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堂客炒了一碗昨日的剩饭，匆匆吃了以后，杨长利又穿起了那件从药房带出来 的白大褂，坐到了那张诊桌不像诊桌，书桌不像书桌的长条桌前，端着脸，做出一副 高深相，准备接待老婆和儿女从火车站拉来的、或者自己慕名找上门来的病人。但是, 他望穿了眼，屁股坐得发了麻，腰往上一伸痛得直咧嘴，一直到日头快落山了，也没 有一个人影进门来。等老婆孩子都垂头丧气地进了门，他才脱了那件白大衣，重重地 摔在桌上，咬着牙骂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楚的话，转身出了门，埋着头进了离火 车站不远的一家商店，挑了两条烟，挑了两瓶酒，又买了一大袋水果回了家。堂客看 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抬头看了门外的天一眼，咕噜了一句还不快去。杨长利把烟 酒重重地放在那张桌子上，向她挥了挥手，不屑一顾地说：“现在去有屁用？你根本不 清楚，当官的哪个回家吃饭过，他们没下班就被别人请走了，要回家也是八九点的事。 我那时候……”杨长利收回话，看了看堂客，打住了下边的话，他发现自己失口 了, 又转头看了看堂客，见她根本就没有听自己在说什么，到门外忙她的事去了。杨长利 轻轻叹了一 口气，自言自语说，老子那时候做官，对这些人摸得熟透了。话未说完便 坐下身来，点燃一根烟吸着。
等堂客要紧不慢地弄好了晚饭，挂在墙上的那架花十块钱从地摊上买来的时新电 子钟打响了九点。杨长利瞟了堂客一眼，要是往日他早就发火了。话又说回来，要是 往日他的堂客也不会现在才弄晚饭。说心里话，她还是一个算得上勤快的女人，只要 家里顺，她也屋里屋外做得顺顺当当、干干净净。现在她不快活，做什么事也快活不 了。杨长利理解得了女人的心事，因此，他低头吃了一碗饭，便匆匆丢了碗，提着酒 出了门，七弯八拐地抄近路进了县委干部宿舍楼，径直到了靠南端那栋五层洋楼前停 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第三层楼左边的那一户，见屋里亮着灯，心里一喜，便低头进了 楼门，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站在这家门前，稍稍喘了喘气，将右手上的东西放在地 上，空出手来敲了敲门。不一会，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高个子男人，杨 长利一眼便认出了他，高兴地叫了一声：“真部长!”那人借着从门口泄出来的灯光看 见了杨长利，一笑说：“是你呀，么风把你吹到我家门口来了，来，快进来坐。”
真部长让进了杨长利，关了门。杨长利将那几样东西放在了房子中间那张最打眼 的茶几上。真部长瞟了一眼，没有挪动它的意思。拿茶杯给杨长利倒了一杯茶后，坐 到了茶几旁。
这真部长从面相看，已年到中年了，说不得眉清目秀，但是五官绝对端正，洗得 干干净净的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不像杨长利说的官样，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 面绝对不是油光可鉴，脸上神色端重，没有杨长利想象的看见他提来的礼物便笑着对 他多客气几分，眼睛里也没有放射出那种饿光。
“真部长吃了？”杨长利试着问了一句。“吃了，”真天南点了点头，指了指茶杯, 叫杨长利喝茶。杨长利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顺便抬眼又瞟了一下真天南那不动声色 的脸，发现今日有点不对点，原来自己当着官的时候，这真先生总笑着叫自己尽心尽 力做事，工作上有么困难只要他帮得到他一定帮，也真的他帮了不少。可现在他不说 话，脸色也这么端庄，杨长利不晓得如何开头好。
其实，真天南已经得知了杨长利拉走了药房的财产单干去了的事，也知道他在咸 宁火车站拉客与荣恩堂药房的职工大打出手的事。现在杨长利找上门来了，肯定是来 找他办什么事，他要办的这些事也肯定不是公事。对现在的杨长利他是有些意见的, 他曾经对他寄予过厚望，希望他为自己的家乡办点实事，为自己的父老乡亲卖点力, 因为在那些乡下干部中，只有他读了些书，脑子也还灵光，但是，他现在把这些心思 都用到歪道上去了，真天南想说几句重话，转念一想又没有那个必要，他杨某人已经 不能为家乡做什么事了，说多话得罪了他。因此，他只客客气气地接待他，其他的话 由他自己去说，到时候见机说话就是了。
又喝了两口茶，杨长利见真天南没有问自己的意思，再也坐不住了，他抬头看了 真天南一眼，脸上的肉往一起堆了堆，做出似笑非笑，仿佛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看见 了娘的姿态，对真天南说，真部长，今日我来是想向你诉诉苦，我从在村里参加革命 工作开始，这么多年来，你是晓得的，我尽心尽力做事。后来到药房了，我把药房从 细做大，吃了几多苦，今日做成大医院了，他真常恩一家人不凭良心，把我赶出了门, 想独占那份东西。杨长利停了停，又瞟了真天南一眼，想看看他的脸色有何变化再说。 哪晓得真天南的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好像在听他认真说话。杨长利又鼓了鼓气接着说, 真部长，你给我评评理，今日我一家人出来搞，也是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再一个, 那药坊是我一手一脚搞大的，就是自己生的崽，确实还有几分舍不得。把自己今日来 的主要目的是想通过真天南出面说句话的话咽在肚里，想看看真天南的态度再说。
杨长利不说话了，只端着茶杯喝茶。真天南见杨长利说得差不多了，便端起茶杯, 也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我没有想到你们会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都是石川販 上的人，何必呢？低头不见抬头见，人生一世，有几多架打不了的呢？都让一步，也 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样对着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团结起来，把事情做好才是正事。 本来真天南是想数落杨长利几句的，转念一想没有这个必要，便不轻不重不偏不正地 说了这一通话，等杨长利自己去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