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彤彤的漩涡
从那天起,我们四个便天天泡在一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表面上我和张迪是一对,卫东和夏彤彤是一对,但卫东毫不掩饰他对张迪的倾慕之情,甚至当着夏彤彤的面他也会厚颜无耻地讨好张迪。张迪一边批评卫东矫柔造作,一边对他非凡的仪表投去欣赏的目光,有一次她甚至说漏了嘴,感叹说我和卫东在一起,要是不说话没人会注意到我。还好夏彤彤用实际行动弥补了我受伤的自尊。趁卫东和张迪不注意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握握我的手,或者在我的脸上飞快地吻一下。
和张迪刚好相反,夏彤彤的手是那样温暖,她的双唇像火一样红,也像火一样灼热,仿佛她丰满的身体里藏着一个火炉。虽然时间很短,但每次被她的手握过,被她的唇吻过,我的手和我的脸半天都还烫乎乎的。这样亲近的机会毕竟少得可怜,更多的时候夏彤彤用她那热辣辣的目光抚摸过,挑 逗我,甚至在她亲 吻卫东漂亮的手指和伏在卫东背上撒娇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热浪一阵阵迎面扑来。
我看得出来,夏彤彤对我有好感,但要说她有多爱我绝对谈不上。她喜欢男人关注她,爱她,围着她打转,为她争风吃醋。她第一次跟着卫东到我们病房去,就成功地让中年男人为她失魂落魄,破天荒地来给我和卫东敬烟,又让他老婆拿出一包上好的龙井泡给我们喝。夏彤彤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中年男人,她只是朝他那边瞟了几眼,他就像狗闻着骨头一样流着哈喇子屁颠屁颠地过来了。
后来我私底下给张迪开玩笑说,人家夏彤彤一来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你有没有失败感?张迪做了个恶心的表情说,猪狗不如的东西,稀罕!我笑笑说,倒也是,要是你愿意,他早就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张迪说,别拿这样的男人侮辱我。她突然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
“你小心点,早晚她连你的魂也勾去了!”
“只要你给我保管好,她就勾不去。”我说。
我感觉自己的话不够真诚。如果可以选择,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希望有十六个小时可以独处,用八个小时和人相处。而这八个小时,我愿用六个小时陪伴张迪,留两个小时和夏彤彤共度。
和张迪在一起我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灵魂的动物,也能见识到一个女人身上格调高雅富有情趣的灵性。她很欣赏我在文学上的自负,她说要是上苍赐给我足够的时日,我很有希望成大器。我说这个病让我失去了大器晚成的机会,不过也为我卸掉了担心自己不能大器晚成的包袱。
“患这种病最大的好处是为自己不成器找到了一个好借口。”我说,“从今以后,再也不必为虚度光阴而自责。”
“不但不要自责,”张迪说,“我们还要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我们两个在一起,无所事事地度过我们最后的时光。”
“不得不说,一个人要是真的放下了过去,又不用考虑未来,得过且过地活在当下,还真叫轻松。”
张迪很赞同我的观点,但她做不到这点。她放不下过去,她还活在她那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回忆中。每次我们身体上的亲密接触都会唤醒她这一不幸的记忆,她会突然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推开我。她只允许我吻她,而不允许我有进一步的表示,连抚摸乳房都不行。有时甚至因为我吻得深一点,她也会像触电一样一把推开我,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等到看清是我之后,她又紧紧地抱住我,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边安慰张迪,一边幻想着夏彤彤诱人的胴 体。夏彤彤火辣辣的目光,仿佛要把人吸到她的身体里去。每次她一挑 逗我,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漩涡朝我张开大口,猛烈地旋转着。我看见漩涡的中心像玫瑰花蕊一样消失在夏彤彤美丽的胯下。
每当这样的时候,要是坐在床上我会紧紧地抓住床沿,要是坐在椅子上我会紧紧地抓住椅背,防止夏彤彤将我吸到她的漩涡里去。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很想放开手,让自己像一枚轻盈的树叶滑翔到夏彤彤灼热的漩涡里去。
夏彤彤想必看清了她对我的吸引就像地球对露珠的吸引一样势不可挡,看清了我朝她倾斜的身姿已经摇摇欲坠。一天吃晚饭时,她主动帮我盛饭,我从她手上接过饭时发现碗下多了一个小纸团。那团纸在我的手心像一块燃烧的煤,我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感觉脸上火烧火燎。我赶紧埋头吃饭。
吃完饭回医院的路上,我走在后面。我展开那团已被我的汗水浸湿的纸,那是一张窄窄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几个字:
“九点,亭子见。”
字是用黑色签字笔写的,歪歪扭扭的,有点丑。我把纸条放在唇上吻了吻。
回到病房,洗漱完毕,我对张迪说我还睡不着,要出去走走,让她先休息。我的语气里没有一点要带她出去玩的意思。还好她说她困了,想马上睡觉。我给张迪掖好被子,在她的额上吻了吻。她拉拉我的手说,早点回来。
一出病房,我便一路小跑来到电梯间。电梯迟迟不来,我急不可耐地摁了三次按钮。我赶到亭子里的时候,九点还差十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婀娜的人影出现在水池边的路灯下,接着栈道的一头响起了高跟鞋的橐橐声。
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在那口水汽氤氲、光影迷蒙的池塘上,那座亭子就像一座孤岛,我是这座孤岛上唯一的居民。夏彤彤身着一袭火红色长袍飘然而至,妖冶迷人。
我走出亭子迎接她,她看清我便快步朝我走来,在三步之外就猛扑进我的怀抱,就像一匹饿狼扑向一只它垂涎已久的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开始接吻,我们都使了很大的劲,我们的嘴唇就像一枚印泥已经干掉的印章,得非常用力才能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迹,或者让对方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迹。
这种饥 渴也表现在我们拥抱的力度上。我们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夏彤彤的双乳丰满而柔软,我感觉它们被挤成了两块肉垫。我担心它们被挤破了,但为了贴近对方,我们都在不断地使劲。后来我搂住夏彤彤的臀部,让我们的下身做零距离接触。她的臀部浑圆、结实,我太用力,我的手指都要嵌入她的肉里去了。有一瞬间我感觉我的两手丰盈而充实,它们又一次变得强劲有力,热情高涨。
夏彤彤的一只手插进了我的裤裆。
“这里不适合!”我说。
我们来到白云宾馆开了一间房。一关上门,我们就脱得赤条条地搂在一起。趴在夏彤彤温暖的肚皮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有一艘船载着我远离那座孤岛,带我驶向幸福的彼岸。这艘船是如此真实可感、美丽可爱,但我知道它转瞬即逝。很快它就会驶向另一个人、另一批人,或者葬身海底,将我扔在茫茫的大海上,扔在漫漫的长夜里。
完事了,我赖在她的身上不下来。夏彤彤将我紧紧抱住,在我耳边轻声说:
“胡坚,别放开我!”
她扬起脸让我吻她。我突然看见情 欲消退之后的夏彤彤满脸凄凉,眼角挂着两滴晶莹的眼泪。
“别放开我。”她又说,仿佛一个落水的人在乞求那个将手伸给他的人。
我感觉夏彤彤搂住我的两臂越来越松,终于无力地从我的背上滑落,像两条死蛇一样瘫软在她的身体两侧。她竭力扬起来的脸也猛然沉了下去。我看见泪水和绝望从夏彤彤的眼里汹涌而出,她用一种被窒息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正在沉入水底的人看着岸上的人。
我从夏彤彤身上下来,坐在她身边,拿起她的一只手,吻它。
“犯病了?”
“嗯。”
我紧贴着夏彤彤躺下,将她搂在怀里。此刻,她不再是一个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女人。她躺在那儿,柔弱,温顺,手无缚鸡之力,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婴儿。
“胡坚,”她说,“谢谢你!”
“要说谢谢也该我说!”我用我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抚摸她的头发。
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沉默了一会,她突然说:
“我值不得你这样!”
“为什么?”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不是好女人。”
“好女人的标准是什么?”
“至少不像我这么随便。”
“那我也不是好男人。”
“不,你是好男人!”
“我也随便!”
“你是男人,不一样。”
“你听我说,”我用力让她侧身向我,捧住她的脸说,“不要瞎说,你也是个好女人,又美丽又可爱的好女人!”
“你真好!”夏彤彤的手又有了力气,她捏捏我的鼻子说,“难怪张迪喜欢你。”
“卫东也喜欢你呀。”我说。
“准确地说,我们只是性 伴侣。”
“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感觉我们关系挺好?”
“是啊。”我说,“他对你呵护备至,你对她温柔体贴,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你说得对,”夏彤彤说,我们都有一具漂亮的臭皮囊,我们都知道怎样用它去取悦对方。我们相互抚摸,亲 吻,你舔我,我舔你;我们做 爱,两具臭皮囊相互撞击,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我们把这个叫作 爱情,但就算被卫东抱在怀里的时候,我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一次次把耳朵贴在卫东的胸上,我听见他的心跳疲软乏力,也就是刚好够维系他那副臭皮囊的运作而已。他一次次当着我的面讨好张迪,想必你也看到了。他要是真爱我,怎么会当着我的面去讨好另一个女人?”
“倒也是。”我说。
“卫东讨好张迪的时候,你看见过我伤心或生气没有?”
我想了想说:“没有。”
“要是你的情 人当着你的面讨好另一个异性,你却一点都不伤心、不生气,这绝对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说明你根本不爱他。我对卫东如此,他对我亦如此。你不要以为我平常对你的那些亲热举动他没看见,好几次他都看见了,但他根本不在乎。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倒没说他不在乎,他只是说他看见了,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说一个和他无关的女人。他甚至还暗示我,要是我喜欢你就放开胆子追求你。”
“我怎么感觉你们关系挺融洽的,”我有些惊讶地说,“甚至还很亲密。”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夏彤彤说,“我们几乎同时来到这家医院就诊,患的又是一种病,又住在同一间病房,几乎认识我们的人都认为我们很般配,甚至连医生都有这样的看法,于是我们就走到了一起。”
“你是说你们走到一起仅仅是因为别人说你们般配?”我靠在枕头的另一端,凝视着夏彤彤的眼睛问。
“别人什么都不说我们也会走到一起的。”夏彤彤说,“在这么一个四处都散发着福尔马林味和死亡气息的地方,在这么一些愁眉苦脸阴郁冷漠的人中间,我们这两具漂亮的臭皮囊还是挺醒目的。除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我们也相互吸引。在医院,时间突然放慢了脚步,白天漫长又寂寞,夜晚同样如此。当我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具正在塌陷的肉身上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一片荒漠,你独自行走在上面,孤独得仿佛能看清自己的背影。你看到了暮霭沉沉的迷茫的天际,你朝远方走去,内心却像针尖一样清醒,知道自己根本到达不了远方,走着走着就会倒下去,悄没声息地淹没在时光的尘埃里。这样的时刻,出现在你视野里的每一个身影都像亲人,和每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你都会产生一种抱住他失声痛哭的冲动。”
“说得好!”我说,“这样的体验我也有过。你的病把你变成了哲学家。”
“我不稀罕当哲学家,”夏彤彤说,“要是能做个快乐的女人,肤浅点也无所谓。卫东就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了,仿佛一根金光闪闪的救命稻草。”
“按理说,你们同病相怜,患难之交,应该有真情呀。”
“一开始我也对卫东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慢慢却发现他身上有些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
张迪说过卫东不对劲,现在夏彤彤又说卫东不对劲。我相信女人的直觉,女人认为不对劲的男人,肯定有问题。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就像背台词。就算我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对我说话的声音也不自然,就像他在台上,我在台下,他是演员,我是观众。他不仅说话如此,一举一动都像在演戏。比如他要吻我,非要先做出深情的样子,甚至要摆出一个优美的姿势,仿佛有人在暗中看我们接吻似的。我最受不了的是,我们做 爱的时候,他总要装出一副激 情似火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可能困得要死,或者厌烦得衣服都不想脱。”
“也许他是顾及到你的感受才这样的。”我说。
“既做给我看,也做给他自己看。”夏彤彤说,“我提醒过他,说我们之间最好自然点、真实点,没必要装腔作势。他居然不承认自己装腔作势,他说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爱情就是这个样子。他说生活,尤其是爱情就应该浪漫点、热烈点,方不辜负我们短暂的一生。后来我也渐渐感觉他说的有道理,不但没有再反对他的做派,甚至还学起了他的样子。”
“我没感觉你对他的举动有多夸张啊。”我说。这段时间我们四个经常呆在一起,她对卫东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
“你刚才不是说到我对卫东温柔体贴吗?”夏彤彤说。
“温柔体贴不好吗?”我说。
“温柔体贴如果是发自肺腑的,当然好。如果是由内而外表现出来的,怎么温柔怎么体贴都不过分。问题是,我对卫东的温柔体贴,和他对我的呵护备至一样,很大程度上都是装出来的。我们既在骗对方,也在骗自己,也许主要是骗自己。人家都说我们很般配,有人还说我们是金童玉女,说得我们自己都相信了。再加上处在这样的境遇里,我们甚至不敢想象离了对方怎么活。我们需要证明,证明对方爱自己,也证明自己爱对方。我们需要证明我们活在爱里。当我们找不到别的方式时,我们只能用身体、用性去证明爱。我们使尽浑身解数取悦对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每一寸皮肤都派上了用场,心里还是不踏实。我们都没有找到我们想要的爱。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搞错了,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错误地理解为两具肉体之间的事。就算肉体能证明爱情,那也是最苍白的证明。”
“在我们旁观者眼里,你们的恩爱可不像装的。”我说。
“也许我们装得太像了,有时自己都相信是真的。更多的时候是半信半疑,如果有人说你们真恩爱,说不定我们趁势就相信了。但从卫东身上,我从未找到过托付终身的归宿感,我的心一直是悬着的。就是这种担忧和失望把我推向了你。我这具肉身带着对其他男人的担忧和失望投入卫东的怀抱,然后,它又带着对卫东的担忧和失望投入你的怀抱。”
我穿上裤衩,下床喝水。电视机前的柜台上有两瓶免费的矿泉水,旁边的一个盒子里还有避 孕 套裤衩之类需要付费的东西。避 孕 套已经被我们用掉了一个。我喝过水,将另一瓶拧开递给夏彤彤,她娇声说:
“我要喝你喝过的那瓶,瓶口有你的味道!”
夏彤彤喝完水,我们又缠 绵了一回。我到卫生间冲澡,她非要和我一起冲。冲澡的时候她又抱住我,她的双唇像药膏一样贴在我的唇上,久久地吻我。卫生间里热气腾腾,喷头里流出的热水哗哗地洒到我的背上,我的背痒酥酥的,仿佛很多虫子在爬动。我感到窒息,巴不得赶紧逃到街上去,呼吸从旷野吹来的冰凉的空气。