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院出来,我说喝酒吧。千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她平时是滴酒不沾的,上次喝了两小杯十来度的龙舌兰酒就差点要吐了,这次大概是要分手了,不喝酒营造不出那种特有的伤感气氛吧。或者,她只是在迁就我。
于是喝酒。到酒吧,直接要了45度的伏特加。我给她兑了雪碧,倒了一小杯,自己却直接拿瓶子喝,直喝到我人事不省。所谓人事不省,就是不省得人事,其他事还省得,我就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一样攻击了她。
离愁?伤感?统统是无病呻吟,有病就应该悲壮和惨烈!
是的,我攻击了她,攻击了我深爱着的千影。
不过没有肢体的攻击,只是言语的攻击,但足够致命的。和石头生活了十年,我学会用言语来自我保护和对外攻击,这是我的强项,无人能及,就连后来石头都被我骂得一败涂地,何况是从未见识过世间丑恶的千影呢?
千影,简直不堪一击,无论是战斗力还是防御力,和石头相差得太远了。或者,是我的来势太过凶猛,攻其不备,让她顿时手足无措。
我望着美丽的她,深爱着的她,我不想和她分开,永远不想。但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多么想连死后都爱着她,保护着她,或者说霸占着她,可这只是传说,不会是传奇。我该为她做点什么,是的,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利用最后的时刻,最后一点力气。然而我能做什么,又有什么呢?酒精把我内心里的无助和无奈发酵成了无知和无畏,我想到了《射雕英雄传》里杨康死的时候,故意让他的爱人穆念慈恨她。这样,他死了,她就不会难过,可以永远地幸福下去了。
是的,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就在今天喝酒前,我还担心她恨我,而喝酒后,我却迫不及待地希望她能恨我,最好是那种刻骨铭心地恨,不共戴天的恨,欲将我生夺活剥的恨,能在我死后放鞭炮庆祝的那种恨,就像我对石头的那种恨。
我开始找借口,这个世界上,借口是最好找的。
我从我们交往的点点滴滴之中,挖掘出某个曾经让我产生过一丝不舒服的表情,或者从曾经的甜言蜜语之中,淘取出几个能让人产生歧义联想的字眼,然后借题发挥,甚至上升到人格的批判和良心的质疑,肆意放大它们带给我的感受,最后凝积成一枚枚无坚不摧的炸弹,铺天盖地地向她狂轰滥炸。
她开始震惊,接着试图解释,然后无力地流泪,最后跑出了酒吧的包间。
我狂笑,把音响的音量调到最大,让崔健那粗犷、沙哑、压抑、撕裂般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给我点刺激,大夫老爷,给我点爱,我的护士姐姐,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
我跟着那群疯子乱跳跳叫,最后哭倒在沙发上。
生活不会因为我的乱跳乱叫而给我一丝柔情,它还是那么残酷。债务、疾病仍对我不离不弃。千影,我不打算再拾起了,这也许是对她最好的结果,让她毫无留恋地和过去说拜拜,开启崭新的一页。
可我还没死,还不能停止思考。
我想过求助于那些网络筹款,离婚后这么多年,我向那些发起筹款的人,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损赠过许多次。现在轮到我,我想应该不难,正如千影常说“常行好事,会有福报的”。然而我却思虑再三,填好的表格,迟迟不肯提交,最终还是作罢了。我不想隐藏我的不堪回首的过往而编造其他的理由,更不愿意把这些做为让别人施舍的借口。我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无颜让别人承担。再说,大夫的意思,我的病并非完全是钱的问题。
我又想过要停止给银行还债,但那份担保合同,是我和石头一起签的。她不懂这些,当时全是我的撺掇。如果没有儿子,我不惜把这些责任转嫁给她,她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想到儿子,剩下唯一的住房,一定要留给他。我再没别的什么可以留给他了——行长说过,他们是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我的房产的。
网店还得开着,虽然生意不好,但聊胜于无;外卖还得送着,这是我目前唯一有保障的工作,儿子还得养,债还得还……好吧,活到哪天算哪天吧,只要不死,就有责任。每项责任,都是无可推卸的。
除了偶尔犯病以外,一切照常。
儿子从小对钱不怎么感兴趣,长大以后却深得他妈的真传。他上了职高以后,对钱的需求简直是无止境的。我每次把钱送到他的学校,他总是嫌少,有时还主动打电话跟我要钱。我问过学校的老师,一个学生维持基本开支用不了多少钱的,学校食堂都是平价饭菜。我不知道他把钱花在了哪里,不管怎么说,是他自己花就行,我欠他的太多了,最后能弥补多少算多少吧。
让我难过的是,儿子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他的眼里只有钱,我就是个造钱的机器。因为不能按照他的要求满足送钱的频次和数额,他甚至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羞辱我,说我包养女人有钱,给他花就没了。我简直要崩溃,只能躲在某个角落里流眼泪,心中默念:“儿子,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爸爸的用心的!”
然后,擦掉眼泪,继续奔波在城市的人流中。
过年回家,给父亲放下一些钱,父亲死活不要,说现在我哥我嫂把他照顾得非常好,吃穿不愁,地也不种了,每天跟着村里的那些个老头儿东游西逛。临走时,我让哥哥嫂嫂坐好,双膝跪在他们的面前,含着眼泪说道:“哥,嫂,拜托照顾好老父亲,谢谢了!”
哥哥不善言辞,只是一声不响地拽着我。
刚参加工作的侄儿说:“爸,你让他跪会儿吧,他心里难受!”
嫂嫂望着我,说:“你放心哇,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就是老头子不吃羊肉,所以每次吃羊肉的时候,只能给他吵个鸡蛋,可别说我们是在虐待他呀。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看老成啥样了,比你哥都老,尽管你是城里人。”
是的,我老的速度飞快,最直观的就是头发变白。每天早起照一照镜子,白头发就会多出几缕,及到此时,几乎全白了。再就是由于总是呕吐,所以我尽量少吃饭或者不吃饭,身体疯狂地往下瘦,虽然还不到五十,肌肉的松驰导致脸上的褶皱连自己都觉得可怕。幸好和千影分手了,我可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这般模样。我想让她心目中的我,永远是那个追求精神世界的文艺青年形像,至少不是这么惹人讨厌的。
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各种症状开始频繁出现,终于有一次,我在送外卖的途中,昏倒在路上,是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到了医院。我醒来的时候,千影在身边,我轻呼了一声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我们已经分别两年多了。
那天千影被我骂出了酒吧,当时就开车回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发誓永不见我。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我的怨恨漫漫消减了。她想,只要我打电话,她就把我骂一顿以解气。可是我的电话始终没打。再后来,她又想,只要我打电话,说几句道歉的话,她就原谅我。可是我的电话仍然没打。后来,她就想主动联系我,并不是她离不开我,而只是担心我,不知道我过得怎么样了,可是又怕再被我一通数落。终于,两年后的今天,她再也忍不住,就给我打了电话。当时正在手足无措的出租车司机听到我的手机铃声响起,就接了起来,向她说明了情况。她扔下手里的工作,就开车赶了过来。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惊讶我的变化,心疼地哭出声来。
住了几天院,我觉得好多了。千影说她生意上有些紧要的事,得回去处理一下,让我不要出院。可是当她一走,我马上就出院了。回到租住的车库里,我打开电脑,夜以继日地写着我的《幸福……》。我知道余日无多,我尽量给千影留下多一些的文字。
我欠她的太多了,只能以此相还,尽管那么微不足道。
房东来收租了。我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了,大概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房东并没有逼我。这次她来,问我能不能多少给结一些,孩子上大学费用高,她家实在有些紧张。我想了想,指着眼前的这台二手电脑,说:“这台电脑,连同外面的电动车,都给你!我最多再住一个月就走,行吗?”
“你不送外卖了?”房东狐疑地问道。
“不了。”
我简短地回答完,就继续埋头打字,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她。太多的事,太多的话,都还没表述清楚呢。这时,我发现我的文字水平实在有限,一件简单的事情,翻来覆去说不清。或许我的一生,就是因为连小事都说不清才致如此吧。呕心沥血想要证明一个道理,最后历经千折百回,蓦然峰回路转,才明白,有些道理根本就没必要去证明的。
头脑和手越来越不能配合了,就这些了,我写不下去了。
电脑送给了房东,我得把这些东西打印出来。
好吧,一切都结束了。
儿子,我爱你,希望你能理解爸爸,不要再恨爸爸了好吗?爸爸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心疼到抽搐。但爸爸不后悔,因为有你,遇见你是爸爸一生的欣慰。你是爸爸创造的,爸爸的生命却是因你而存在的。对不起,我突然就要离开你,让你过早地面临生活的艰辛,但这不是由爸爸决定的。
千影,最后一次,爱你想你吻你!
永别!我的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