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众所周知,当地人和外地人都身临其境或者略有所闻,武汉的冬天极冷,风啪在脸上像有人卯足劲抽巴掌。
武汉火车站是中国最具现代化的车站之一,主站房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黄鹤,寓意“千年鹤归”,立面水波状的屋顶体现“江城”特色,寓意千湖之省,九块重檐组成的无柱雨棚寓意“九省通衢”,南来北往的人群被收纳在这座复式楼里,迎来又送走。
穷人崇拜富丽堂皇的宫殿踮起脚尖向上攀援;富人归隐林中找伪装头面寻田园之乐;路人在冷眼旁观和不依不舍之间徘徊。
无论是市中心繁华的车站还是县城衰旧的车站,都是人来人往,背包客归家,旅行者暂过,行路人代步,行色匆匆,大同小异。
这一座巨大的转换站每天容纳成千上万的人,今时今日,也包括温鸾樱和陆嘉卉。
他握着她的手向她承诺:“阿樱,我很快就回来。”他带的东西很少,拉一个小型旅行箱,站在她跟前,比她高出一个头。
他是这样的高大又笔直,俨然成为警察的丈量标杆,她平视着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喉结,微微凸起。风衣里面露出来的衬衣白得刺眼,一丝未皱,她伸出手为他拉拢大衣,严丝合缝地扣起来,说:“我等你。”
广播里的喇叭在催促着告别进程,分布在各个角落,确保任何人都可以听到。
“陆先生,平安可求,一定要平安回来。”此次出行,她心里有诸多不安,时间目的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她不想给他施加压力,只能一而再再而三要求他平安回来。
陆嘉卉抱着她,用手托着她的脑勺搁在自己肩膀上,闭上眼睛闻她头发上的味道,是很淡的木质沉香,他在她耳边呢喃:“当然会安全回来。”
“你穿白衬衣真好看。”踮起脚,两片花瓣重叠在一起,互吐芬芳。
鸣笛声响起,警卫人员喊着最后一次检票。
“陆先生。”她是念旧的人,厌恶离别,送别的话哽在喉咙里,陆嘉卉笔直的身体停下来,“等你回来,带我去广州。”
她最后一次下了赌注。
“好。”隔着警示线,他的回答添了一些威严和不容置疑。
之后的意识变得浅薄又深刻,那些想说的话被硬生生埋在肚子里,两米长的过道隔断了一个时空里的人,警戒线那边是他高大漠然的背影,水汽迷蒙的眼睛将他缩小成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是愤世嫉俗实现抱负的决心,也是渴望理解的独白。
一列高铁离开就带走一群喧闹的人,未曾走远,熙熙攘攘又来了许多,到来又去的人要几列车才能全部带走?想不明白,也无法估算,世界像静默的无声电影,总有一段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虚幻的画面让人摇摇欲坠。旁边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再有四个月就满一年了,这相遇被一年的时光见证,它会变得坚不可摧并且会馥郁芬芳。
从车站出来,记忆里逐渐陌生的风灌进袖口,武汉冬天的来临,谁都阻止不了。
温鸾樱到了地铁站才临时决定买票去一趟归元寺,有时候她真觉得这个世界之大,广阔无边,人类的智慧却大过这种广阔无边,研究制造出各种便利的物件,让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变得平常,也正是因为这样,人类又慢慢忘记感恩,忘记那些艰难的时刻。这大约是共性的力量,所有人都如此,便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妥。
寒冷似乎把人的赤诚和敬仰之心冻住了,莫大的寺庙只有一双手数得过来的人。这样也好,人少才能显出难能可贵,她总是在这些没有联系的东西上计较,好像钻了很大的空子一样。红色似乎天生能带来庄严的气势,整个院墙和走廊都被这股肃穆包裹,她不太清楚寺庙的规矩,谨慎地跪拜磕头,心无杂念地祈祷‘平安喜乐’,与‘尽人事听天命’大径相同。
温鸾樱从寺庙出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她不急着回医院,索性决定在外面解决午饭。寺庙后门不远处就有一条长长地街道,她晦涩地笑,高尚与平实竟是那么的相得益彰,虔诚的人从寺庙出来后还是要面临着肚子饿了选择饭店吃饭的抉择,原本面对佛祖得到的净化又被尘世里的灰土蒙上,一虚一真,竟叫人明显地感到界限。
她随便选了一家饭店,一进去就听到殷切的声音“美女吃点什么”,她懒得看墙上的招牌,将店内只有一位客人的优越感发挥得淋漓尽致,说:“有什么?”
老板娘很受用,笃定地认为自己已经抓到今天的第一单,聒噪又热情地介绍:“现在天气冷,吃馄饨,拉面都是很合适的,吃完身体暖和和,”她见温鸾樱不答话,又拿出拍卖珍惜品的做派,接着说:“我们店里的汤料都是早上用排骨熬出来的,兑在里面不知道有多香呢,个个来我店里吃的,都说味道好。”
无谓争论,于是她说:“那一碗馄饨。”
她有点想念学校门口的烤冷面,也有点想陆嘉卉为她置办的小推车。过去的影子默不作声,像无声的叹息,悄悄带来酸楚,然后逐渐吞没。
老板总喜欢夸大自己售卖的东西,明明无功无过却说得精妙绝伦,总让购买者有一种上当受骗无辜白痴的感觉,实际上如果一开始就实话实说,还落得光明磊落的说法,让人生出无限好感,倘若还获得一些意外惊喜,便永久留下朴实敦厚的映像。
很可惜,太多人只顾眼前利益,蝇营狗苟,未有长远地打算,她又不可避免地叹息,难怪这个世界平凡的人趋近全部。她也终日在这混沌的天地迷失,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找到一丝光亮,自以为是地认为找到出口,逼近后才知道是进入另一个混沌的怪圈。
尽管这么多年尝尽酸甜苦辣,味觉早已不再敏感单纯,但是也能尝出馄饨里仅存的零星肉沫带着要酸不酸的滋味,让人能猜得出是闲置太久、某一天突然发现再不处理即将坏掉、于是赶在完全馊掉之前快速包进饺子皮卖给客人的景象,汤也不是她口口称赞的浓稠排骨汤,像是用陈皮烂肉煮出来然后兑一大缸水只能用浑水称作的汤底。一方面,她无力反驳,假使说出来,深知那个聒噪的妇女会咄咄逼人吵得不可开交;另一方面,她无心卷入这无谓地纷争,佛门重地,破钱消灾未免不是好的预兆。
温鸾樱常年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混迹于大小买卖交易中,但凡不过于离谱都不愿沉溺纠结。浅尝几口后,她就拿着包准备离开,像一个参观景点的游客,还未仔细瞧眼前的风景,就被后面的人催促赶紧离开。当然,像她这样的做法只相当于弱者无声反击地筹码,用过一次之后就再无机会,胜利者也只会以嗤之以鼻地姿态观望她的离去。
从店里出来,忘记做好被寒风肆虐的准备,一瞬间觉得格外地冷,脖子缩进大衣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她尽力大步朝车站奔去,像一列火车一样切断退路奋不顾身。
(二)
广州的十二月是明媚的阴天,浓稠的乌云和稀薄的白云交相辉映,矛盾地挂在上空,熙熙攘攘的风像宣纸上的陈年旧印,敦实长久。广州的十二月也是穿白衬衣最适合的时候。陆嘉卉将风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健步流星,板直的腰肩像 T 台走秀的男模。
从高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环形的车站包裹着乘客,站台出口处有人在喊,“面包车,面包车,随时随地,上车就走。”
陆嘉卉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按动着。
——收件人:阿樱
内容:已到,勿念。
陆嘉卉朝着叫喊声走去,一个肥头大耳的司机就迎过来,“靓仔,去哪?”
“白云区离这里有多远?”
“哟,巧了,我家乡就是白云区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大概多久能到?”思绪突然警觉,陆嘉卉看了看四周,问他。
司机嗅到金钱的味道,连忙热络地搭上手臂,“这样,兄弟,今儿你遇到我也是一种缘分,你上车,我也不要你多的,两百载你过去,九点给你送到,你也给点面子,让兄弟开个张。”
车子发动后,司机在旁边絮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又偏僻,要不是熟悉的地方,还真没有多少人愿意跑。”
“我给你加点,越快越好。”陆嘉卉笑了笑,心里打着算盘:熟知路况的人总是好些。“怎么称呼?”
司机见他这么客气,连声应和,“叶大牛,叫大牛。”
车开得很快,但很平稳。
窗外店铺闪烁的灯一一掠过陆嘉卉的脸,任何城市看起来都很相似又不太一样,差不多的构造和商铺,不一样的人和风土。
“靓仔,贵姓啊?”车开出闹市之后,叶大牛向他发出交流的讯号。
“叫我老三就行。”陆嘉卉回答,半靠在座椅上,坐了一天的车他觉得有些疲倦,车子驶进桥洞,眼前进入一片漆黑,索性闭上眼睛休息。
“在家排行老三?”他继续问。
眼睛重新亮起来,陆嘉卉觉得他话有些多,微微蹙眉,“三峡来的。”
叶大牛开着车,注视着前面的路,看不见他脸上的变化,显出调侃的语气说:“还挺警惕,放心,我不是坏人。”
陆嘉卉没有接话,重新闭上眼睛。
叶大牛是明白事理的人,看见他半撑在玻璃窗户旁露出舟车劳顿的模样,也闭上嘴巴。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隐晦。
十分钟后,叶大牛又按耐不住地问,“来旅游的?”
“嗯,旅游的。”
“一个人?”
“分手了,心情不好出来走走。前几年听朋友说,广州这边美女多,也不知道怎么样。”男人之间的话题,总是直白又精准,陆嘉卉清楚地看到叶大牛脸上浮起笑容。
“哈哈哈哈,老三你也是个性情中人。那我打包票告诉你,来对了。这广州啊人杰地灵,气候养人,只怕你待久了还不想走。”叶大牛说话透着一股本地人的优越感,东道主似的介绍着。
陆嘉卉顺着他说,“那我这次来对了。”
除了前车灯灰暗的光照着路,四周已经完全陷入漆黑,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迫使车速减慢。
还未到九点,车就停在了广场。
(三)
远处有一家云吞面亮着灯,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有两个男人坐在店里吃面。
陆嘉卉直奔门店,坐在两人旁边。
对面穿土黄色夹克的男人嗦一大口面,头也不抬地问,“来了。”
旁边的男人朝着一个被帘子挡住半边的门喊,“老板,再来一碗云吞面。”
后面传来开火炉的声音,随后一声“诶”传过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陆嘉卉问。
旁边的男人答,“安排好了。那边租了个土坯房,多给了点钱,不用登记也不需要出示身份证。”
话音刚落没多久,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端出来一碗冒着热气点缀着葱花的云吞面,两手小心地端着碗边,走近后,陆嘉卉才看到她眼睛下面有一块烫伤的红疤痕。
陆嘉卉移开视线,轻声道谢后,女人又进到后面。
三人吃完面,一同上了停在门口的面包车。
“周刊,开车要多久?”陆嘉卉问正在开车穿黄色夹克的男人。
“我开快点,半个小时。你先在后面靠着睡。”周刊回答,油门踩到底。
坐在副驾驶的李易递过来一个靠背。
车子晃得厉害,头也跟着一起晃,陆嘉卉闭上眼睛,身上发着热气,许是穿得有点多,不适应广州的气温。
半个小时,车停在一个镇上,三人下车。
“跟着我从这条小路绕。”李易说。
五分钟后,李易停在一个毛坯房面前,借着月色按下手表上侧边的按钮,一道强劲的光从手腕上打出来,光线中漂浮着无数颗肉眼可见的灰尘和飞虫。门口杂草肆意,有半人高,木头做的大门隐在草后面,整体看起来破旧又凋敝。
房子里面已经被周刊和李易两人简单收拾过,一人一张用木板子搭起的床。
陆嘉卉躺在床上,身下的板子硌得生疼,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人在极苦的时候,感官就变得异常敏感,由近及远的再次重现某些特定的感觉,握着温鸾樱站在风口处被绞得凌乱的头发,袁青临给他打破伤风刺鼻的粉末和药水,在烧烤店给周刊和李易践行停在嘴里的酒精,异常清醒又模糊的记忆,如今凭着那些熟悉的触摸、气味和味道再次明晰。
周刊和李易是陆嘉卉早年刚考进林业行政部门遇到的搭档,三人解救过成千上万只野生动物。后来,周刊因公派被调到广州林业局,李易因为家庭变故回到老家,从那以后三人分散在各处。
当年三人意气风发,干劲十足,对于整顿武汉风气管理林业局有着莫大地雄心,在买卖野生动物后几年近乎猖獗的发展下,还未实现抱负就分道扬镳,苦苦建立的人脉、收获的情报在三人离去的那天土崩瓦解,很多东西欲言又止却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细枝末节的地方顺风顺水,重要拐点又变生不测。这一天的到来三人都预备太久,这次重聚,有‘皇天不负有心人’的意味,也有‘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