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把头疼压下去,祖父点了旱烟,吸了两口。
烟草独有的烟熏火燎气息,在逼仄的屋子里弥漫。
给古老和陈旧的灰尘,染上了更加旧社会的味道。
沉檀从那个时候起,就讨厌这种气息。
毫无理由和根据地,有了生理性的厌恶。
真正在讨厌什么呢?
男权?
大男子主义?
一家之主的不容置疑和权威?
说不清楚。
总不能是讨厌烟草本身。
都是植物,再不喜欢,也不至于闻着就胃里翻滚,几乎要呕吐的程度。
总是带着童年时代不美好的烙印。
祖父其实是个烟酒都不沾的人。
除了脾气大,骨头硬,以及无法更改的重男轻女思想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他吸了两口,就把旱烟搁置在一旁,静静待着。
沉檀不知道祖父这时候在想什么。
可能什么也没想。
或许只是在等待,看头还疼不疼。
要疼,就得接着旱烟治疗。
要是不疼,就要把旱烟灭了,不然浪费。
这种土法制成的烟丝,价格不贵,十分廉价,但效果很好。
祖父不说话,祖母也就保持安静,和沉檀坐在床前的脚踏板上,一手搂着沉檀,一手直抹眼泪。
谁都没有要去开门,叫两个儿媳妇进来的意思。
至于沉檀……
她小心翼翼扭头看了看泪眼婆娑的祖母,又有些做梦般地,看了看被搁置在肩膀上的手。
祖母的手很瘦。
跟枯木杆子似的。
瘦得只剩层皮。
手上筋不明显,骨头倒是清晰可见。
十指也枯瘦如柴。
因常年劳作,肤色并不苍白,反倒是有些发黑,发灰。
没有条件用什么护肤品,手皮最外表那层,龟裂出蛇皮纹。
不疼,偶尔发干发痒,最主要还是丑陋。
再有些褐色的老年斑夹杂在里边,就更不好看了。
这种手,多年后,沉檀长大了,要是梦见,估计得吓醒好半天不敢睡。
但那个时候,沉檀就是觉得这样的手,好看,温暖。
其实没什么暖意的。
老年人身体发热功能哪里比得过年轻人呢?
与其说是祖母的手温暖,倒不如说是沉檀自身散发出的热气,散向这世界,而后被祖母用手挡了回来,守护了回来。
从而,温暖了沉檀。
也阻挡了世界的寒意朝她侵袭。
这是沉檀在这个院子里,少有的温暖感应。
往后回想起来,也就是这个老妇人,叫她觉得不那么面目可憎。
其实沉檀的祖母也并非是个完人,她也有诸多缺点。
只是站在沉檀的角度,从沉檀自身看到的地方,给老妇人进行了滤镜美化,做了柔光处理。
所以祖母百年后,沉檀每每忆起,心里都有片柔软和温暖,同时也带着感伤,带着眷恋。
且不可否认,祖母是个明事理的人,是个样样照顾得尽量周全的人。
谁都说沉檀祖父好,或者说他不好,但极少有人去评价沉檀的祖母。
这个伟大的女人。
无法评价。
挑不出好坏。
“去睡……老头子神经不好……”祖母小声念叨。
声音极小,沉檀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尤其屋外还炮仗连天。
不是真的炮仗。
这妯娌俩,还互相僵持。
“我喊你一句大嫂,是敬重你,比我早进这个家门口。”沉檀母亲情绪缓了过来,说话都带着枪子味,也带着寒意。
仿佛出口成冰。
“也是觉得你养育三个子女,孝敬公婆,上上下下,很不容易。”骂人先礼后兵,也是母亲学了外祖父的习惯。
“哼!”沉檀大妈妈对此,只是一声冷哼。
体面话谁都会说,可有什么用呢?
说了无非是占个理,好从道德上去谴责以及绑架他人,人都是自私的,凡事都为自己。
沉檀大妈妈性子直,且爱拱火,就不待见这种自私至极,还想做个好名头的人,粗话说,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用文雅的话骂人,就不叫骂人了吗?
“按理来说,你比我先进门,资历就比我老些,你说啥子,我就该老老实实听到起,不应该跟你顶嘴,家和万事兴,我们俩和气,这个家才兴得起来,大嫂,你说我说这个话对不对头?”沉檀母亲说话最后的那个问句,都像极了外祖父。
沉檀大妈妈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接沉檀母亲的话。
这话就是个坑。
若是接了,就掉进了沉檀母亲语言圈套里。
对方摆明,就是要先拿道德,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绑架她,来谴责她。
是傻子,才会眼都不眨往里头跳。
沉檀大妈妈当然不是傻子。
她精明世故,她那双有神的眼眸,能瞧穿大多数人的小心思。
但同样,精明也叫她懒于伪装。
她懒得做那些世故。
她把一切的蛮横不讲理都摆在了面上。
“是又啷个?对头噻!我是李家大儿媳,我先进屋我就是老大,我讲话你就听到起,莫说那些有用没用的,说那么多,还不是想顶嘴?”沉檀大妈妈白眼恨不得翻到天灵盖上。
精干如她,最厌恶柔弱经不起风雨的鹌鹑人。
就像沉檀母亲现在这样。
哪怕脊背是挺直的,哪怕腰杆是挺直的。
但一直抖,眼角通红,眼尾含泪,这不是鹌鹑是什么?
这哪里像个人?
哪里叫个人?
“既然你说对头,那就代表大嫂你是认可我说的话……”沉檀母亲不管沉檀大妈妈说那么多,讲道理的人在讲道理的时候,都是十分偏执且固执的,他们这时候,只活在自己的世界,把自己世界的维度一一摆开,并试图铺广到现实生活中来,要每个人都按她所设定的逻辑那样过活。
“啥子就认可你的话咯嗦!”沉檀大妈妈意识到不对,连忙出声反驳,但一时间,沉檀母亲什么都还没开始说,她即使想反驳,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沉檀母亲继续道:“妈和老汉都在屋里头,大家都是听到的,大嫂说我的话都是对头的,那我就要问问大嫂了,你有啥子事情,不能冲到我来?你非要欺负细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