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不通!”
随着前方中年人开口,燕山飘荡的神识回归本体,方才对义父的眷恋之情亦沉入心底,这才将此间官道上的情景一览无余。
官道前方,自是灯火通明,然而有木质路障阻于此路,行人马匹皆不得过。如今但见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燕山,在手中火把的映衬下,全然一副严阵以待之势。
距离越发的近了,借着火光燕山分辨出那些人俱是大宋民兵,于是便配合着那位领头的中年人勒紧了缰绳。而后,黑风的马蹄慢了下来,伴随着一声长嘶终在中年人身前停下,只是这马嘶声宛如空谷回音,在凄凉的夜晚里极具穿透力,似乎将近日的疲劳一并宣泄,并引得官道上所有人围拢。
众所周知,北宋之初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方得九五至尊之位。而太祖深知武将专权之厉害,故而实行更戌法,规定军队定期更换驻地,将帅不得随军转移,如此方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怪象。
而根据更戌法之策,禁军分驻汴京与外郡,内外轮换,定期回驻汴京;同时以驻泊、屯驻、就粮等名义于出戍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江南、淮南、两浙、荆湖、川峡、广东等地,通常以三载为期;至于边塞或条件恶劣之地,则以半载为期。就数目而言,禁军半数守京师,半数驻各地,如是而已。
除却禁军多方奔波,各府路俱有厢军作为常备军。这些厢军训练有素,能够在剿匪等行动中一展能为,不过更多的是平日里做杂役工作。
至于县级乃至乡级的民兵,想来属于编外人员了,与前者工作内容类似,且农忙时生产,农闲时训练,即为军,又为民。然而,如今并非是农闲时节,此番民兵能够有如此之阵仗,想来必然事出有因。
燕山思及此处,当下心中暗道:莫不是抓山鹿寨的流寇?非也,尚不足一日,消息怎会传得如此快?莫不是堵截朝廷钦犯?或是某位重要人物吃了官司?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且静观其变。
再观这些民兵,多半肥头大耳,可知这些人平日里俸禄颇丰,加之趁着收税之时吃些回扣,以及偶尔搜刮些民脂民膏,小日子倒也是滋润得很。
打量之际,燕山亦心知这些民兵实力之弱,倘若他有心硬闯,别说区区二十余人,即便有百人拦阻,如此战力也奈何他不得!可他并非想要滋事,纵使心中思念义父,但也不急一时,何况他也有心知晓这条官道是因何设阻。
“这位军爷,这条路吾曾辗转多次,这回怎还不能过了?”燕山道出心中疑问,他虽称对面的中年人为军爷,可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全然没有寻常过路人的那种卑微与奉承。
为首的中年人闻言,原本绷紧的心弦瞬间松懈了大半,其他民兵亦然。这些臃肿的民兵平日里养尊处优,此番被知县老爷安排在官道上设障及守城,夜里着实是吃不消。
也正因如此,此前那中年人拿出了看家本领:其祖上曾是说书先生,与生俱来便遗传了一副好口才,加之近日僵尸风波渲染,讲述情景令在场之人无不毛骨悚然,成功的吸引了所有民兵的注意。
观之相貌,此人下巴上留有一撮小胡子,此前绘声绘色的讲着鬼故事,与其说此人是军人,倒不如说此人是说书人,方才俨然一副恐怖专栏先生的架势,惊得手下一众民兵一时间毛骨悚然。
至于他所讲的故事,则是“马背上的无头将军”,刚刚讲到生动之处,燕山便策马而至了,这才使得他们全员严阵以待。
中年人心中憋屈,他本有心刁难,可见燕山一身侠士装备,自知是惹不起,更是没那个胆子。他稍加平静,便应道:“请回吧,我们这一带最近闹了僵尸,不太平!也是怕外来的人卷进这风波,这是我们县太老爷的意思。对我们县城来说,就是保护百姓和防止僵尸两把抓,请小兄弟见谅!”
“闹僵尸?还望详细道来。”燕山闻言,当下生疑。
“抱歉,事关本县机密,我只能说这么多。”中年人回绝道,可见言语多有保留。
夜冷风寒,皓月当空,使人有感刻骨铭心的思念与灵魂深处的哀伤。燕山此番官道受阻,思及为义父奔丧之事,自有别样心绪。
曾有一人,本生在汴京玉龙将军府,却因父亲的郁郁而终愤然离去;曾有一人,本可子承父业,即便已成虚衔尚能地位显赫;曾有一人,本游历天下匡扶正义,近日得知范公辞世而悲伤不已。
罗燕山,若昔日承接玉龙将军的虚衔,有枢密院令牌在手,身在此地,应是能畅通无阻。
那中年人不知此中关窍,若论军中编制,他不过是编外人员,其余民兵亦然,不过作为好处他们的各项杂税俱被免除,且受县里百姓尊敬与爱戴。
在寻常百姓心目中,这些人是不能得罪的,其中这位中年人更是不可不敬的“老爷”,其地位虽不能与知县相提并论,但若有巴结此人的机会,多数人都会乐此不疲。再怎么说,这小胡子也是一名副都头。
如此凄凉的夜色,渲染了今夜将起风波,随着一声“救命”划破长空,众人视线随之转移。这声音悲凄沙哑,仿佛隐藏着无尽的哀怨,却凝聚在喉头不得宣泄。
顺着众人的目光,但见一道黑影正吃力地奔跑而至,其身后则是牛城人谈之色变的黑木林。
中年人望着那道黑影,缓缓地举起右手的火把,意在提醒大家勿要掉以轻心。与此同时,众人神经紧绷着,俱是一脸惊骇之色,与方才相比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黑影逐步靠近,其身后数道矮小身影也映入了众人视线。然而火把照明范围有限,众人只得依稀辨得其轮廓形态,辨不得其实质形貌,只觉得这些矮小身影像是某种野兽。
待黑影奔至三丈开外,众人才辨认出他民兵打扮,并认出他是二队之人,却不知为何此人衣衫褴褛,乍一看竟像极了乞丐。
观之身后,那数道矮小的身影也显了形貌,是异变野狗。异变野狗共六只,因不知名的力量身体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异变,由此尸化为此般形貌的怪物。
细观之下,但见这些怪物体表没有浓密皮毛覆盖,肌肉线条凸显起伏,血管筋脉尽数裸露,好似被剥了皮,却没有血液流淌。
这六只怪物犬齿交错间凶光流露,牙齿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恐怖,不觉间使人头皮发麻,民兵中有几个胆子小的竟被吓尿了裤子。
牛城周遭之事燕山尚不知情,然附近有行尸出没,方使得民兵加强戒备。黑木林外围原本食尸野狗众多,想来这几只是捕杀了行尸吃肉,感染了尸毒才变成此种形貌。
这些异变野狗原本便吃死人尸体长大,本便是毫无灵性的畜生,此番更是全然不具生气,体积虽小,然其凶猛程度却远胜饿狼。
纵不论其凶猛程度,其毫无皮毛覆盖的赤色肌肉线条已惹人心惊,可见这些面目狰狞的怪物非是寻常人能够对付的。
官道灯火通明,只是随着那名“逃兵”的靠近,这几只僵尸犬也离众人越来越近了,恐怖与不安瞬间蔓延全场。
这些平日里的养尊处优之辈,在关键时刻竟无人退缩,想来日常没少拿百姓好处,故而也心知肩上的担子与心中的义务。随后,这些民兵纷纷将火把换到左手,继而右手抽出腰间长刀,作警戒状,那位中年副都头更是身先士卒,将众人护在身后。
燕山见状,从得胜钩上取下长枪,随之扯下枪头上的裹布,遂开口道:“你们不是对手,勿白白送死!这里交与我!”
浑厚的声音里,尽是内息余波震荡,待民兵回过神来,燕山已骑马迎了过去,遂与那名衣衫褴褛的“逃兵”擦肩而过。
再言这名形似乞丐的求生之人,他此前连滚带爬地跑向光明处,纵使每一步都很吃力,可他却觉得每挪动一步都与死亡渐行渐远。官道上那处火光所在无疑是黑暗中的灯塔,使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并给予他活着的希望。他畏惧死亡,不论此举是否会将无辜之人拉下深渊,但他想活着,殊不知背后的抓痕已令此人无力回天。
尸毒入体,早已随着心脏的抽动蔓延至全身,他能寻得此处,完全是凭着最后的力气在支撑。倘若此刻他心知必死,不知又会做出何等抉择?
那几只异变野狗,由于此刻早已成了僵尸,竟是四肢僵硬,自难有寻常野狗的速度。纵然如此,其力道却可与虎豹相媲美,不得不说此尸毒真真玄妙。
凡是中此尸毒而死的生物,复活后因肢体僵硬而速度骤减,然其肌肉猛增使得力量渐长,以达成尸种身体机能之平衡。
若是这些异变野狗仍保持着生前的速度,那么那名“逃兵”恐怕早已葬身犬腹了。
也亏得这些野狗死后唯余捕猎本能,若仍保有生前智力,此刻大可将这名“逃兵”作“饵”,待引得几人去救,一并吃个干净再扬长而去。当然,如今有燕山在场,纵使这些怪物有此等智力,他也不会放任其肆意妄为。
与此同时,燕山策马挡在这些异变野狗身前,从而保护起身后的所有民兵,成功的转移了僵尸犬的目标,也令那名“逃兵”趁机跑入人群。
随即,六只异变野狗已呈扇面紧逼燕山与黑风马,但见这几只怪物步步紧逼,口中还纷纷流出粘稠的液体,可见随时都有进攻的趋势。
燕山见此,眼中流露出一股厌恶之情,在火光的映衬下,唯见对面尸犬双目昏暗,灰蒙蒙的狗眼空洞无神,纵给人以恐怖之感,却也给人呆傻之相。
人有慧笨之分,狗亦然,但即便笨狗,与这几只相比也算得上天赋异禀了。
这些怪物眼中毫无生气,又因生前在黑木林中那片乱葬岗常年吃死人,其体表散溢出的腐晦之气难以遮掩,离得近了更是惹得燕山厌恶。
像寻常家犬,夜幕来临眸中闪现黄芒;其远亲野狼,眸中则是绿芒;而这些食尸野狗,生前眸子里的是红芒,若是不存雷劫,这种野狗吃个六十年死人便能成精作祟了!好在天道守恒,每逢暴雨这些野狗都会死一批,入冬又会死一批,加之山林中还有豺狼虎豹,因此很难真正成精。
“一点红!”
面对扑来的怪物,闻得燕山大喝,只见一只僵尸犬已被贯穿在长枪之上,燕山只觉得手中长枪一沉。
枪头入口,入体偏侧,由右腿根处穿出,却未流一滴血。
这只被贯穿了的僵尸犬挥动着无力的四肢,挣扎着想从枪体脱离,可无奈被穿在枪上,就像是犯人被穿了琵琶骨,此刻根本逃脱不得。它挣扎着,但越挣扎越痛苦,可却越痛苦越挣扎,就像是飞虫陷入黏而韧的蛛网,将自己推向了无限的死循环,无休止地流逝着自己本不该存在的生命。
方才情景,无非是一只僵尸犬无法抵挡鲜活血肉带来的诱惑,率先扑向燕山的面门。而这一扑,纵不迅捷,却也有着几百斤的力道,令后方的民兵们无不屏住了呼吸,同时他们暗暗地为燕山捏了一把汗。
那中年人目光如鹰,他将一切看在眼里,紧张之际亦举起了火把,一旦燕山失利,他便会扔出火把,同时也代表了这二十几个民兵将会与那几只异变野狗彻底展开厮杀。不过,他没想到燕山武功之高竟远超出他的想象:未经历生与死的考验,未经历血与火的历练,未经历时光与岁月的洗礼,是无法塑造眼前这青年那一枪的矫健。
唐人尚武,宋人崇文,这中年人低估燕山实力有一半是宋人重文轻武的因素。
再观战局,随着长枪上白光流转,那只倒霉的异变野狗已变得如同一支冰糖葫芦,只是“形”、“色”皆不佳。至于“味”,根本无人敢品尝。虽是如此,却不保证其他的僵尸犬不想品尝。
此刻,这枪上舞动着的几条肢体被下方的五只异变野狗看在眼里,它们就像是鱼儿看到了红线鱼虫一般狂喜,焦点亦随之转移。
这些怪物,竟然连同类都想吃,其恐怖之处令人发指!而这一幕自是被燕山看在眼里,当下心中不由得揣测:莫非这些怪物只能看到动态之物?
燕山所想属实,下一刻,那些异变野狗集体扑击,方位竟是燕山长枪上的那只半死的僵尸犬。好在燕山早有准备,加之与黑风马配合默契,但见他侧举长枪单手舞动,只为吸引那些怪物的目光。
待尘埃落定,一人一马有惊无险,只是耳中闻得一声骨裂脆响,他顿感长枪一沉。
画面回溯慢放,竟见五只异变野狗同时扑向燕山长枪上的“腊肉”,其力道能摧金断石。
此情此景下,寻常马匹必然会受惊狂奔,可黑风马与燕山一向默契,它只是配合着燕山侧躲,奈何那些异变野狗数量颇多,否则长枪上不会再挂一串“腊肉”。
再观枪体,新扑来的异变野狗着实倒霉,大嘴正咬在被贯穿的那只僵尸犬后腿根处,它亦是吞了枪头,不过那枪头却从其后脑处穿出,它便只得以这种姿势在燕山的长枪上张牙舞爪。
而由于扑击力道过猛,第二只僵尸犬的到来竟使得第一只向燕山手腕处挪了一寸,好在燕山忍着恶心没有撒手,不然面对其余怪物,也便丧失了战斗优势。
这些异变野狗,死去多时已然没了半分狗的灵性,但见这只新挂在枪上的僵尸犬竟疯狂撕咬起眼前那只的后腿肉来,场面一时惨不忍睹,看在眼里亦不由得使人脊背发凉。想来凡是能放在嘴里的东西,它都想要吞下去,即便喉咙被枪杆堵住不得吞咽,即便嘴边的是同类。
不难猜想,这些怪物唯一的本能唯有饥饿,痛觉在其死后也变得麻木,归根结底这群异变野狗是杀而不死的僵尸。
趁着那四只异变野狗不及回身,燕山连忙反转马头,同时冒险大呼道:“你们千万不要动,我推测这些怪物只能看到动的东西,也勿要出半点声响!”
那些民兵闻言,倒也听话,想来是谁都不想死,一时间竟没有一个敢动的,即便是之前的那个“逃兵”。与此同时,燕山因呼喊再度吸引了那几只怪物的注意,不过长枪上的“腊肉”野狗明显更有吸引力,竟是瞬间引得下方怪物目光聚焦。
再言那名“逃兵”,此刻虽得以保命,但尸毒入体已久难以得到有效救治,加之现下民兵们俱不敢动,自无人留意他的生死。
或是疲惫来袭,这人只是安静地坐在人群后方,可背后的抓痕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醒目。细观之下,但见那件鲜血浸染军衣红得好似枫叶,似是为这一不平凡的一夜渲染肃杀。
突然,这人的黑眼珠逐渐失了神采,遂变得灰白一片,竟空洞得有些令人害怕。由中毒到现在,此人体内的尸毒已然积累至一定程度,随时都会化作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僵尸,如今唯留半分灵识与吸血意念在对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的危机即将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