僧仰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上清禅师一边苦笑一边道,“话说十年前‘三侠’之首的白渊联络各大势力以雷霆之势捣毁了在江湖上倒行逆施无恶不作的青龙堂,只是行动中难免有所疏漏,青龙堂也一样是高手云集能人辈出,于是有些漏网之鱼。而川蜀一带穷山恶水,地势复杂,极利于他们的遁形,索性纷纷匿身于此。
“其中便有你昨日看到的那个赤发头陀,他是西域来的,人称‘赤发妖僧’——王恶禅,使一把月牙铲,一身横练功夫在江湖中数一数二,尤其以与一套名叫‘立地磐石’的硬气功与自创的‘裂心十六掌’著称于江湖。曾大闹少林寺后全身而退。他是青龙堂残部的头目之一,带领着堂众依旧在川蜀兴风作浪。
“只可惜此时白大侠突遭变故,心灰意冷。而众门派与势力之间本就有着种种芥蒂,白渊归隐后不久便不欢而散。此时川蜀便又有了一位大侠站了出来——便是令尊,‘葬魔剑’李葬心,他重新联合了川蜀各派。期间由于王恶禅曾带人血洗青城派,李大侠此举便又得到了‘三侠’中曾师承青城的‘剑仙’武绝城的鼎力相助。
“如此这般,肃清青龙堂残部的最大障碍便只有王恶禅这一人。据令尊信函中所说,李大侠与这妖僧武功实在相差无几,如今那妖僧又被青城派宗主重创,已不在话下。可惜,令尊动了隐恻之心,念他修行不易,妖僧接着满口应允从新悔过的谎话,令尊便只是砍了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以示薄惩,祸根就此埋下。
“之后令尊携爱妻归隐,遁身青霞镇。贫僧见令尊步履稳健,呼吸有律,双眼有神,虽外表儒雅仍有所怀疑。不过几番言语试探无果,又见小施主文采飞扬却毫无武术根基——七八岁是打基础的最好时节,此时不练,更待何时?便相信了令尊只是个养身有道的员外,直到看到了令尊的来函,方知令堂辞世前曾言,江湖之上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永无了断之日,故不应让小施主习武,只因是独脉单传,不能误了李家香火,又让小施主徒增无限烦恼。”
这便是赤发妖僧隐入深山老林,一面修养伤势,一面继续苦练他那成名绝技‘立地磐石’与‘裂心十六掌’的缘由。之后来到俗世,本欲报断指之仇,却不知令尊早已归隐,便低调游走到处寻找踪迹。如此近十年,也不知这妖僧突然哪里来的消息,径直找上门来。
上清禅师话说到此处,李玄堂吓得早已面无人色,浑身颤栗,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恐怕凶多吉少,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上清禅师见状沉声喝道:”小施主莫要如此,事情尚未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注:《高阳台·孤影醉月临江仙》为作者好友所赠,笔名:一尘禅师。非戚时倾本人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