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石头的恨越来越深重，我越是不如意，越是恨她，仿佛这一切的恶果，都是拜她所赐。尤其是几年后母亲的去世，让我对她的恨更是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当我有能力孝敬母亲的时候，受到了她的阻挠；当我终于把她摆脱了，我连自身都难保了。正应了一句古话，“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病痛。最初是表现在写作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只手不听使唤地敲打着键盘，屏幕上打出整段整段无厘头的文字，就像是狗瓜子随意碰触键盘打出来的一样。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干什么？然后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文字删除掉。
我以为是长期的睡眠不足导致的脑力衰退，于是就控制住自己不写，早睡，症状有所缓减。我就没放在心上。况且我一直认为，我的身体极好，免疫系统超强，一般的病痛都能自行痊愈，根本不用上医院或者吃药。至少，死亡离我还远着呢。
可我万万没想到，它这么早就找上门来了。
后来又出现了间歇性耳聋，看到别人嘴动，却听不到声音。我知道人老耳背，难道我老了吗？这才哪跟哪啊？我预感到不祥，就去医院做了检查。大夫拿着诊断书，像算命先生一样地相着我的面，不时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半天他才开口：“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大夫，你说吧。”
我的心揪了一下，猜测着可能的结果。
最后我终于知道了结论：我患了脑癌。又通过一番确诊之后，大夫给我提出了方案，可以手术，但是不建议手术，风险很大。意思就是说，我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机；意思就是说，我已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意思就是说，我唯一的选择是，等死……大夫又问我，你有医保吗？我茫然地摇摇头，他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着眼睛，然后又戴上，像是圣教徒做了一个简短的祈祷之后，表情又恢复到平静和冷漠。
那一刻，并没有恐慌，脑子好像被挖空了，不会思想。
走在医院新旧楼之间的那条玻璃顶的过道里，白花花的阳光，照耀着白花花的墙壁，晃疼我的眼，我的视线里一片模糊。这座医院的新楼是我们公司承建的，我当时还来过好几次。有一次攀着脚手架踏空，闪断了一根肋骨。不过那天领导很高兴，晚上吃饭的时候，不住地表扬我。之后又去按摩，是在按摩的时候，我才发现肋骨断的。
出了医院，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连续抽了好几根烟，抽得头晕脑胀，眼花缭乱，我才意识到我还活着，意识逐渐清晰，悲伤立刻袭击而来，我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忽然好想喝酒，白酒喝完喝啤酒，然后去KTV唱歌，要叫好多好多的人，像当年那样尽情地欢乐。可是翻遍手机，也没找出几个合适的伴儿来，最后我只能给千影发了条短信。
“你能来吗？我好想你！”
几天后，千影来了。
收到我的短信，她当时就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只是想你了。她说儿子马上要中考了，考完了就过来。我们还是在那家青客咖啡见的面，不过雅间都占满了，我们就坐了大厅靠窗的一个位置。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兴致勃勃地说起好多事，还在不住地鼓励我，说她儿子的一个老师出了本书，卖得很火，给她送了一本，写的什么神呀鬼的，她怕，就没认真看。我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听她说，但一句都没听进去。在她说完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一句：“如果我现在想分手，你还会爱我吗？”
我知道我和她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但是我就是想最后确认一下，她的心里还会记着我吗？还会爱着我吗？还会经常为我流泪吗？就像上次同学聚会时说起她去世的爱人时那样泪眼婆娑，声音颤抖吗？尽管这个确认毫无意义。
“切！”千影白了我一眼，“想得美，我只会恨你！”
片刻之后，她的笑容僵住了。
“真心话？”她问。
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反问她：“你的，也是真心话？”
她点点头，说：“对，只会恨！”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坚定。她站了起来，用充满哀怨的眼神望着我。我却没起来，身体的疲乏和心的无力，让我对一切都感到绝望。是的，最近我老觉得浑身无力，腿脚发软，有时竟连电动车的车把都控制不住，大概这也是病的症状吧。
我问她：“为什么就只能是非此即彼呢？不爱就只能是恨吗？”
千影点点自己的胸口，说：“这里——疼。”
我看到，她哭了。一股强大的悲伤让我再也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我的哭，让千影进一步确认，我刚才关于分手的话，并不是一句玩笑。她看了我好半天，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询问分手的原因，话出口时却成了：“陪我再看场电影吧。”
那是一部国外的字幕片，名字叫做《一条狗的回家路》。
影片的男主捡到一条流浪狗，带回家偷偷抚养，却被动物管理局的人带走了。那条狗思念主人，从危机四伏的科罗拉多荒野踏上了长达四百英里的回家之路。饥饿，孤独，无助，人类的捕杀，强者的围剿，各种天灾人祸把它蹂躏得遍体鳞伤，但它最后还是回到了家里，与主人团聚了。正当大家围着它欢天喜地的时候，动物管理局的人又来了。
我以为这是一场悲剧，就如我的一生，各种挣扎，各种不甘，最终无奈。可是剧情却出现了大反转，来了另一位掌权者，宣布养狗是合法的。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为什么不是悲剧呢？本来是一部拷问人性的完美作品，却因为大团圆的结局让它变得毫无价值。难道这个世界，只有我是悲剧？
我冷笑，看到千影满脸的泪水，捂着嘴，抑制着哭声。
她问我：“你哭了吗？”
我说我睡着了。她说这么感动的影片，你居然都能睡着？真是的！我没解释，感动是一时的，悲伤才是一生的，眼泪是虚伪的，电影是骗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